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人間失格(下)

費爾南多·佩索阿曾在《惶然錄》裏講過這麽一段話:自由存在於孤獨的可能性中,如果你能脫離人群,不用為了金錢、夥伴、愛情、榮譽和好奇心——這些食物無一能夠存活於沉默和孤獨中——而尋找它們,那麽你才算是自由的。

如果你不能一個人活著,那麽你就天生為奴,你或許擁有一切精神和靈魂的卓越品質,在這種情況下,你是一個高貴的奴隸或聰明的奴仆,但你不自由。你不能視之為你自己的悲劇,因為你的出生隻是命運的悲劇。

大衛,這個悲劇的孩子,他擁有了一切。

即使他不曾擁有世界,可他完完全全擁有了自己。

自己即是自己的家人,自己即是自己的情人,自己即是自己的愛人,自己是自己最大的財富,自己永遠不會背叛自己,自己也永遠不會放棄自己。

所以,他不放棄自己。

在手術台上躺了半個月之後,這隻孤獨而又潮濕的臭蟲,終於在一個在春分月圓之後的第一個星期日晚上醒了過來。

那個時候,51區的地下基地已經空無一人,湯普森博士和其他科研人員都到地麵上慶祝複活節。

按《聖經·馬太福音》的說法,耶穌基督在十字架上受刑死後三天複活,因而設立此節。但即使這些科研人員已經清楚,所謂的神不過是強大的外星生物,可他們也擺脫不了從小到大養成的習慣。

因此,當大衛醒來的時候,並沒有人發現這一切。

起先,他先是虛弱地睜開眼睛,以一種類似新生兒的純淨目光好奇地打量著天花板。在片刻的茫然之後,大衛渙散的眼神重新凝聚,他似乎花了點時間,終於想起了自己是誰。

伴隨著大衛的眼神凝聚,他身上的膿瘡和汙血也在一瞬之間幹涸結痂。

他四肢輕輕一震,輕而易舉地掙脫了手術台上的約束帶。

他坐了起來,身上結的痂隨著他的動作簌簌落下,像秋天裏滿枝頭的幹枯樹葉隨風飄落。他生了一場大病,這場大病在他身上留下密密麻麻、深深淺淺的疤痕,就像被無數隻惡犬啃咬過留下的痕跡。

這使他醜陋無比,但更令大衛恐懼的,卻是身體裏那種潛藏的力量。

這一刻,他明白了父親對自己做了什麽。

他將自己變成了怪物。

體內洶湧澎湃的力量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這一點,而也正是意識到了這一點,大衛悲傷莫名地哭出聲來。

大衛的情緒有些異常地波動,似乎比以前敏感了許多。

他不像從前那樣麻木,他的孤獨遠勝於人類時期的孤獨,他的憂傷、他的抑鬱、他的絕望,在成了怪物之後,有了一個全麵的放大、全新的升華。

就好像有什麽東西,在他心中本不強烈的餘火上,又添了一把柴火。

他走到鏡子前,看著鏡中渾身坑坑窪窪的自己,醜陋得像個下水道裏的怪物。

他成了一個無法挽回的怪物。

哀慟和現實使他張嘴幹涸地大叫著,像一隻走投無路的野獸,發出瀕死的叫聲。

可沒人聽得見。

他的好父親還在地麵上慶祝著複活節,這是身為基地負責人必做的事。他們吃著羊肉和火腿,他們喝著烈酒,大聲說笑著,完全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但是當大衛嘶吼的時候,地下基地裏說是空無一人也不完全正確。因為這裏還關著那些死刑犯和難民,雖然這些人在這裏根本沒有人權,也不稱之為人,但他們的確還是有著人的五官和人的四肢以及人的思想。

一個年輕的姑娘聽到了大衛的慘叫,或許是出於僥幸心理,或許真主安拉給了她什麽啟示。總之,她和其他那些幾乎淪為行屍走肉的囚犯不同,她大聲喊了出來。

“Helpme!”她是這麽喊的。

她成功吸引到了大衛的注意力。

他來到這個年輕的姑娘麵前,醜陋而麵目可憎。

“幫幫我,我想離開這裏!”女人強忍著惡心說道,“你一定要幫幫我!”

大衛沒有說話,隻是隔著鋼化玻璃靜靜看著她,像一個死人在看著另一個死人。

“今天,今天是複活節。”女人見大衛不說話,便趕緊解釋道,“我聽其他人說,每逢重大節日的時候,那些科研人員就會送我們上去供駐紮在這裏的軍隊享樂,你一定要幫幫我!我不想淪為他們的玩具。”

大衛的眼神略有波動,他沉默片刻,回到湯普森博士的辦公室,從桌上找來鑰匙卡,打開了那扇鋼化玻璃門。

女人感激涕零地走了出來,大衛用威嚴十足的眼神嚇退那些同一牢房裏蠢蠢欲動的囚犯,隨後重新合上玻璃門。

“你想去哪?”大衛木然問道。

“離開這裏,趁著大部分人在慶祝節日的時候。”女人緊張地看著他,“告訴我,我該如何報答你?”

