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億萬斯年(最終修訂版)

“誒誒誒!ImagineDragons出新歌了!”

“真的嗎?!叫什麽?我搜一下!”

“《Natural》,超燃的!”

“哇,真的誒!”

窗外兩名女生飄然路過,空氣中隻剩下隱隱約約的歌聲回**。那是夢龍樂隊主唱的嘶吼咆哮,女生走遠,殘留的歌聲像泡沫一般迅速幻滅。

足以點燃腎上腺素的勁歌熱曲並不能拯救安斯年,他趴在書桌上打著盹兒,像陽光曝曬下奄奄一息的老狗。

現在是六月份的尾巴,七月份的前奏,惱人而煩憂的夏天,高考成績公布,學生們填報誌願。

聞州一中正在舉行畢業典禮,畢業生紛紛朝著操場趕去,而安斯年卻躲在教室裏呼呼大睡,做著自己的白日夢。

“嘿,朋友,別睡了!”一道歡快的聲音在他耳邊驟然響起,驚醒了安斯年的美夢。

“嗯?”安斯年茫然抬頭,卻發現四周空無一人。

或許是幻聽?安斯年嘟囔了幾句,低下頭正準備重歸夢鄉,卻發現自己的雙手忽然變得毛茸茸,就像……

“啊啊啊啊啊,怎麽又來了?”安斯年歎了一口氣,竟絲毫不覺得意外。

這不是現實,這是做夢。

這是一個光怪陸離的夢,問題的關鍵在於他並不是第一次做這個夢。就像女生的大姨媽每月都會準時拜訪一樣,安斯年每個月也總有那麽幾天夢見自己變成一隻小狗。

夢境很真實,每次都會從現實中他入睡的地方“醒”來,有時甚至讓安斯年分不清真假,要知道當時安斯年第一次做這個夢可是被嚇得狗叫聲都出來了。

曾經中二病犯的時候,他不是沒想過反複出現的夢境是否預示著什麽。自己或許是某種類似超人克拉克肯特之類牛逼哄哄的存在,背負某種神秘而隱晦的宿命渾渾噩噩地生活著。

直到某一天世界末日,他體內的洪荒之力覺醒,像個英雄一樣威風凜凜,力挽狂瀾,最終腳踏五彩祥雲贏得張思柔的芳心。(張思柔是他暗戀已久的女孩,班花,長得漂亮,學習用功。)

可隨著時間的推移,安斯年漸漸意識到,哪家的超級英雄沒覺醒前會夢見自己變成一隻狗的呢?說出去也太丟份兒了。

安斯年垂頭喪氣走出教室,景色一陣扭曲,變成了一條空曠寂寥的大街。

“汪!(翻譯:下雨)”安斯年抬頭望天,輕吠一聲。

天空果然下起小雨,夢裏是抑鬱的十二月,雨水夾雜著些許雪花無情落下。

安斯年邁動四肢,在漆黑的雨夜之中狂奔到街角的屋簷下。

南方的寒冬總是格外愁人,它的冷是刺骨的,有一種深入骨髓的陰冷。安斯年蜷縮起身子,下意識用舌頭舔了舔身上被雨水打濕的雜毛。

夢裏的人總是下意識遺忘自己的真實身份,他們分不清夢與現實,或者既然躲到夢裏就不願再想起現實。

安斯年趴在石板上吐著舌頭,看著屋簷外的世界暴雨如柱,街旁大樹上寒蟬淒切,即使是雨聲也壓不住它們細碎的鳴泣。

“汪汪!(翻譯:暴雨)”

雨越下越大,暴雨如期而至。路燈、石磚、井蓋、圍牆,這些死物在雨中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它們像一個個最稱職的觀眾,靜靜聆聽著安斯年的指揮。

有那麽一刻,恍惚之間,他簡直就是世間萬物的王!

當然,這不是什麽《盜夢空間》,安斯年並不能控夢,他隻不過是在循環反複的夢境中度過了一千零一夜,以至於他的狗叫聲熟練得讓人心疼。

“它在這裏!”一聲淒厲的尖叫刺破了雨夜的獨有靜謐。

安斯年歎息著站起身,神色麻木地回頭望去,隻見一堆戴著口罩的中年大叔和歐巴桑手裏拿著草叉吆喝著朝著自己跑來。

“能抓就抓,不能抓就打死!”人群中不知道是誰喊了一句,於是原本就氣勢洶洶的捕狗大隊變得愈發殺氣騰騰。

聽到人類的話語,安斯年心生寒意,轉身衝入傾盆大雨之中。

十二月的天是如此的寒冷,安斯年在瓢潑大雨中撒腿狂奔,暴雨打在他骨瘦如柴的背脊上,打得他隱隱生疼。天氣極端惡劣,如同身後那群人的態度,即使是雨夾雪也沒能澆滅他們那一腔的捕狗熱情。

