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人間失格(上)

對同類的極度恐懼,反而更加期盼能夠親眼見識令人可畏的妖怪,越是神經質,越是膽怯的人,越是期盼著強獷風暴的到來。——太宰治《人間失格》

“湯普森博士,您的兒子死了。”

當助手把消息帶回51區地下實驗室的時候,湯普森博士正在處理一具瀕死的身體。

他采納了大衛的意見,削弱人體係統免疫力,並對試驗品進行麻醉,可即使昏迷,試驗品清醒時情緒上的殘留也會影響到之後的血清注射及融合過程。

所以,實驗還是失敗。

一次又一次。

當利用外星生物基因製成的血清注入試驗品體內,那些人總會在某種神奇的力量下擺脫麻醉劑的影響,清醒過來,進而發出歇斯底裏的淒厲慘叫,為身體上的痛楚而哭嚎著。

“湯普森博士,您的兒子死了。”助手見湯普森博士仍在處理試驗品,以為他大概是沒聽清楚。

湯普森博士頭也不抬,穩定的大手握著電頻刀,不見絲毫顫抖。

助手歎了一口氣,繼續說道:“湯普森博士,您的兒子在學校用一把消音手槍殺了九個人,並在操場上跑了50圈,最後心髒驟停猝死。”

“這是官方的說法吧?平息輿論的慣用伎倆。”湯普森博士眉頭皺得極深,冷厲地說道,“那家夥現在怎麽樣了?在哪個醫院?”

“不是的,博士,您兒子的狀況並不比官方說法好到哪去……”助手猶豫了一會兒,輕聲說道,“您的兒子雖然沒有猝死,但在大腦供氧不足的情況下,他再也醒不過來了。”

這家夥即使說得再委婉,湯普森博士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植物人?”他問道。

“是的。”

“這樣的話……”湯普森博士沉吟片刻,淡淡地說,“把他帶到我這裏來吧,說不定他將是第一個聖殿騎士。”

助手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試探道:“您的意思是……”

“這些試驗品,他們在精神上的抵抗比我想得還要關鍵,即使注射了麻醉劑,他們也會處於本能的厭惡排斥我給的東西。”湯普森博士以一種近乎冷淡無情的口吻說道,“但大衛再一次給了我靈感,我想,如果是植物人的話,或許在精神上就不會排斥血清注入對整個人的影響。”

“可是……”

湯普森博士那森寒冰冷的麵容似乎散發著一股寒氣,而這股寒氣就像陰冷的毒蛇一樣爬上助手的內心。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試圖想說些什麽,卻被湯普森博士打斷。

“沒有可是,我這也是為了救我唯一的兒子。”湯普森博士說道。

“那會把他變成怪物的。”助手歎息道,“而且,實驗失敗,他連作為植物人活下去的資格都沒了。”

“我一直都相信,作為一個植物人,什麽都無法感知,什麽都無法控製,是一件很糟糕的事。在我想來,這樣活著不如死了,大衛應該能理解我的,他會為科學做出貢獻的,我也會救他的。”湯普森博士低頭繼續完成手中的工作。

隻是他一個不留神,一刀紮進了試驗品的胰髒,激射而出的血液濺了他一身都是。這讓他看起來像一個無情的屠夫,在屠宰場裏生殺予奪。

這更讓助手感到毛骨悚然,一種可怖的情緒彌漫在他的心間,畏懼在他心裏蜿蜒。出於敬畏和恐懼,助手不敢再說些什麽,他拔腿就走,像得了聖旨的諜子,快馬加鞭將湯普森博士的要求帶出51區。

很快,就有士兵駕駛直升機,將大衛那半死不活的身體帶回51區。助手將他的身體抱起,放在一張類似醫院推車的擔架**,親自送進了湯普森博士的無菌實驗室。

“放上手術台上吧。”湯普森博士說道。

他讓開身體,方便助手將大衛抱上手術台。

湯普森博士親自為這孩子綁上約束帶,將他固定在手術台上。做完這一切,他靜靜看著大衛那宛如嬰兒沉睡般安詳的麵容,不言不語,不說任何一句話,似乎心裏麵在掂量著什麽。

可光從外表是無法看清這個男人的心中所想的,助手在一旁惴惴不安,絲毫不敢打擾到湯普森博士的神思。

他看著湯普森博士生硬的指尖溫柔地劃過大衛的臉龐,像在撫摸一件天賜的禮物。

有一點是毫無疑問的,那就是這名助手,他其實很喜歡大衛這個孩子。他自己沒有子嗣,大衛又是他看著長大的,可湯普森博士卻總把他關在那間小休息室裏,這使得大衛回到了51區的住所,就像回到了沒有自由的監牢。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湯普森博士站在昏睡的大衛麵前,麵容嚴肅而毫無波動,亮白的光線襯托著他的臉龐,勾勒出高低起伏的線條,像複活節島上的摩艾(石像),矗立在海邊的石島之上,已有千百年之久。

“你去安排一下,我想要那些死者的家人也一起死。”湯普森博士冷淡地說,“我不在乎什麽真相,陷害也好,構陷也罷,找個理由,把他們變成死刑犯帶到51區,我要親自在他們身上做幾次異想天開的實驗。”

助手點了點頭,說道:“明白了,博士。”

“嗯,那麽……”湯普森博士宣布道,“開始吧。”

