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請愛我

凡事都有定期、天下萬務都有定時.

生有時、死有時.栽種有時、拔出所栽種的、也有時.

殺戮有時、醫治有時.拆毀有時、建造有時.

哭有時、笑有時.哀慟有時、跳舞有時.

拋擲石頭有時、堆聚石頭有時.懷抱有時、不懷抱有時.

尋找有時、失落有時.保守有時、舍棄有時.

撕裂有時、縫補有時.靜默有時、言語有時.

喜愛有時、恨惡有時.爭戰有時、和好有時。

——《傳道書》三章,一至八節

不管如何變化,日子還得照常進行。

大衛回到了他孤獨而潮濕的學校生活,湯普森博士則繼續著他那繁瑣卻又樂此不疲的人體試驗。

手術台上終日響起痛不欲生而歇斯底裏的淒厲慘叫,在湯普森博士那精準的電頻刀下,負隅頑抗是徒勞無用的,虛偽的表皮被剝開,暴露出血淋淋的現實。

放學回來之後的大衛偶爾還是會躲在門縫後麵偷偷觀看,對那些可憐家夥的同情重新占據了他的內心。

不再和父親站在同一戰線,他就為那些充當試驗品的死刑犯和難民感到悲哀和難過。看著人類在死亡麵前聲嘶力竭、下身失禁、醜態畢露,大衛忽然之間變得高尚起來,屎尿的腥臭刺激著他的鼻腔,這讓他的內心感到自責和內疚。

那一份愧疚令他在學校裏愈發抬不起頭,即使沒人知道湯普森博士的所作所為,但大衛的良知好像在那次被拒之後開始覺醒,他的良心備受折磨,就好像挨揍讓他從痛苦中感到真實一樣,大衛也從這種良心上的煎熬中感到了實實在在的生命。

那種精神上的折磨遠勝於肉體上的疼痛,這份痛苦同樣告訴他:他還活著,他是真實的,他就活在愁雲慘淡的現實之中。

不知從何時起,可能是由於青春期的叛逆,可能是由於生活太過苦悶,大衛開始厭煩自己的父親。

大衛厭惡湯普森博士的冰冷無情,他對待自己一如他對待那些冰冷的試驗品。除了不把自己當試驗品,這似乎沒太大差別。

但事實證明,大衛終究還是錯了。

一個陰雨連綿的早上,大衛自己一個人在課間休息的時候和自己下棋。

他冥思苦想,絞盡腦汁,卻又百思不得其解。

可過路的男生裝作一副不經意的樣子,手臂大力揮舞著,打翻了大衛的棋子和棋局。

這本是日常生活再尋常不過的一件事,大衛往日裏隻會麻木地彎下腰撿起散落的國王、王後和戰車、主教。

而事實上,他也的的確確是這麽做的。

打翻他的棋子,破壞他的棋局,這沒什麽,他都能忍受,棋子和棋局本身沒有意義,是人類賦予了它們意義。

可那幾名男生卻不這麽想,大衛那一臉的麻木落在他們眼裏成了故作清高的淡然模樣,而恰恰是這份看似什麽都不在意的漠不關心,令男生們恨得牙癢癢。

他們針對他,他們孤立他,可這怪胎總是不在乎,就好像世界上一切事情,他都不放在心上。可這家夥,可他不應該不在乎,尋常學生可能會大聲咆哮、大聲爭辯、大聲叱責、大聲哭泣,但大衛不屬於其中任何一種,他像一團棉花,令這些自詡為英雄的男生們一拳用力打在了空處。

於是,這一次,他們做出了一些改變。

男孩們紛紛踩住棋子,打定主意不想讓他撿起來,他們嬉皮笑臉,出言不遜,想借此看看大衛的表情變化。而其中一個男孩抄起了桌上的棋盤,他朝著走廊外隨手一拋,棋盤化作一道優美的弧線飛了出去。

樓下傳來一聲痛呼,不知道是哪個倒黴蛋被砸破了腦袋。

大衛順著先前那道優美的弧線,朝著窗外望去,眼神有著令人心碎的茫然。樓下傳來的怒斥聲將他拉回現實,他終於發現,或者說,意識到了什麽。

那是他母親生前送給他的禮物,這副西洋棋,是大衛平生所有當中唯一的擁有。

頭一次,他對這些跳梁小醜有過那麽一刹那的憤怒,但當他抬起腦袋的時候,雙眼裏所有的憤恨悉數沉入眼神深處。

他盯著那個拋飛棋盤的男生,眼神平靜得像一個死人在看另一個死人。

他那麻木而死寂的眼神黯淡無光,陰鬱得像在外頭斷斷續續的淅瀝小雨。

大衛沒有多說什麽,他甚至沒有多說任何一句話。他轉身離去,要到樓下去撿那張棋盤,而沒人會阻止他,也沒人敢阻止他。

男生們被他的眼神嚇到了,他們毛骨悚然,愣了好長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自己竟然被這個懦夫的眼光所懾。這令他們臉上無光,頗有一種英雄被惡龍嚇退的羞愧。