大叔大媽們的出現,將安斯年從大街之王打回了原型,他又成了那隻四海為家的流浪狗,在冰冷而無情的雨夜中亡命天涯。

為了躲避人類的追捕,安斯年轉過街角,卻撞見了一條白色的薩摩耶。她的毛發是如此柔順,有著雪一般的潔白,她的眼睛濕漉漉的,黑得像一個黑色的玻璃珠浸在一泓清水裏。

“汪汪!”薩摩耶攔下安斯年,她的毛色很漂亮,看樣子是隻純種狗。

它站在安斯年的對立麵,和人類一起追捕這隻醜陋落魄的流浪狗。

對於敵人,狗有兩種處理方式,要嘛以牙還牙不死不休,要嘛狺狺狂吠橫眉怒眼。

薩摩耶叫喚了起來,她的聲音帶著一股子得意與自矜,更像是在向安斯年展露自己清亮的嗓音。她的聲音確實有些自傲的資本,薩摩耶像一個驕傲的歌唱家,雨幕成了她的幕布。

於是,幕布拉開,捕狗大隊登場。

安斯年看著這隻齜牙咧嘴的薩摩耶,內心彌漫著莫名而深刻的哀傷。有些人生來就站在終點線,自己要以怎樣的速度奔跑才能朝著那個女孩靠近?在捕狗大隊臨近的最後一刻,他是這麽想的。

“狗崽子,總算逮到你了!”一名四十來歲的中年大叔臉上滿是雨水和汗水,他走在眾人前頭,一步一步朝著安斯年走來。

“要動手就動手吧,趕緊解決,我還要去上廁所呢!”安斯年認命般投降,他的眼神疲倦而麻木,他的話出了口就成了無意義的狂吠。

“喲嗬,還挺凶?這兒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沒人要的狗雜種!”中年大叔樂嗬嗬一笑,他拿起草叉朝著安斯年紮去。

草叉,話語。

兩件鋒利的武器,足以紮心。

安斯年身體一顫,像被閃電擊中了一般。流浪狗就是流浪狗,終其一生隻能孤身麵對整個世界。孤兒就是孤兒,不管什麽理由,他的親生父母就是拋棄了他。

身旁這條薩摩耶,她是家養的狗,自己和她是不一樣的。安斯年眼神頹喪,他嗚咽了一聲,無力蹲坐在地上,靜靜等待草叉刺破自己體內脈動的血管,結束這場荒誕不經的逃亡。

“他在這裏!”一道甜美的嗓音伴隨著寒光閃爍的草叉鑽入他的內心。

這道聲音先前他在屋簷下聽到的尖叫內容相同,可同樣的話語卻因為不同的人而有了非同的意義。

安斯年茫然睜開雙眼,自睡夢之中醒來,他的眼前站著一個清純柔美的女孩。安斯年彷徨無措的眼神對上了女孩的眼神,瞬間清醒過來。

金色的陽光從透明玻璃窗鑽進來,被鏤空細花的紗窗簾篩成了斑駁的淡黃和灰黑的混合品,落在身穿白色碎花裙的女孩身上,就好像是些神秘的文字在她裙擺書寫。

耳邊煩人的知了沒完沒了地叫個不停,沒有陰冷刺骨的寒冬,沒有如期而至的暴雨,也沒有冬日裏寒蟬淒切。

“安斯年,大家都在開畢業典禮,你躲教室裏幹嘛?”女孩皺了皺挺秀的瓊鼻,語氣歡快而柔和。

原來你沒有忘記我。安斯年大吃一驚,可沒想到女孩回來找自己。他心裏頭有些感動,他的性格有些孤僻,高中三年幾乎也沒交到什麽像樣的朋友,張思柔是他的後桌,也是他的暗戀對象。

安斯年鼓起勇氣,正想說些什麽解釋一下,卻被女孩打斷他的幻想。

“等下謝師宴,江華已經墊付了,每個人都要補交一百,就差你了。”

安斯年愣了一下,低下自己的腦袋。

劈裏啪啦,夢碎一地,安斯年結束了自己的白日幻想。他沒有去看張思柔的眼睛,在片刻的沉默之後,交出了那一百塊錢。

“走吧,你和我還有江華一輛車。”張思柔招了招手,轉身走出教室。

女孩蜂腰削背,步履輕盈,像一隻飄飛的花蝴蝶。安斯年默默跟在張思柔身後,看著女孩的長發在風中飛舞。

他不主動開口,女孩也不至於無聊到沒話找話,兩人一路上竟說不上一句話。

其實他想問問女孩打算報名哪所高校的,可是話到了嘴邊不知怎的又被安斯年慫了回去。

兩人穿過學校裏的林蔭小道,繞過那一棟棟書聲琅琅的教學樓,來到了聞州一中的校門口。門口停著一輛桃木紅色的保時捷卡宴,一名十八九歲模樣的男孩靠在車門上低頭玩著手機,似乎在等著什麽人。

