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浮世繪 夢中的相遇

東京,平河町。

“FUCKU.”安斯年一臉平靜地看著風間芽衣,嘴裏輕輕吐出兩個單詞。

“嗯?!前輩你為什麽突然罵我?”突如其來的汙言穢語嚇了芽衣一跳,驚訝的情緒暫時蓋過了她內心的悲傷。

“沒有,我沒罵你。”安斯年搖了搖頭,“我不太喜歡罵人。”

芽衣緊張地看著他,小聲道:“那是我做錯了什麽了嗎?”

“也不是。”

安斯年點完上次次久木點的那些菜品,這才指著她耳朵裏的耳機,認真說道:“你剛才不是問我這首歌叫什麽名字嗎?這個問題和我當時問久木的時候一模一樣,他當時也是這麽告訴我的,FUCKU,這首歌叫《FUCKU》,一支叫Archive的樂隊唱的。”

“聽起來確實是他的風格呢。”芽衣抿嘴一笑,笑容裏還帶著一些思念,“哥哥還和前輩聊了什麽?”

“很多,久木這家夥和我還算談得來,隻不過我們看似說是說了很多,但其實涉及到的話題有限。”安斯年攤了攤手,感歎道,“遊戲啦,各個電影世界啦,美食啦,哦對了,這家夥還總是問我更喜歡新垣結衣還是石原裏美。”

“哥哥那個笨蛋,也問過我這種問題,但是我想,不管是新垣結衣還是石原裏美,人家並不會因為你一個人的方式而有所改變,不是嗎?”芽衣撇了撇嘴,嘟囔道,“當時哥哥問我這個問題的時候,我應該這麽回答他的,哥哥最喜歡和人打啞謎,不管對方猜沒猜出,他都會很開心。”

“嗯,要我說,你當時就算這麽問,他肯定也能找到一堆亂七八糟的說辭。”安斯年比劃著,努力解釋道,“比如那個什麽穀堆悖論,一個人對某一個明星的憎惡沒有影響,十個人的憎惡也不會有影響,一百個甚至一千個也不會,那麽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這個明星惹人厭惡的呢?”

風間芽衣愣了一下,掩嘴輕笑道:“前輩,你說的還真有可能,哥哥的確會這麽說。不過以後他要是再和我扯這些,我一定……”

芽衣說到這裏忽然頓住了,她說不下去了,因為已經永遠沒有“以後”了。

她還是沒能接受風間久木死亡的事實,就好像久木在她心裏還是活著的。永遠有這麽一個小男孩,即使快掉眼淚了,他也倔強抬頭,大言不慚地說著什麽妹妹是個愛哭鬼,所以他不哭,他要保護妹妹。

她看著安斯年,笑容僵硬,安斯年看著她,神情尷尬。他談起久木,自然不是因為久木本身的矛盾性足以當他們的談資。

事實上,久木是個好哥哥,他挺喜歡那個家夥的,不隻是由於兩人有一些共同愛好,更是因為安斯年喜歡久木的那種人生態度。他的懶不是世俗的那種慵懶,他的懶是一種看透人生之後,對生活淡然處之的大智慧,就像那種隱居於紅塵之外的高人。

在背後議論別人是不道德的事,不過對於安斯年和芽衣來說,這是他們共同緬懷久木的最好方式。

見芽衣的眼裏隱隱有淚光打轉,安斯年低下頭,用筷子趕緊將盤子裏的天婦羅夾給她。

“別哭,這隻天婦羅是我欠久木的,你代他吃了吧。”

“我已經不哭了。”芽衣睜大眼睛,希望風兒趕緊吹幹即將滿溢的淚花,“為什麽前輩會欠我哥哥一隻天婦羅?”

“我之所以知道這家店,正是因為這地方是他在夢境裏帶我來的。”安斯年解釋道,“那家夥企圖用一隻天婦羅收買我當殺手,我雖然拒絕了,但還是沒能擋住美食的**。”

芽衣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她趴在餐桌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隻被油炸得金黃金黃的天婦羅。在外觀和香味上,天婦羅有一種天然的優勢,大部分小孩子都喜歡吃油炸食品,芽衣不是小孩子了,但她還是喜歡。

“其實以前,我什麽還都不知道的時候,就經常因為精神體的緣故遇到不少尷尬的事。”她痛痛快快地吃下那隻天婦羅,輕聲道,“出於衛生考慮,學院的洗手台和洗手液都是紅外線感應的高科技產物,每次我想洗手的時候,那東西總是對我不理不睬。”

“我一度懷疑自己是幽靈,也許我根本就不是真實存在的呢?可很快我又想啊,芽衣你都長大了,怎麽還抱著這種可笑的念頭。”芽衣重新趴在桌子上,把頭埋進自己的臂彎裏,“可事實是,那段時間我的確是作為一個類似幽靈的半實體存在,我不知道該如何定義真實。如果我能早點察覺就好,這樣哥哥或許就……”

“已經發生的事就不要再想了,沒有什麽早知道。”安斯年趕緊安慰道,“久木的願望我很清楚,他隻是想要你開心快樂地活著。”

“嗯,我知道的。”她趴在桌上,聲音悶悶的,“前輩……”

“嗯?”

