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的啟明星還在耀武揚威地瞪著眼,蕭紫玉就起來了,她穿上月白綢衫,套上黑色體形褲,到西屋叫醒貪睡的蕭帆,然後進倉房拿了把鋤頭,出了大門沿坡西上直走到柏油路的盡頭,然後拐上向西南延伸的羊腸小路。小路止於一片菜地的邊緣。

蕭紫玉到了小路的盡頭又繞過兩塊菜地,到了第三塊玉米間種豇豆的地邊,她拿下肩上的鋤頭。

“一二一……快,跟上……”一隊身著運動服的學生,從子弟校的南大門跑了出來,不一會兒就進入了南山區,上了柏油路向坡下跑去。

有一個人到了柏油路就停了下來,他望了會兒遠去的隊伍,然後轉身向柏油路的盡頭走去。這個人很高,有點偏瘦,五官端正,氣宇宣昂,修長的雙腿緩緩地行著,有點兒憂鬱的眸子在山野間瀏覽著。

蕭紫玉輕輕吸了口氣,寂靜的清晨,一聲鳥啼都傳出很遠,何況那可嗓子吼出來的一二一呢,她後悔來鏟這塊地。深深地垂著頭,她盡量不轉身,仿佛壓根兒就沒有聽見那沙沙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似的。一根壟很快就鏟到了頭,她不能不回頭了吧?然而,她沒回頭,而是迅速蹲在了地上,茫然地看著被鏟掉的玉米苗。

七年前夏末,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

一群中學生,人手一把鎬頭,麵朝黃土背朝天地給一塊校田地培秋土。一個很瘦很小的女孩子,吃力地掄著手裏的大鎬頭,奮力地追趕著越來越遠的同學,然而,不管她多麽的努力她仍然被同學甩得遠遠的。無助的淚水便像開春的桃花水,迅猛地衝刷著受了傷的自尊。看看實在趕不上了她幹脆地扔下鎬頭,慢慢蹲在濃鬱的豆苗之間,用瘦削的胳膊捂住了臉頰。也不知過了多久,久得好象天地間隻有她鬱悒的啜泣聲時,她忽然聽到了嚓嚓的刨土聲。她很想回頭看看卻又不敢,擔心是左鄰右舍回來修補不合格的地方,若讓他們看見她濕漉漉的臉那該有多難為情啊!不行,不能就這麽蹲著,得趕緊找找有沒有草可薅。可是,這聲音怎麽這麽近哪?好象就在身後似的,悄悄看一眼不會被發現吧?終於她忍不住好奇,轉動淚跡斑斑的小臉看去。

兩個男孩兒站在兩條壟溝裏,輕鬆自如又不甘落後地培著同一根壟,鎬鎬黑土都準確無誤地蓋在了豆秧的根部,和周圍的壟相比,他倆培的土又整齊又深厚,綠色和黑色錯織,真的非常可愛!更可愛的是他們都在培她的壟!

女孩兒立刻被感動了,嘴一張,她哇地大哭起來,駭得兩個男孩兒不知所措地看著她。

自此之後,每當學校組織勞動,這兩個男孩兒一定會去幫助那個女孩兒,互不相讓,互不避諱,引得男生一個勁兒地起哄,招得女生直嚼舌頭。

女孩兒又急又羞還有點兒揚揚得意,責備的目光就像雨後的彩虹,讓兩個男孩兒的心跳加了速,再有勞動,他們的行為更加的放肆了。女孩兒終於生氣了,她想嗬斥他們想指責他們,可是一想到那些需要力氣的勞動,對於她這個死要麵子體重不足六十斤的人來說可太怵了!所以,她隻好裝聾作啞,心想:反正快畢業了,反正自己心無雜念,別人要講就讓他們講去吧。清者自清,白的再怎麽說也變不成黑的。然而,就在高考的鍾聲敲響的前夕,女孩兒發現她的心有了“雜念”。

