現代鍾馗傳

這一年,沈三兒高中畢業了,沒考上大學。

沈三兒是故意的,好在他平常考試成績也預示著他無法超過曆史名人孫山大哥,老實巴交的父母從未指望過他考上大學,也就平靜的接受這個結果。但父母包括所有的老師同學在內,沒有人知道沈三兒從進校起的成績都是故意考差的。沒有其他原因,沈三兒就是覺得呆在學校裏不爽,可他沒有其他的方式反抗,他選擇了做個普通人。普通的長相、普通的成績加上普通的衣著談吐,讓他免去了麵對別人希望或失望目光時的無奈。

7月裏,錄取通知大都發送來了,考上學校的同學照例會請客,喜笑顏開、杯盞交錯的場麵很熱鬧,但這時很多人都忘記了他,包括平時關係還不錯的幾個同學。一個沒有考上大學,沒有什麽前途,也沒有顯赫家庭背景的普通同學,大家都會有意無意的將他忘記。沈三兒很平靜,貧困的家境與遍覽群書的經曆讓他對世態有著超越同齡人的理解。

這時候,父母卻感覺到了失落,為自己,也為兒子。但是兩個連個好名字都不會取,用乳名給兒子當大名的貧苦農民除了每天更加早出晚歸幹活,以免麵對鄉鄰們意味深長的目光外,再也找不出其他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心情。

沈三兒看出了父母的窘態,幸好兩個哥哥結婚後就分家了,父母總算不用在家裏也麵對兩個哥哥失望的目光,不然父母隻怕更會寢食不安。他有些歉意,但仍然沒有打算改變自己的選擇,不過卻決定用自己的雙手讓父母過上好一點的生活。

但在沈三兒貧瘠的家鄉,十年倒有九年旱,剩下一年也多半澇,勤勞如他父母般的農民也不過隻能保證填飽一家人的肚子而已。因此他很清楚留在家鄉是不可能達成這個願望的,於是他將很快就將目光對準了大城市。

幾十年來,村子裏也頗出了一些人才,全國各地的大城市裏都有一兩個家鄉出去的人,這些人也未必是通過讀書走出農門的。因此父母見沈三兒執意要走,也沒攔他,母親將家裏養了一年多的兩頭半大豬給賣了,得的八百塊錢全部給了他;父親則硬著頭皮向人家要了地址給他,讓他一到城裏就去找村裏人,也好有個落腳點。

沈三兒想了想,留下了三百元給母親,然後揣著五百元,帶了幾身換洗脫衣服,頭也不回的奔向了離家鄉最近的大城市——五百裏外的慶山市。

不過誰都不知道,沈三兒這一去就再也沒回過那也許不算溫馨,卻是生他長他的家鄉。

走了三十多裏山路,再坐了一天破汽車後,沈三兒終於來到縣城。他身上的一百元已經少了十五塊,車費十塊,盒飯五塊。

雖然還沒進縣城前天就黑了,但沈三兒不敢在縣城住,買好到慶山市的票後,就呆呆的坐在了候車室裏。第一次坐那麽遠的車,沈三兒感覺有些累,但他不敢睡覺,怕錯過了車。實在太困了,他就起來跑一陣,好在天熱,候車室裏人不多,也不怕吵著誰。可是很快沈三兒又發現自己的肚子餓了,中午吃的飯早已經消化到了車站那臭氣薰天的茅坑裏。沒辦法,沈三兒又花兩塊錢買一筒餅幹吃。

好不容易等到淩晨四點多,縣裏到慶山市的唯一一台日夜兼營的班車終於回來了。沈三兒興奮的衝上去,先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

車子很快啟動了,迎著曙光向慶山市跑去,而沈三兒的心則搶在之前飛到了慶山市,他似乎看到遍地的金錢在向他招手。

但是現實很快就擊碎了沈三兒的美夢。

在老慶山市邊緣的新區裏,沈三兒既看到了規劃宏偉,綠化精整的開發區,也看到了夾雜在高樓與廠房間的破敗的農民建築。從這一刻起,沈三兒心裏就有些不踏實了,原來在靠近城市的地方也還有貧困的農民,他們怎麽會這樣呢,城裏不是到處可以掙錢嗎?