可這家夥,大衛這家夥甚至不是一條惡龍,他們都知道,這家夥就是一條臭蟲,一隻小螞蟻。

英雄敗給惡龍並不可恥,但敗給這種卑賤生物就是可鄙的。男生們竊竊私語,開始商量著新一輪的對策,以此找回自己失去的麵子。

他們嘀嘀咕咕,話語裏夾雜著“怪胎”、“變態”諸如此類的話語,可甚至不用他們對付,麻煩就自己找上了大衛。

那張飛出窗外的棋盤砸中了校長的腦袋,在這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頭上劃出了一道豁口。鮮血染盡他那光禿禿的油光發亮的腦門兒,活脫脫像一個染了一頭暗紅色長發的嬉皮士。

這使他年輕百倍,至少在這一點,他應該感謝那張木質的棋盤,而不是憤怒地用膝蓋將他頂碎。

“砸到我腦袋的棋盤是你的?”

“是的,先生。”

“為什麽從樓上往下扔東西?”

“先生,那不是我扔的。”大衛不卑不亢,不喜不憂地解釋道,“棋盤是我的,但把棋盤扔下樓的是雷吉。”

“把雷吉叫來。”

校長大人一邊頤指氣使,一邊讓校醫務室溫柔可人的女醫生幫自己包紮著。女校醫用酒精棉擦拭幹涸的血跡,她揩去那顆醜陋頭顱上的油脂,並為校長大人那光禿禿的腦袋纏滿繃帶,這令他看上去活像一具從金字塔裏走出來的埃及木乃伊。

雷吉很快就被帶到,他跟在老師身後,溫順得像一隻小綿羊。

他們戰戰兢兢地站在校長大人麵前,就像中國古時候的臣子覲見皇帝那般,隻差沒雙膝一軟跪下叩頭請安,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而校長大人同樣用一種嚴厲而神氣的目光審視著他們,他說話慢吞吞的,有氣無力的,不知道是流了點血使他精神萎靡,還是他本意如此,因為緩慢的語氣更能增添他的威嚴。

“你是雷吉?”

“先生,我是雷吉。”

“棋盤是你丟的?”

“先生,棋盤不是我丟的。”雷吉偷偷望了一眼大衛,而後者仍舊是一臉平靜地看著他,雷吉的謊言似乎並不能令他感到憤怒。

“可大衛說是你丟的。”

“先生,棋盤是大衛的,也是他丟的。”雷吉緊張地說,“您知道的,我父親在社會上是有名望的人,我是不會做這麽無禮的事的。但我確實和大衛有些矛盾,我向他借國際象棋,他說扔掉也不肯借我,就……”

說到後麵,雷吉已經完全放鬆了下來。他的語氣越來越快,越說越流利,他的表情甚是篤定,就好像他的謊言成了真的事實。

他把自己都給騙了,記憶的可塑性和不可靠性在這一刻占據上風。事實和真相全麵潰敗,雷吉看著校長大人,眼神甚至誠懇。

“不信的話,先生,您可以問問班上的同學,他們就在外麵等著。”

“讓他們進來。”

校醫務室的門重新打開,進來的正是先前那幫男生,他們七嘴八舌,爭先恐後地指責大衛,就好像一群正義之士正在討伐一個十惡不赦的惡棍。

“行了,我知道了,雷吉和同學們都回去吧,大衛留下。”校長先生不耐煩地揮手,驅散了那群小英雄。

“先生,棋盤是我的,但不是我砸的。”大衛眼瞼低垂,像個沒有感情的木頭人。

“棋盤是你的,這是物證,棋盤是你砸的,剛才那些同學就是人證。”校長先生皺著眉頭說道,“回去寫一篇檢討書,然後繞操場跑五十圈,學校會做一次記過處分。”

“可是先生,我跑不了那麽多圈。”