兩個男孩兒就如兩盆盆景,同樣的蒼翠挺拔,風姿焯約。忽然有一天,一隻盆景中出現了一點新紅,接著第二點、第三點,不長時間就花滿枝頭了。女孩兒青春的臉膛放出了異彩,美麗的眸子被燦爛的花朵蠱惑了。

開花的“盆景”叫武震,和女孩兒前後院住著;無花的“盆景”叫陸琛,與女孩兒南北山區地住著。

武震進了軍營,陸琛入了體校。進了軍營的,晚上睡覺都在笑。進了體校的,夜深人靜別人睡覺他卻常常在操場上長跑。

女孩兒沒有考上大學,因家境不好也沒有再複讀重考,一心等著進工廠當一輩子工人了,偏偏她的時運不濟,正趕上所有的三線廠礦三年內不再招工,無奈之下她進了廠辦的勞動服務公司,成了一名集體工人。

陌生的環境,新鮮的貨幣交換,還有那一隻隻不知疲倦的“情鴿子”,很快就把女孩兒拖出了憂鬱的旋渦。

溫馨的愛情進行了三年,在武震休第四個探親假時,武家在橋頭飯店擺了五桌酒席,請了四方好友親朋做為他們兒子訂婚的見證人。

半年後,武家舉家南遷。有情有意的“情鴿子”仿佛也累了,再也沒有飛來。

女孩兒如墜無底黑洞,一封封沾著淚水的信寄了出去卻如石沉大海,她鮮花一樣的小臉慢慢地凋謝了。

這時,陸琛畢業回廠子弟校做了體育教師,他一天一次地去看女孩兒,借口找的一次比一次幼稚。女孩兒不喜歡也不生氣,像對一個普通朋友,一點兒心事也不露。

時間在煎熬中悄悄滑過,在**飄香的一個黃昏,女孩兒收到了一隻帶著花邊的航空信封。

“停止吧,不要再寫信了。我們彼此耽誤得太久了。”沒有稱謂,沒有署名,隻有刀光劍影。

女孩兒平靜地回了家,平靜地吃了飯,平靜地躺進了被窩。第二天,女孩兒起了個大早,做了早飯,打掃了院子,然後打扮得漂漂亮亮,拿著一個紙包出了家門。

女孩兒沿著一號路向東走去,經過十個車間,最後到了吊水壺邊。

吊水壺真的像一隻水壺吊在岩石之間,有手指粗細的水柱日夜不停地向下方流著,偏偏壺裏的水永遠也不見少。

壺麵(水潭麵)的直徑不到十米,水深黝黑,四周草茂樹壯。

女孩兒爬上凸凹不平的石坡到了壺邊,很小心地燒了那隻紙包,在紅日噴薄之際她跳進了壺裏。不知過了多久,女孩兒睜開了眼睛——藍天、白雲、綠樹爭先恐後地撲進她的眸子,兩行淚也在瞬間流出了她的眼角。她咬著牙,用小手使勁地撕扯著身邊的青草,第一次她怨恨起了老天。

天忽然暗了下來,大片的雲朵從天邊湧了過來,有一片遮住了太陽。秋風低吟,帶著些許的淒楚,連帶著樹枝發著歎息似的聲響,整個山野仿佛都被戴上了悲戚的麵罩。

突然,哭泣中的女孩兒停止了流淚,她掙紮著起來,看著不知什麽時候抓在手裏的石頭,確切地說是一顆包著紙的小石頭。

“再不可以做傻事了,你不知道你這一跳跳碎了多少人的心哪!給自己時間去收集快樂吧,你被快樂遺忘得太久了!從這隻紙鶴開始,當你收到一千隻小紙鶴的時候你就真正地找到快樂了。快把衣服裏的水擰去,山風陰涼,小心感冒。”

女孩兒失魂地看著容著無盡關懷潦草的暗紅字跡,好半天才想起尋找那隻紙鶴。當她把那隻白色的根本就不像鶴的小東西拿在手的一刹那她驀的想起了一個人來,於是便急忙舉目四處搜尋。

秋風颯颯,隻聞鳥啼隻聽蟲鳴。

女孩兒眼中又流下了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