下午兩點多,車子拐過一條又一條寬闊的柏油路後,終於進站了。下車的那一瞬間,不知是因為天氣太熱的原因,還是坐車坐久了,沈三兒感覺有些暈,似乎一切都有些不真實,雖然身邊人來人往,熱鬧異常,但他就是感覺自己遠離了人群,好像隻是個旁觀者一樣。

出了車站,為了省錢,沈三兒一路走一路問,在一座數百萬人口的城市裏,用雙腳走著路向老鄉的住處而去。

城裏比鄉下熱很多,尤其是走在大馬路邊時,一股股熱浪襲來,炙得沈三兒的皮膚一陣陣的刺痛。好在沈三兒身體還行,出著大汗,慢慢的也就適應了。

幸好住在慶山市的老鄉離車站不遠,太陽落山時,沈三兒終於找到了老鄉的住處。這個老鄉是沈三兒的遠房堂兄,小的時候還經常帶著他玩,關係不錯。這個堂兄十年前從慶山職業學院畢業後就在慶山工作,兩年買房結婚,徹底完成了向城裏人的轉變。

沈三兒忍住自己的激動,拖著筋疲力盡的身體,一口氣走上七樓,敲響了堂兄的門。聽到沈三兒的遠山口音,門後猶豫了一陣,還是有人打開了門。一個長相普通,但是打扮得很豔麗的少婦出現在門口,還沒開口就緊緊捂上了鼻子——沈三兒身上的汗臭味實在是太濃了。

鼻子後麵隱約透出的聲音好像在問沈三兒是誰,來這裏幹什麽。沈三兒從來不笨,當然知道少婦的身份,趕緊叫了聲嫂子,然後將自己的大名報上,然後將目光使勁往少婦身後的人影身上鎖,卻不斷被少婦的隔斷。

少婦聽後,沒有讓路讓沈三兒進去,卻轉身看了看身後,然後很幹脆的對沈三兒說:“他不在家,出差去了,我一個女人在家,你進來也不方便,你還是自己先找個地方住下吧。”說完也不容沈三兒回答,“呯”的就將門關上了,然後是保險落栓的聲音。

沈三兒目光有些呆滯,其實他早就看到堂兄那十幾年都不曾變化的身影一直在少婦背後若隱若現,但他不想叫出來,他認為那樣很沒意思。

沈三兒有些失落,仿佛有什麽不願失去的東西丟了一般,在門口站了一會,然後轉身下了樓。

憑著記憶,沈三兒在天黑之前找到了火車站。本來他還想進候車室裏去,但一到門口就被車站工作人員攔住了,要他出示車票。沈三兒哪裏能拿出車票來,隻好掉頭就走,在廣場上找了一個角落坐了下來。

天氣又熱又悶,直叫人透不過氣來,但廣場還是坐滿了準備去往全國各地的人。但人家都有伴,三三兩兩的聚在一塊,有些人還舉著啤酒瓶在幹杯。沈三兒捏捏懷裏剩的四百塊錢,吞了吞口水,忍住了買水喝的衝動。

慢慢的一種孤單的感覺卻不可遏製的湧上沈三兒的心頭,長這麽大了,他還是第一次離家這麽遠。這時回想起家裏的一切,像父母日漸蒼老的聲音,家裏經常圍著他撒歡的老黃狗,還有他那隻擺了一張書桌與一張床的小房間,甚至連屋背後那散發著臭味的茅廁都讓他有種溫馨的感覺。他越回想就越難以遏製那種莫名的情緒,眼角止不住有些發酸,他眨了幾下發澀眼睛,幾滴眼淚就掉到了地上,在他模糊的眼光裏摔成了幾瓣。沈三兒吸了口氣,強忍住了後麵的眼淚,但是心頭的阻塞與絞痛卻強忍不了。原來在家裏有自己的天地,但自己為什麽要離開呢?離開了就真能達到自己的目標嗎?沈三兒頭腦有些亂。

幸好這時他小腹傳來了嚴重的“警報”,就算是夏天出汗多,一天不撒尿也積不少了。及時出現的小腹漲痛立即分散了沈三兒的注意力,他不得不站起身來尋找方便的地方。但讓他失望的是這裏不是他的家鄉,不能隨地在小便。想了好久,感覺尿液就要衝出尿道口了,沈三兒才終於下定決心從兜裏捏出五毛錢,然後衝進旁邊的一個流動廁所裏痛痛快快的泄了洪。