校長大人用一種高高在上的眼神看著他,冷酷無情地說:“那是你的事,與我無關。什麽時候跑完,你什麽時候才可以上課。”

“可是您認定棋盤就是我砸的了是嗎?”大衛靜靜看著他,也不反駁,“如果是這樣,我希望您能把那張棋盤還我,它對我很重要。”

大衛那麻木而疲憊的心隻想早點息事寧人,好要回母親送他的那張棋盤。

“你還想要那張棋盤?”校長大人嗤笑道,“在外麵的垃圾桶裏,你去找吧,已經被我折斷了。”

校長大人那鴨子般的笑聲和話語就像令人心驚膽戰的魔鬼尖叫,大衛已經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出那間校醫務室的了。他隻是拖著那具仿佛不屬於自己的身體,在不真實的虛幻中來到垃圾桶前。

他像野狗刨食一樣,在垃圾桶中翻找著。

棋盤是原木製成的,很廉價,但在大衛心裏卻昂貴得近乎無價。

可笑的是,校長大人將那張棋盤扔進了可回收垃圾箱裏,似乎這個男人在摧毀大衛的同時沒忘記自己的環保意識。

大衛半個身子探入垃圾箱,他見識到了另外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垃圾桶裏堆積著人類的肮髒、汙穢和見不得人的秘密,垃圾箱裏的世界是一個被人拋棄的汙濁的世界。

大衛小心翼翼地從垃圾桶裏麵翻找出那張沾滿鼻涕、經血和半透明未知**的棋盤,天知道為什麽學校裏也會有那麽多奇奇怪怪的東西。

這一切令他作嘔,但他又不由自主地想,他就像這垃圾桶裏的垃圾,且不是可回收的那種。

他躺在一個不可回收的肮髒世界,被人拋棄,又無人在意。

這一刻,大衛似乎出現了幻聽,校長大人不屑的嗤笑和那幫同學猖狂得意的譏笑像海潮一般將他團團包圍。

他活著,但他想要的很少。

他為自己建造了一座完美的冰冷迷宮,一直以來,他都將自己困在其中,像希臘神話裏的米諾陶諾斯。

他拒絕和人接觸,他拒絕偽裝自己,他拒絕貼近現實。

他隻是想當一株路邊隨處可見的小草,一朵隨遇而安漫無目的的白雲,一艘溫柔**漾隨波逐流的孤舟。

他想活在天真之人的現實裏,像小孩活在泡泡裏。

可世界試圖將他淹沒,而他將邁出怎樣的步伐走向怎樣的未來?

大衛做的事情很簡單。

他清洗折成兩半的棋盤,一遍又一遍,然後用膠水將他粘牢。

他回了家,趁父親偶爾休息的那一個時間段,從他辦公桌的抽屜裏拿出了一把柯爾特.45手槍。

第二天,他回到學校,帶著一把裝了消音器的手槍和滿褲兜子彈。

學校的廣播電台正在播放甲殼蟲樂隊的《LoveMeDo》,那時候約翰·列儂還活著。大衛的心情前所未有的愉悅,這首歌是他母親生前的最愛,而他伴隨著這首歌回到這座沉悶的學校,無疑是上天在預示著什麽,或者說,鼓勵著什麽。

他獨自行走在暴雨之中,不撐傘。

冰冷刺骨的雨水由點及麵,雨滴成了雨柱,雨柱成了雨幕。

狂風暴雨,厚重的雨幕,像一方坍塌的世界,重重壓在他的肩上、頭上,試圖擊垮這個男孩。

可他倔強地抬著頭,即使雨水打得脊背生疼,他也不肯低頭。

任何多餘的情緒在大衛身上都是多餘的,可這一次似乎有些不一樣。

他的倔強和他的負隅頑抗就像淤泥裏綻放的荷花一般自然。

但他並不是為自己。

他從不為自己而行動,棋盤和水床是唯二兩種留住他的羈絆,前者來自母親,後者來自父親,前者更是遠勝於後者。

所以,他是一個複仇者,帶著無盡的惡意和滔天的恨意而來。

他來到了校長辦公室門口。

“Love,lovemedo(愛我!愛我吧!)”

歌聲**漾,他推開辦公室的大門。

“YouknowIloveyou(你知道我是愛你的!)”