這家夥叫沈江華,算是安斯年最有力的競爭對手之一。沈江華身高一米八幾,高大帥氣,年少多金,父親聽說是市裏某某局的局長,母親則是某個大集團的千金,然而生在這樣的家庭,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他依然用功學習,讀起書來比誰都認真,成績也在全年段名列前茅。

總而言之,他就是網絡上常說的那種“別人家的孩子”,安斯年把他當做自己的情敵簡直是變相抬舉自己,也不知道他是不知量力呢還是不知量力呢?這樣的人,大概是他一輩子也趕不上的吧?

“來了?”沈江華看到張思柔和安斯年走來,嘴角不禁扯出一抹醉人的微笑。

“嗯,走吧。”張思柔輕輕一笑,點了點頭。

安斯年也笑了笑,正想和沈江華打個招呼,卻直接被他無視了。

拽什麽嘛!不就是一輛保時捷,等自己將來賺了錢肯定開一輛砸一輛。安斯年心裏忍不住一陣腹誹,沈江華這家夥太耀眼了,黯淡無光的自己隻能通過惡趣味的幻想自我安慰。

“上車吧。”沈江華走到副駕,替女孩打開車門,宛如一名真正的紳士。

張思柔坐進副駕,安斯年可沒有這種待遇,他默默打開後車門,坐到後排。

車輛在路上緩慢行駛,溫柔體貼、有錢又有顏的男孩,清純甜美、溫婉如小家碧玉的女孩,兩人一左一右坐在安斯年前頭談笑風生,而後排沉默不語的安斯年屈在自己的座位上,他的視線伴隨著兩人的說話聲來回轉動,活脫脫像一隻主人外出旅行帶上的狗。

兩人正在討論班裏的同學去向,沈江華妙語連珠,時不時逗得張思柔嬌笑不止。以主副駕的座椅靠背為界限,安斯年有一種錯覺,車內好像被劃分為二人世界和寵物區,前麵是歡聲笑語的人間樂園,後麵是不值一提的敗犬重災區。

他被兩人遺忘在保時捷卡宴的後排,可安斯年的心裏卻有著一種心安理得的小確幸。他不希望前麵的兩人提到他,至少在這一刻,因為他的高考成績並不理想。

“思柔,你的留學簽證辦好了嗎?”沈江華聊到了張思柔身上。

留學簽證?安斯年豎起耳朵,不敢錯過任何一絲線索。

張思柔捂嘴笑道:“早辦好啦!你呢?”

“我也辦好了,那我們到時候多倫多大學見咯!”沈江華溫和一笑,語氣裏充滿遮掩不住的驕傲和自信,就差沒站在泰坦尼克號船頭大喊一聲“Iamthekingoftheworld”。

安斯年愣了一下,連忙插嘴問道:“多倫多大學……思柔同學,你要出國留學嗎?”

他呆在後排,正襟危坐,屁股隻有三分之一沾到座椅,模樣拘謹。如果不是窗外流動的風景和車內節奏輕快明朗的流行電子樂,張思柔倒是差點把安斯年當成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革命老幹部。

沈江華眉頭微蹙,對於安斯年打斷自己和張思柔的談話心生不悅。

女孩噗嗤一笑,輕笑道:“斯年同誌,早在一月份的時候,我就和江華同誌一起網申了多倫多大學,預錄取通知書已經下來了。”

沈江華看了張思柔一眼,兩人相視一笑。這一刻的張思柔,臉上的表情溫柔得不像話。

安斯年就算再傻也看出了兩人之間的苗頭,雙方眼裏那一份刺眼的情意像車窗外毒辣的陽光,晃得安斯年眼睛酸澀,有點想要流淚。

莫名的情愫和少年的暗戀才剛剛生根發芽,就被無情扼殺在密實的土壤裏。沒有陽光,沒有雨露,情種深種的土壤施再多的肥也不過是暗無天日的墳墓。

安斯年想隨口胡謅幾句以表示自己絲毫不在乎,可是他嘴巴張了張,卻看見張思柔的眼神早已又落到沈江華身上。

於是,他複歸於沉默。

他腦海裏的第一個念頭並不是悲哀或者失落,而是想到了自己小時候看《大話西遊》時的畫麵。

“我反對這門親事!”