上了廁所,吃完昨晚剩下的餅幹後,已經沒有一點力氣的沈三兒終於趴在火車站滾燙的廣場上睡著了。

半夜,正當沈三兒睡得香,他突然感覺有人在動自己的口袋,他努力睜一看,見一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年輕人正在一個個掏自己的兜,旁邊還站了四五個人,個個頭發都染得五顏六色的,臉色卻蒼白得像鬼一樣,一看就知道不是什麽善茬。沈三兒立即明白遇上搶劫的流氓了,猛的就醒了過來,用力一掙,將掏兜的人拉倒在地,自己一骨碌爬起就跑。

沈三兒邊跑邊叫,但奇怪的是廣場上有幾千人,甚至還有一些巡邏的警察,但就是沒有一個人上來幫他。而身後的紅毛大哥們也膽量沒有絲毫畏懼的表現,竟然對他緊追不舍,一邊跑還一邊叫囂著要搞死他。

好在沈三兒在家裏跑山練出來的體力與速度救了他。六個流氓被他帶著圍著廣場跑了兩圈後,就喘著粗氣放棄了,這些被酒色淘空了身子的家夥根本談不上什麽體力,打起架來永遠隻占人多與心狠的便宜,遇上動真格的就不行了。

甩掉流氓後,沈三兒不敢再睡覺,也不敢再呆在廣場裏,他怕睡著後被流氓報複了都不知道。沈三兒一個人沿著路燈漫無目的的往下走,心裏空****的。路燈拉出了他的影子,但燈光從頭頂照下,拉出的影子顯得很渺小,不像鄉裏的油燈與電筒,隻在身側發光,照出來的影子可以遮蓋一個房間,讓影子的擁有者感覺到自己的雄偉。

不過看著腳下寸步不離的影子,沈三兒感覺總算不那麽孤單了,雖然心裏仍沒底,但慢慢的對明天的期待還是占了上風。至少他身上還有些錢,如果明天能找到一份工作,他就可以在慶山市生活下去了。農村來的孩子不怕苦,什麽活都肯幹,加上人也不算笨,這就是沈三兒認定的自己的優勢。這些優勢在遠山時就給了他信心走出來,這時候也讓他有了更明確的期待,明天一定會更好的。

突然“嘎”的緊急刹車聲從身後傳來,沈三兒剛要回頭看,但大腿上傳來了一陣巨痛,然後感覺身子一輕,就被猛然高高拋起,向六七米外的路燈柱飛去。空中,沈三兒努力調整自己的姿勢,想避開燈柱,但他發現還沒等自己的調整過來,就結結實實的撞在了燈柱,沈三兒剛感受到撞在燈柱上的胸口的巨痛,就被反彈到了水泥路上,在失去知覺前,他分明聽到耳邊傳來一聲破麻袋被甩到地上的“叵”聲,然後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呯”,將沈三兒撞飛的別克商務車最後還是輕輕的撞上了一根燈柱,兩個車燈之間出現了一個道凹痕,但進口車的防震性能太好了,車上的人除了一震之外,卻沒有不舒服的感覺。

看到撞了人,一個臉色微紅,滿身酒氣的中年男子艱難的打開車門,滾了下來,挪到馬路上看了看躺在血泊中的沈三兒。緊接著一個衣著時尚,同樣散發著酒氣的年輕女子也踉蹌著走了過來,一看如同爛泥一樣伏在地上的沈三兒雖然還有氣,但就算救活也是高位截癱的料了,便拍拍男子的肩膀道:“親愛的,壓死算了,不然你要養他一輩子。”

男子也是個狠角色,心裏早就打算這麽幹了,聽女子這麽一說,揮揮手道:“好,我們上車。”

兩人回到車上發動了車子,掉轉車頭就向沈三兒輾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沈三兒痛醒過來,他感覺渾身內外都象火燒一樣,又好像有人拿刀子在一寸一寸的割著他的五髒六腑與每一塊肌肉,痛得直想暈過去,但偏偏又暈不了。正當他努力想睜開眼睛看看時,一陣更大的疼痛猛烈的撞擊了他還不太清醒的頭腦,然後就渾身一輕,一種從未體驗過的無比的輕鬆籠罩了他。沈三兒一下子從還有些微燙的馬路上飛起來了,同時感到了一種甜入心菲快樂,這一刹那,所有的疼痛,所有的煩惱都離他而去了,沈三兒一下子笑出了聲。

但很快他就陷入了一種莫名的恐懼裏——他分明看到馬路中央上有一團血肉模糊的爛肉,上麵被血漿浸透的布料正是他所穿衣服的布料。如果他的記憶無誤的話,他是被汽車撞了,他趕緊努力找尋著汽車,事實上他想找個人來問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以驅逐自己快樂中夾雜的恐懼,一種足以讓他發瘋的情緒。可是他失望了,除漸漸消散在空氣裏的汽車尾氣,他沒有發現半輛汽車的蹤跡。