“我想哥哥了。”她的聲音有著些許顫抖,安斯年不知道她是否在哭。

“好吧,芽衣……”安斯年猶豫了一下,開口說道,“你能站起來嗎?我覺得你也許需要這個。”

“什麽?”芽衣抬起頭,眼裏寫滿了茫然。

她離開座位,俏生生地站在桌邊,穿著一身介於粉色和白色之間的雪紡連衣裙,像一朵淺淺白白的櫻花,在最好的春天含苞待放。

女孩長得很好看,她站在人群之中,鶴立雞群,出淤泥而不染。在場的食客向她投來疑惑和訝異的眼光,這讓芽衣緊張得手心有些冒汗。

安斯年也站了起來,他不言不語,隻是張開右臂,給了女孩一個大大的擁抱。

不是那種充滿愛意的擁抱,更準確的說,不是那種**的擁抱,而是一次善意而拙劣的模仿。十幾年前風間玄月執意給了風間久木一個大大的擁抱,十幾年後,安斯年隻是代替久木在芽衣最低落的時候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就像陽光試圖溫暖堅冰,將它融化成水樣的溫柔。

由於他缺了一隻手臂,所以他的動作有些笨拙,像滑稽而可笑的小醜。少一隻手是一件很麻煩的事,可少一隻手,並不會就少上百分之五十的溫暖。

芽衣先是呆了一下,直到她察覺自己被龐大而充實的溫柔包圍著,她才回過神來。

“想哭就哭吧。”安斯年沙啞道,“堵不如疏嘛。”

於是,女孩摟著男孩的腰,腦袋埋在他的懷裏痛痛快快地哭了起來。

像洪水決堤,壓抑多日的悲傷再也沒辦法被那道故作堅強的堤壩所阻攔。安斯年的話像千裏之堤之上的一個蟻穴,頃刻之間,所有心靈悲傷的洪流連同愧疚、茫然、抑鬱、痛苦、失落、哀慟一同傾瀉而出。

“前輩……我真的……好想好想哥哥……”

“前輩……對不起……你的手……”

“前輩……對不起……我給大家……添麻煩了……”

“前輩……我該……怎麽辦……”

女孩大聲道歉,大聲哭泣,大聲求助,像一個悲傷過度的孩子,撲在信賴之人的懷裏,緊緊抓住了眼前最後一根稻草,又像剛出生的嬰兒,奮力哭喊,仿佛在為來到這個世界而感到難過。

她的淚水打濕了安斯年的衣襟,他能感覺得到胸口濕漉漉的,或許還混著鼻涕。

不過他不在乎。

他抱著女孩,淡淡的洗發水香味縈繞在他鼻間,清香之下是掩蓋不去的悲傷。

“雙目失明、雙耳失聰甚至話也說不好的海倫·凱勒是無法理解水的,因為水總是被裝在杯子裏,所以她總是把杯子和水弄混。”安斯年語氣溫柔得像是春天裏的春風,試圖吹幹女孩眼裏的淚珠,“於是,海倫凱勒在悲傷和痛苦之中變得自暴自棄。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到莎莉文老師的到來,老師在海倫凱勒手裏拚寫了‘water’這個單詞,然後她們來到水井邊,她在小女孩手心滴下幾滴清涼的水。”

他頓了頓,輕聲道:“忽然之間,海倫凱勒明白了,語言的秘密突然被揭開了。她明白了什麽是水,她感動地流下眼淚,她朝著老師大喊‘water’、‘water’。”

安斯年講的故事算是家喻戶曉的真人真事了,但興許是安斯年講故事的技巧還不錯,芽衣雖然止不住地哭泣,但她的耳朵還是忠實地聆聽著。

她不知道前輩想說什麽,也不明白前輩為什麽像哥哥那樣突然打起了啞謎。

“我答應過你一件事。”安斯年拍了拍芽衣顫抖的肩膀,微笑道,“我答應過你,我要彈一首《Summer》,希望你能像海倫凱勒感知到water一樣得到足夠的喜悅。”

安斯年的話令芽衣漸漸抑製住了哭泣,她吃驚地抬起頭,眼睛紅通通的,不太明白獨臂的前輩抱著自己在一家天婦羅店裏要怎麽為自己彈一首久石讓的《Summer》。

她不明白,可安斯年還是做到了。

前輩的身影擋住了周圍絕大部分景色,他的懷抱溫暖得令芽衣不願離開。她趴在他的懷裏,就在這時,她能感受到,抱著自己身體的前輩多了一隻手。

有兩隻手摟著她,手掌卻未抱緊她。安斯的手掌和手指似乎落在她身後半米遠的半空之中,芽衣能感覺到他的手指在空氣之中躍動,一個個溫柔的音符在他指尖流淌。

可芽衣聽到的不僅有鋼琴的聲音,還有大提琴、大號、長笛、黑管、小提琴、三角鐵……

溫柔的春風指尖劃過翠綠欲滴的枝葉,帶來沙沙的聲音,不知名的小溪流淌著,叮咚作響,有些像三角鐵,櫻花瓣從樹梢緩緩飄落,身影忽而向走,忽而向右,像體態輕盈的芭蕾舞演員。

世界傾盡所有美好,隻為演奏一首許諾已久的歌兒。一千隻紙鶴從花骨朵兒裏鑽了出來,它們繞著緊緊相擁的兩人上下飛舞,像圍繞著土星旋轉的行星環。

芽衣忽然明白了。

“water,前輩,我感受到了,water啊。”芽衣流淚,流下了感動的淚水。

夢,是夢,是夢啊……

她開心地笑了起來,邊哭變笑,哭鼻子的模樣雖醜,心情卻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