“不用報答我,我隻是順手救了你。”

大衛不圖回報,這一點倒是令這個年輕姑娘頗感意外。她有著姣好的麵容和前凸後翹的身材,而眼前這個男人有著令人作嘔的外表和可鄙的眼神,她以為對方會是個趁火打劫的采花大盜,卻沒想到他真的不要什麽。

她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拉著大衛走到了手術台。

“做個交易,你想對我做什麽都可以。”女人說,“但你要把我帶出這裏,我自己一個人走不出去。”

“我不喜歡和人做交易。”大衛以一種冷淡的語氣拒絕了她。

可這個年輕姑娘卻不甘心,她摟住大衛的脖子,倒在手術台上,而大衛也無動於衷,似乎並不反抗。

他總是這麽一副無可無不可的樣子。

這位年輕的姑娘強忍著惡心,在大衛的臉上索吻著,她的雙手漫無目的地胡**索著。

大衛閉上眼睛,任憑對方擺布,像一具聽話的提線木偶。

下一刻,一把尖銳的手術刀紮進大衛體內,而握著那把手術刀的小手卻沒有絲毫顫抖。

“為什麽這麽做?”大衛睜開眼睛,咳嗽著說道。

“因為你穿著那些人的衣服,你和他們是一夥的。”女人死死盯著他的眼睛,恨聲說道,“你以為我真的會為了離開這個地方獻出自己?我隻想殺了你們,即使隻能殺一個也好,這裏的人都是惡魔!”

“如今這個世道,人繞著地球轉就像地球繞著太陽轉,人類登月,把目光投向星空,卻再也不去關心地球上發生的一切。人幹脆把惡事做絕吧,暴力滋生暴力,罪惡醞釀罪惡,你們都是該死的魔鬼!”

“明白了,我明白了。”大衛俯下身子摟著她,溫柔地說,“但是啊,親愛的,你殺錯人了。”

他的親密令這名年輕的姑娘身體僵硬,她不明白自己明明一刀紮進這家夥的後心處,他卻依然安然無恙?她隻知道,那股緊箍著自己的力道越來越大,而自己的意識也在逐漸遠離。

在這一生的最後,她聽到了那個醜陋男人的低聲呢喃。

“但是啊,親愛的,你殺錯人了。”他說,“不過你放心,我會替你報仇的,不是現在,而是將來。”

這個家夥的話有著一種令人不得不信服的力量,既然這個怪物都這麽說,那她也就能好好睡了。

她這麽想著,然後離去。

而大衛,他回身,抬頭,看著監視器,就如同當初在黑板上寫下一段話那般,他對著監視器說了一段話。

“父親,告訴我,這是怎麽樣的一個世界啊!”

“你們將人囚禁於此,不少人被強暴、被折磨、被殺害,就在這,就在51區。”

“將近百來人聽到了尖叫聲和痛苦的呻吟,可你們什麽事情都沒做。你們冠冕堂皇、人模狗樣,像個紳士,可你們就隻是看著,你明白嗎?你們這些人就隻是靜靜地看著,自以為神,可以肆意玩弄人。”

“我已經不是人類,道德對於我,不再是個問題。可你們明明同為人類,卻如此陰險,如此惡毒,沒有比你們更令我作嘔。知道嗎?我為曾經身為人類的一員而感到羞恥。”

“所以,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人類是些什麽東西,我明白了那些藏在借口和自我欺瞞之後的真相。”

“獅子會在乎殺死鹿的道德嗎?”

“螳螂會在乎殺死蜂鳥的道德嗎?”

“現在,我從你們身上學到的是,我,還有其他的異種人,我們更高級,我們就像獅子,就像螳螂,我們理當統治這個世界。”

大衛說完這段話,在這之後,在這個春分月圓之夜,他悄然離開了51區。

他沐浴在月色之中。

他行走在荒涼原野之上,他跋涉在崇山峻嶺之間。

在這個泥濘渾濁的世界,他唯獨喜歡月光。因為月光不分顏色,它隻是淡淡地描繪著地形的輪廓。

月光為大地披上一層輕紗,像試圖用塑料袋完成一場謀殺,窒息生命長達一夜之久。月光下的世界像是用鉛出來的,當他離開51區之後,他將過往拋在了腦後。

月色下的行走就像過去的葬禮,如今的新生。

荒蕪的原野上,沒什麽是活著的。

但唯獨他,活了過來。

他再一次回到這個世界。

他抬頭望月,眼神也孤寂如月。

他看著世界,像一個活人,在看另一個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