沈三兒趕緊向那團爛肉跑去,要想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隻有去察看那團爛肉了。這一動,沈三兒終於完全陷入了恐懼裏,他發現自己根本不需要走,隻要一想動,整個身體就慢慢飄了起來。兩條腿,包括整個身體都有些透明,在路燈的照耀下顯得那樣的虛幻,影子也沒了。隻一瞬,沈三兒想起了遠山的傳說,明白發生了什麽,他已經變成遠山人眼裏最可怕,但他自己從來沒見過的東西——鬼,而他也確實被車撞了,甚至已經被輾成了一團肉漿。

沈三兒並不相信世上有鬼,因為他自己從來沒見過,對於自己沒見過的東西,他是從來不相信的。可他絕對沒想過當某一天自己相信有鬼存在的時候,會是用自己的生命來證實的。沈三兒想哭,卻沒有了生前的那種熱淚盈眶的感覺,張開的嘴裏貫滿了風,但沒有發出半點聲音。他慢慢飄到了連父母都已經認不出的軀體邊上,慢慢坐了下來——如果他的姿勢也能算坐的話。

根據遠山的傳說,沈三兒這時哪也別想去,得乖乖的坐在那裏等黑白無常來領他到地府去。雖然他很想去找到撞自己的人,問一問自己怎麽就變成了一團爛肉,可他不想變成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如果黑白無常來了沒見著他,那他就失去了進地府的引路人了。不過沈三兒有些期盼黑白無常幫幫他,在傳說裏黑白無常一般都會滿足新鬼一些正當的願望的,或許他們可以帶他去見撞死他的人。

變成鬼後的沈三兒似乎不需要再睡覺,他就這麽呆呆的坐在那裏,等著黑白無常的光臨,但他等來的卻隻有失望。天邊有些放亮的時候,他仍然沒見那著名的哥倆來帶他去地府。而天邊的亮光讓沈三兒有些不舒服了,鬼不能見陽光,他知道自己該找個地方躲躲了。他覺得城裏人真的很無聊,城市裏竟然沒有雞叫,讓剛做鬼的他都不知時間的變化。

好在城市裏並不缺少陰暗潮濕的地方,大約兩百多米遠的地方就有幾幢高樓,下麵是散發著陰氣的地下停車場。沈三兒生前是很討厭這種陰森森的地方的,做鬼之後,他也不會突然變性喜歡上這種鬼地方,但他好像隻能呆到這種鬼地方去了。他無奈的向地下停車場飄去,看來沈三兒還是有一定運動天賦的,沒動上幾次就適應了新的運動方式。

眼看沈三兒就要飄入為停車場了,突然一股強大的壓力從旁邊綠化帶的樟樹上散發出來,沈三兒驚愕的扭身一看,一團比夜色還黑的黑影出現樟樹枝上。沈三兒雖然不知道這是什麽東西,心頭仍湧起了無盡的戒意,他感覺到了死亡的威脅——雖然剛剛經曆了一次死亡,雖然他不知道鬼為什麽還會感覺到死亡,雖然他不知道鬼死了又會變成什麽,但他確確實實再次感覺到了一種死亡的氣息。

不過黑影似乎是看出了沈三兒的緊張,輕笑一聲:“歡迎你,可憐的孩子,祝賀你脫離了人界!”

笑聲表示黑影並無惡意,沈三兒提起的心慢慢放了下來,而疑惑也隨著黑影的話語油然而生:“哦,謝謝,你是誰啊?”

“這個……”黑影沒有想到沈三兒一下子就反問過來了,一時為之語塞,但他很快就指著一個早起,正抖抖索索站在沈三兒如同爛泥般的肉體前打電話的中年人道:“我,包括你,是超越他們的存在,如果你願意可以稱我為樟樹妖大哥,這樣說你應該可以理解吧?”

“哦。”黑影既然能夠授業解惑,這對於處在迷茫中的沈三兒來說,黑影無異於渴者眼裏的清泉,盲者心中的明燈,他一下忘記黑影的可怕,疑問一個接一個的冒了出來:“我還以為你是鬼呢,難道你真是傳說中的妖怪嗎?”

“鬼?誰告訴你這個世界裏隻有人和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