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彩虹橋 驟雨

“卡農是thesongoflove……”安斯年笨拙地為她拭去淚水,“教我彈琴的鋼琴師是這麽說的。”

他停下彈奏,可星空中的星光還在根據他的想象而演奏。

“嗯?我不明白。”芽衣紅腫著雙眼,有些不好意思。

“你看我的雙手。”安斯年伸手接著彈奏,輕聲道,“你發現了嗎?我的雙手,兩隻手靠近,又遠離,又靠近,又遠離,曲子終於相交了,可是馬上又分開。”

“你哭了,一定是因為你想到了誰?”他輕聲道。

“我想到了哥哥……老實說,向彼此展示真實的自己,這樣還能相互愛惜的關係,才是所謂的親情吧,也許隻是我這麽希望。”芽衣沉默片刻,小聲道,“前輩,我是不是一個愛哭鬼,又很幼稚?”

“可能是個愛哭鬼,但幼稚這詞用得不太好。”安斯年看著芽衣撲閃的純真眼神,沒辦法撒謊,隻能老實道,“如果可以,我更願意用純真來形容。”

“純真?”

“嗯,活著這個行為正是死亡的過程,因為我們每度過一關,我們殘餘的生命就減少一天。但肉體上的消亡並不可怕,更令人心寒的是心靈上的衰老。”安斯年解釋道,“小時候,我總是渴望長大,長大後我又懷念童年。長得後我才發現,變得成熟其實並不好,至少這意味著你得學會強顏歡笑,至少你沒辦法想哭就哭。”

安斯年頓了頓,繼續道:“我也天真,可是我的天真不如你。大家都是喜歡做夢的孩子,區別在於很多人長大了就不再記得怎麽做夢。”

“這次寒假的時候,我回家收拾房間,意外在角落的玩具箱裏找到了幾隻小時候玩的玩具士兵。”安斯年輕聲道,“士兵們怯生生地問我,請問你見到我們的指揮官了嗎?我們好久沒見到他了。我沉思了一會兒,說,見過,但是他已經不會回來了。為什麽,指揮官犧牲了嗎?士兵們哭著說。我告訴它們,不,他隻是長大了。”

“前輩……”芽衣怔怔看著他。

“我知道,不管再怎樣……”安斯年說,“我也和以前那個喜歡玩玩具士兵的小孩告別了。”

“前輩,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芽衣小心翼翼地問道。

“什麽?”

“假如鐵軌上綁著成千上萬的人,而你隻要把橋梁上的朋友推下橋,就能犧牲一人阻止多人死亡,你會推下你的朋友嗎?”芽衣怯生生地問道。

“當然不會。”安斯年沒多大猶豫,直接回答道,“我不會這麽做的。”

“那如果是鐵軌上同時綁著你的朋友和成千上萬你不認識的人呢?”芽衣不依不饒道,“火車本該碾過你的朋友,可前輩會拉下操縱杆,犧牲成千上萬的人來保護你的朋友嗎?”

這下,安斯年可犯難了。

其實是同樣的一人活或千百萬人活的問題,可是換一種角度,他就沒辦法做出選擇。其實人都是這樣的,總是自以為活得夠瀟灑夠明白,可是換一個角度看,你在別人眼裏也隻不過是難以作出抉擇的可憐蟲。

“芽衣,雖然不知道你問這個幹嘛……”安斯年哀歎道,“但我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根本就是送命題嘛。”

“那如果在這之前,被綁著的那千百萬人本來就對你的朋友惡言相向呢?”芽衣目光灼灼地盯著他。

“那我大概會拉下操縱杆吧……”安斯年被她有些惴惴不安。

“嗯,這樣就夠了。”芽衣喃喃自語,忽然粲然一笑,“前輩,我們去看電影吧?”

“看電影?”安斯年被她天馬行空的跳躍性思維打得有些措手不及。

“嗯,這次我們走路去吧。”芽衣認真道,“我想和前輩看場電影來著。”

“好……好吧。”

安斯年答應了,於是兩人下了東京晴空塔。他們漫步在東京街頭,沒有特意去找一家電影院,像世間任何一對最普通的情侶,說是看電影,但更重要的不是電影,而是期間相處的時光。

他的心裏彌漫著一種不太妙的預感,這種感覺無法言說,像是某種商場特惠送的廉價商品,未經允許就被強行塞進他的大腦裏。

是潛意識在作祟,因為夢境足夠奇妙。

路上,兩人路過一家小店,這裏賣著各式各樣的帽子。在夢境深處,一切都無人看守,芽衣挑選了一頂白色的漁夫帽,上麵畫著一個大大的笑臉。她付了錢,紙鈔留在櫃台,同時也為安斯年買了一頂黑色的漁夫帽,上麵同樣有著一個燦爛笑臉。

一黑一白,落在安斯年眼裏像是古老太極裏的陰陽魚,落在風間芽衣眼裏卻是意味難明的情侶帽。

除此之外,她還買了一本藍色筆記本,說是要記錄今天所有的美好。

“前輩,聽歌嗎?”芽衣遞過一隻耳機,動作一如在未名湖畔他向她分享另一隻耳機。

“好啊。”