“人家郎才女貌天生一對,哪裏輪得到你這妖怪反對?”

安斯年覺得自己現在臉上的表情一定蠢透了,他就是一隻傻乎乎的蛤蟆精,誤信了癩蛤蟆也可以泡上白天鵝的謠言。他低下頭,不想讓前麵兩人看清他的臉,即使他知道對方根本不會看他,因為他們的眼裏隻有彼此。

失戀的感覺就像胸口擰進一顆螺絲釘,鑽心的苦澀令他有些喘不上氣。

接下來的謝師宴,安斯年在渾渾噩噩之中度過。他神情恍惚地坐在椅子上,手臂機械性地伸屈,像一台動作僵硬的機器,麻木地往自己嘴裏塞著食不知味的菜肴。

安斯年看過麥兜,他清晰地記得裏麵有這麽一句台詞:不開心睡一覺,就讓它過去吧。傷心還好,傷胃就不好了。

這句台詞被安斯年奉作人生格言,喪的人就是這樣,就連人生格言都充滿了頹喪的意味。所以他不停地吃,不停地吃,似乎填飽了胃,順帶著內心也不會空虛。

謝師宴結束後,許多人抱在一起哭了,安斯年站在一邊看著他們哭。他和大家都不是特別要好的朋友,自然也就體會不到那種三年同窗離別在即的傷心。其實光看外表,他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容貌中上,成績中上,偶爾也愛插科打諢,但不知道為什麽從內心深處,他總是無法融入到群體當中。

同學們打算去KTV歡唱到天亮,安斯年拒絕了這個提議,理由是他唱歌跑調,實際上不過是不想去那邊多吃一份苦澀的狗糧。

在KTV樓下告別了眾人,安斯年轉身離開大家,不出意外,這一別估計就很難再見。他知道他留給同學們的背影一定很糗,就像一條敗犬又開始了他的流浪。

在大話西遊裏頭,至尊寶最後痛下決心戴上金箍,決定割斷情緣,護送唐僧西去取經。西去路上,至尊寶碰見了轉世的紫霞仙子和夕陽武士,並讓他們擁吻在一起。於是就有了那一段經典對白。

紫霞悵然說:“那個人樣子好怪啊。”

夕陽武士笑了笑,說:“我也看到了,他好像條狗啊。”

安斯年覺得自己就是夢裏那隻流浪狗,而且還是單身的那種咧。

他一個人漫步在夏夜的街頭,腦海裏像一頭沒有頭緒的毛線球。安斯年猶豫了片刻,決定給自己的母親打個電話。

“媽,我想跟你商量件事兒。”

“安安啊,什麽事兒啊?不能回來說嗎?”電話那頭傳來養母疲憊的聲音。

安斯年頓足,說道:“我想……出國留學……”

“出國留學……”養母並沒有拒絕安斯年,她試探著問道,“一年要多少錢啊?”

安斯年沉默了一會兒,他忽然沒有勇氣說出“一年幾十萬”這樣的話語。養父養母並不富裕,他們光是收養並供自己讀書就花了不少錢。他們把自己當成親兒子來撫養,他實在沒有臉皮要求更多。

“哈哈哈,媽,我開玩笑的啦!”風沙有點大,他揉了揉眼睛,說完之後趕緊掛斷電話。

安斯年歎了一口氣,像一顆漏氣的皮球,瞬間癟了下去。

就算有錢出國留學又能怎樣呢?他喜歡的女孩眼睛還是隻為另一個男孩而笑,不過是第三人稱的距離遠近而已。總有一天女神也會嫁人,並生下一兩個孩子,看著他們長大,並與自己的丈夫牽手微笑一起老下去。

而自己,自己不過是一條鹹魚,鹹魚翻身了還是鹹魚。你可以頓悟人生,但是頓悟之後,你依然是你。

安斯年放起手機,開始繼續走路。有人說,上帝給你關了一扇門,必然會給你開一扇窗。安斯年一開始覺得,上帝不僅對自己關上了門,還把窗戶也給焊死了,但接下來發生的事,徹底改變了他的看法。

他走在馬路邊上,身後忽然一片轟然,安斯年回頭望去,隻見來時的方向火光衝天。

不好!張思柔有危險!這是安斯年當時腦子裏的第一個念頭,可這念頭尚未泛起,他的身體就先於他的思想行動。

安斯年轉身,朝著火光彌漫的未知奔去。天空沒有下雨,現在是燥熱的夏天,安斯年撒腿狂奔,莫名地像極了夢裏的那隻流浪狗。

隻不過這一次,他不再是被死亡追著跑,他主動追向了死亡。

安斯年一直漫無目的地走在人生的道路上,終於在十九歲那年,他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