不再需要注射麻醉劑,他從助手手裏接過一劑翡翠般碧綠的特殊藥劑,以一種神聖而莊嚴的姿態,彈了彈針管,排出多餘的空氣,這才一點一滴將針管中的**推入大衛體內。

這是用來全麵瓦解人體免疫係統的特效藥。

做完這一切,湯普森博士不知何時竟已滿頭大汗,活脫脫像一隻落水的狗,剛被人從河裏撈出來。

湯普森博士稍作歇息,在這之後,又為大衛注射了一種幽藍色的半透明**,那是他費勁心思從負五層的外星遺體上提取出來的血清。

事情的發展比他預想的還要順利,血清進入大衛體內,並未出現任何排斥情況。

他的皮膚呈現出一種健康的紅潤,原本瘦弱的身體在一瞬之間變得健壯起來,似乎下一秒,大衛就會睜開眼醒過來。

“博士,你成功了!”助手激動地大叫道,“大衛,大衛有救了……”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一下子頓住了,像被掐住喉嚨的鴨子,隻能幹涸地卡著喉嚨,再也說不出任何話語。

手術台上的大衛還在變化,他沒有變得畸形怪狀,可他的身體卻開始腐爛,像一具屍體,不像活著的機體。

“該死!”湯普森博士狠狠咒罵道,“他的人體免疫係統出了問題,血清的強化沒有及時跟上免疫係統的重建。”

“那現在怎麽辦?”助手呆呆看著他。

湯普森博士咬了咬牙,又為大衛注射一管新的血清,顯然是死馬當成了活馬醫。

他說:“現在,我們能做的,隻有等了。”

是的,等。

一連數天,大衛躺在手術台上,隻是一個勁兒地分泌著水狀的黃綠色**和渾濁不堪的膿血。

免疫係統的缺失使他發了高燒、得了皰疹,他出汗、流膿,像死屍一樣腐爛。他的身上生出了無數膿瘡,令人作嘔的汁液爭先恐後地從皮膚上的毛孔鑽出,仿佛全身上下的毛孔都不夠這些惡心的**使用。

大衛的的身上布滿了紅腫的水瘡,密密麻麻的,足以令每一個密集恐懼症患者一個禮拜吃不下任何一口飯。有時候,昏睡中的大衛偶爾會伴著一陣劇烈的抽搐而扭動著身體,那是不計其數的膿瘡就會破裂,流出水狀的膿,但很快,他身體表麵的膿瘡就會再次脹滿。

最糟糕的是,大衛的身體情況還在進一步惡化。

那些膿瘡繼續腫脹,進而成了癰、疽、疔、癤,這些紅腫的瘡爬滿大衛的頭、麵、頸、項及臂臀等處,像火山口一樣,偶爾爆發,潰出膿栓,噴出粘稠的膿水和摻雜著黃色粘液的汙血。

大衛的身體潰爛而腥臭,看上去活脫脫像一個死在亂石之下的登山客,身上仿佛有一千萬處傷口在流膿。

一開始,湯普森博士還常來為大衛切開膿瘡,排出膿水,並擦去這家夥身上的汗水和膿血。可到了後來,大衛仍不見好轉,這讓他氣得要命。

對湯普森博士來說,這次實驗又失敗了。

他悲歎著,絕望地叫著,不知道究竟是為自己的孩子難過,還是一次次實驗失敗的打擊壓垮了他。

湯普森博士將這項排膿的工作丟給了助手,自己一個人泡在那間設備一應俱全的豪華休息室,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他為自己的命運感到憤懣不平,他爛在朗姆酒和威士忌之間,他喝龍舌蘭的時候咬著自己的虎口麵目猙獰。

他的宏偉計劃,他那可愛又迷人的計劃,在即將抵達成功彼岸的時候,再一次沉了船,成了泡影。

當湯普森博士爛醉如泥的時候,助手正一絲不苟地照顧著大衛。

要照顧這樣一個病人可不是一件易事,他必須克服心理上的恐懼和厭惡,直視那些令人作嘔的膿瘡,並且忍受那股刺鼻反胃的惡臭。

但他照顧得很好,助手並不嫌棄大衛,可這並不意味著他就不絕望。

和湯普森博士一樣,在持續一周之後,他也開始感到了灰暗的無望。大衛仍是昏迷,每一天都在長膿,有時候這令他懷疑自己在做無用功。

他感到了疲憊、倦怠,甚至開始無動於衷起來。

他清理大衛的身體,不再投入任何情緒,沒有期待,也沒有憎惡,就像清潔工打掃地板,他隻是機械而麻木地做著自己手頭的工作。

當助手也放棄的時候,這就僅僅隻是一份工作。

湯普森博士放棄了,助手也放棄了,可大衛卻像臭蟲一樣頑強。他有著蟑螂般的生命力,即使昏迷不醒、渾身流膿,他也沒有就這麽死去。

他躺在手術台上,以一種令人心生畏懼的惡心姿態。

可是,他自由了。

是的,當瓦解人體免疫係統的藥液和外星基因提取的血清一並注入大衛的身體,從那一刻起,就再也沒人能主宰這個孤獨孩子的悲慘生活。

從這一刻起,他的命運不再屬於別人,他的生死由他自己掌握,他活下去與否完全取決於他本身的意誌力。

他成了自己身體真正意義上的主人,任何人的意誌,包括他的父親,都無法決定這具身體的去留。

唯有他自己。

生活的頹喪和現實的絕望將他一步步推向最孤獨的磁極,他的意識昏迷不醒,沉睡在最黑暗最深沉的孤獨之中,

在那裏,他獲得了自由,正如愛做夢的孩子在夢裏擁有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