安斯年接過那隻耳機,裏麵正在播放玉置浩二的《夢的延續》,隻是唱歌的不是男聲,而是女聲。

這是風間芽衣自己唱的歌兒。

“夢的延續是樹葉間透下的日光

你安靜的雙眸

彷佛聽見遠處的琴聲

藍色的記事本裏夾著的

盛夏的兩個人的照片……”

因為隻是聽歌,所以安斯年不太明白日語內容。他的語言天賦是不錯,也掌握不少多國語言,但在日語方麵他不擅長,所以歌詞他也隻是聽了個懵懵懂懂,大概意思還是沒聽明白。

“我還以為是鮑勃·迪倫和約翰·列儂呢。”安斯年笑道。

“我現在很少聽了,過段時間我也不想聽玉置浩二了。”芽衣笑容裏帶著一絲小驕傲,“我開始聽前輩跟我說的那些樂隊和歌手。”

“其實過時點沒什麽不好的,過時往往意味著經典。”安斯年不知為何,心裏有些說不上的遺憾。

就好像以前他所見到的那個芽衣正在悄無聲息地發生改變,而他未能在場。

芽衣無聲微笑,卻也不再說些什麽。

安斯年同她各自戴著一頂漁夫帽,他們路過明治神宮,裏麵有人在舉辦婚禮。芽衣提議進去看看,安斯年拗不過她,便跟了進去。

明治神宮的神職人員在舉行婚禮,新郎是一名來自中國的年輕男子,新娘來自名古屋,卻在東京居住。

風驟起,漫天的櫻花瓣紛紛亂亂灑下,在一片花海之中,來自中國的新郎和來自日本的新娘臉上**漾著的笑容更像是某種明媚的春光,晃得旁人睜不開眼。

“真好啊。”風間芽衣羨慕地看著那對新人。

這裏是夢境深處,自然沒有外人涉足。

安斯年不動聲色地看著那名新郎,就像一個人通過鏡子或是照片看自己。

“前輩,你不驚訝嗎?”芽衣小聲問道。

“不驚訝啊,你不是說夢裏麵什麽都可能發生嗎?”安斯年表麵若無其事,身體卻緊繃著,“大概是……這是你想象出來的嗎?”

“一半一半吧……”芽衣紅著臉說道,“我們能看到自己是因為夢境重疊,我隻是夢到了你,有新娘是因為……”

“我夢到了你……”安斯年自己都吃了一驚。

一直以來,風間芽衣在他心裏更像一個妹妹一樣,可是自己怎麽會夢到她?沒想到自己的心裏竟然這麽齷齪,還潛藏著妹控的一部分?

安斯年臉上有些發燒,他下意識想逃離這裏,但潛意識再次作祟,他留了下來,陪芽衣見證完這場婚禮落幕。

直到這時,芽衣才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婚禮落幕之後,她似乎又有些不一樣了。

“前輩,快走!”芽衣忽然牽起安斯年的手,抓著開始在街頭奔跑、大笑,像一株素白純淨的小花在風裏肆意搖曳。

最終,他們進了一家電影院,這裏似乎囊括了世間所有的電影,無論是黑澤明的《活下去》,還是最新的《銀翼殺手2049》,似乎你能想到的電影都將這恭候觀影者的到來,然後如實上映。

“前輩,我們看什麽?”芽衣指著琳琅滿目的電影海報,小臉上滿是苦惱。

“你來決定就好。”

“看《紅辣椒》嗎?”芽衣輕聲道,“你看過了嗎?”

“還沒,如果你喜歡的話……”安斯年倒是覺得看什麽都可以,“那我們就看這個咯。”

“好啊。”

芽衣摘下自己的帽子,她看著上麵那個繪著的大大笑臉,情不自禁回以一笑。她的笑容格外溫柔,溫柔之中卻還帶著某種神秘的意味,已經有點點藍光開始在她眼底浮現。

與溫柔一同泛起的,是她那機械而成熟的內在人格。

安斯年為她買來爆米花和可樂,這些不健康的食物成了她此時此刻的快樂源泉。她的快樂總是很簡單,不局限於特定事物,隻要是喜歡的人為她所做的事就是最棒的快樂。

“謝謝前輩。”

“不客氣,你開心就好啦。”安斯年笑了笑,他不知道女孩喜從何來。

很多人都活著,但他們活得都沒有這個笨笨的女孩來得純粹。

比如沉睡在這巨大夢境裏的所有人類,他們像植物一樣生長,比動物更強大、更複雜,他們遵循著各自規範,並對此渾然不覺,這樣的人生是談不上真正地活著的。

而芽衣,風間芽衣,她有完美的想象力和永不枯燥的單純心靈。

她很容易滿足,她的快樂也很簡單,可沒有人在乎過她的感受,也沒有人給過她真正的快樂。即使是婆婆和哥哥,就這麽輕易決定了她的一生,也許是出於保護,但從未問過她的意見。

她開心不僅是因為安斯年為她買來爆米花和可樂,爆米花和可樂配上電影固然妙極了,但更重要的是因為他尊重自己的每一個選擇,他陪自己去每一個她想去的地方,即使是看電影,也是根據她的意見而來。

所以在今天之前,如果有人問她是否快樂,她會回答,不快樂。

但現在,她會說……

是快樂的。

前輩,和你在一起很高興哩。女孩心中竊喜,卻不好意思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