尊敬而仁慈的校長大人對擅自闖入的大衛大聲咆哮。

“Illalwaysbetrue(我永遠都真實坦誠)”

大衛不說話,隻是從上衣內側掏出手槍,扣動扳機。

“Soplease,lovemedo(所以請愛我)”

黑魆魆的槍口對準愚不可及的肥豬,對方試圖逃跑,可他永遠逃不過比他更快更無情的子彈。

音樂還在繼續,大衛默不作聲,他想趕在這首歌結束之前,了結一起。

他邁著輕鬆愉悅的步伐,他的身上濕漉漉的,衣服因為被雨水打濕而顯得厚實而沉重。可他卻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就像死去的拉撒路在耶穌的指引下重新複活。

衣衫不能稱之為衣衫,而是布片。

人類不能稱之為人類,而是動物。

但暴雨隻是暴雨,不是任何久留的理由。

窗戶不會自己塗滿景色,燈光也無法不經電流而忽明忽暗。

臨近上課時間點,大衛走進教室,班上的同學還在嬉笑打鬧。他鎖上前門和後門,正如平日裏沒人注意他一樣,此刻他的舉動也沒有人在乎。

可接下來,他們不得不在乎。

因為大衛開始複仇,朝那幫以雷吉為首的同學露出了自己的獠牙。

和人體實驗台上的試驗品一樣,大衛發現,人類在死亡瀕臨的時候,總是醜態畢露,而徒增傷悲。

台下那些熟悉而陌生的麵孔扭曲著,像弱智兒那樣驚聲尖叫。

可這一次,人性和同理心再次離他而去。

他像一個認真的藝術家,一絲不苟地完成自己的作品——複仇。

槍膛發熱,觸目驚心的紅像世間最廉價的顏料。

他犯下了滔天罪行,可他不在乎。

他不言不語,不喜不悲,無動於衷得像是伴著青燈古佛,在僧廬聽雨。

大衛這次不再低垂眼瞼,他以一種漠然的眼神掃視教室,然後慢慢轉身。

他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在台下幸存者驚懼莫名的目光中,慢慢書寫。

“我們DNA中的氮,牙齒中的鈣,血液中的鐵,以及蘋果派中的碳都是在坍塌的恒星中產生的。我們都是由星塵組成的。”

這句話是卡爾·薩根說的,可沒人能理解大衛此刻寫這句話的涵義。

他是一個複仇者,但從來也隻是一個孤獨的沒人在意的小孩,所以他也不需要人懂。

做完這一切,大衛回到雨中。

他重歸雨中,他開始奔跑。

他繞著操場,一圈又一圈地跑著。

他跑到筋疲力盡,他跑到心髒劇烈跳動得像是要蹦出胸腔。

他在雨中奔跑。

他在雨中流淚。

可他甚至不確定那就是淚水。

他太久沒哭過了,自從母親走後,他就不再流任何一滴眼淚。他以為臉上的水珠是暴雨,可眼睛為何又是如此的酸澀?

他忘記流淚,以至於他甚至不知道,人在悲傷的時候可以流眼淚。

他跑了50圈,他發了瘋似的,拚了命地跑著,並不是因為校長大人生前的命令,而是一種無聲的宣泄。

50圈過後,他倒下了。

有那麽一瞬間,他像一個戰敗的將軍,但事實上,他更像一隻試圖抵抗卻又無濟於事的臭蟲,最終的命運是被人踩死。

心髒驟停,大衛摔倒在地,不再站起。

他輸了,他失敗了,他沒能活下來。

他不輸任何人,他隻是敗給了這個世界。

如果砸向你的是龐大而沉重的世界,那誰能在這場浩劫中幸存?

大衛死了,死因是他終於不再麻木。

那一瞬間的柔軟使他爆發,要了他的命,就像赫爾曼·黑塞筆下的《玻璃球遊戲》,主人公懷疑精神王國的合理性,重返現實世界,卻在現實裏溺水而亡。

在這個世界,人必須像烏龜,得蜷縮進自己的內心才能獨活。

他曾像世間任何一個孩子一樣,依偎在母親的懷中,度過了無憂無慮地吮吸著母愛營養的不滿一周歲。

他開始學習走路,那時候在父母的期望和鼓勵下,他總是執拗地邁著小腳步艱難前行,那時他一歲半,眼神純淨,笑容純真。

可七歲的時候,他就失去了一切,母親、父愛,還有整個世界。

大衛倒在雨水和汙泥之中,耳畔是甲殼蟲樂隊的《LoveMeDo》。

他緩緩閉上雙眼,他躺在地上,就好像他小時候躺在母親的懷中,兩人坐在舒適的搖椅上聽著歌兒。

他說,然後瞳孔渙散,不再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