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生活就是墜落

刺進湯普森博士的那根細線微妙得近乎透明,隻有穿過他胸膛之後的那一截沾滿了點點因空氣氧化而顯得暗紅汙濁的血珠。

滴答聲響起,鮮血滴落,像晶瑩剔透的水珠摔碎在青石板上。

生機,活力,生命,還有所有的喜怒哀樂和野蠻瘋狂與陰翳,都在這一刻,隨著那條冷冰冰的絲線,流失在千萬個甜蜜的蜂蜜色的夢裏。

所羅門撤去封住湯普森博士四肢的絲線,緊緊抱著他的大腿,就像一個卑微的祈求者朝著他的信仰哀求著什麽。

湯普森博士恢複了行動能力,他能感受到那種體內生機的流逝,可他能說什麽呢?

他太老了,就像燃燒到底的蠟燭,隻剩下一點蠟油,供生命的火焰燃燒。

即使所羅門不殺他,他也活不了幾年。

所以,他什麽也不說。

像是累了。

又像是活夠了。

任何人都知道,以他的生命長度來說,他已經走到了盡頭。即使他的目的是複活他死去的妻子,他也永遠不可能做到。

人死無法複生,就如同香茶漸冷,老宅頹圮,鏡片碎裂,恒星熄滅,無意中打翻的杯中水不可能自己回到杯中,攪拌在一起的咖啡和奶精也永遠無法自動分離成原來的模樣。

即使他能複活他的妻子,也說明不了什麽。

那隻是一具行屍走肉。

因為人活著,不僅僅隻是因為肉體,更是因為靈魂,或者說意識。

整個世界亂了套,人們更注重肉體感官的享受,卻忽略了精神上的偉大。

不少人類,包括湯普森博士,眼裏隻剩下辯證唯物主義,但他們往往隻看到了辯證關係中的前半部分——物質決定意識。

直到死亡瀕臨,湯普森博士才肯麵對冰冷而殘酷的現實——那就是自己一生都在做無用功。

他不曾活著,也沒有活過,他才是這世間最大的活死人。

他孜孜不倦地進行人體試驗,迫害了無數的凡人,可這有什麽意義呢?

沒有意義,正如沒人能回答的那個問題,那個任何哲學家都想弄明白的問題,即“何為生命的意義?”

那麽,何為生命的意義?

生活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悲劇,生命的意義就在於你必須接受生活本身的毫無意義。

所以,他並不說話。

所以,他隻是歎息。

所以,他伸出雙手。

所以,他抱住兒子。

然後,然後他不再動彈。

湯普森博士保持著那個姿勢,靜靜站立,像一具僵硬的屍體。

不,他就是屍體,他已經成為屍體。

感受中臂彎裏的溫暖流失,軀體變得漸漸僵硬,所羅門仰著脖子,似乎想要打量父親,但他的雙眼卻是緊閉,不留下一絲縫隙。

可淚水卻不這麽妥協,它從不輕易妥協,於是它從眼角鑽出,然後滑落。

安斯年靜靜看著那個樣貌醜陋的男人,他渾身坑坑窪窪,曾經那些膿瘡在他身上留下了密密麻麻的印子,就像爬滿了一千隻陰毒的蛇。

可安斯年撿起了那根發芽的手杖,卻意外借助外星科技的力量,從中窺見了所羅門思想中陰鬱、片麵的一角。

原來,那家夥是不恨的。

他根本不恨他的父親,他殺了他的父親,正是因為他愛他的父親。

所羅門的思想近乎扭曲,近乎偏執,他篤定活著就是地獄,而父親的人體試驗隻是害人害己。

他不想父親沉淪於此,那樣的父親就像自己,同樣沉浸在一個甜蜜的蜂蜜色的夢中。

當然,父親將這幻夢稱之為“拉撒路計劃”,“一個可愛的計劃”。

生活就是墜落,人活著像是在黑暗中不斷向下墜落,沉浸在墜落的恐慌中,人總會試圖抓住些什麽。

可夢終歸是要醒的。

若幹年前,所羅門從自己的夢中醒了,現在,他想讓湯普森博士也從不現實的幻夢中醒來。

孩子往往崇拜父親,親近母親,所羅門其實一點都不恨湯普森博士,他隻是想讓父親解脫。

他以一種不可取的偏激方式——死亡,讓湯普森博士解脫。

可是,他忘了,人人都有做夢的權利。

不管年齡多大,不管財富多少,人類總喜歡在夢中訴諸各自欲求。

大家都是活在夢裏的膽小鬼,有的幸福,有的不幸,但隻要是人,就總會有想要的東西和求而不得的遺憾。

不是每一個膽小鬼都用勇氣從夢裏醒來。麵對這機械的麻木的冰冷的不那麽完美的世界,需要的可能已經不光光是勇氣,還需要光明從不光顧的那些黑暗對立麵——悲劇,然後從悲劇中汲取力量,失敗,然後從失敗中認清自己。

所以,誠如赫爾曼·黑塞所說,幸福是一種方法,不是一樣東西。是一種才能,不是一個目標。

安斯年不具備這種才能和方法,而所羅門是如此,湯普森亦是如此。

但人們還是孜孜不倦地追求幸福。

在弗洛伊德看來,人們想獲得幸福,並保持幸福。這種追求具有積極與消極的兩麵性,一方麵旨在消除痛苦和不愉快,另一方麵旨在獲得強烈的快樂感。狹義的“幸福”隻在後者,而所羅門追求廣義的“幸福”,即渴望兼具幸福的兩麵性。

玻璃這一側,安斯年回過神,開始和白月光將外星遺體收入尼普頓提供的空間裝置中。

玻璃那一側,所羅門抬頭閉著眼睛,大聲哭泣,大聲怒嚎,像個被全世界拋棄的孩子。

他的聲音在悲痛中漸漸沙啞,像沙漠中的綠洲漸漸幹涸。

一股難以言喻的空虛感彌漫心頭,就好像虛空的虛空,一切都是虛空。

生命的意義就是毫無意義,而人類不得不接受這種無意義。

他沉默,隻是片刻。

他站了起來,轉身看著安斯年和白月光從約櫃中走出。

兩人先前所在的那個約櫃是用皂莢木製成的,裏外包上精金,四圍鑲上金牙邊,櫃頂更飾有兩隻相對的基路伯。櫃的四角有四個金環,前後各兩個,用兩根被金包裹的皂莢木的槓穿過,以便擡櫃。

“沒想到我們先前待在這麽小的櫃子裏。”安斯年感歎道。

白月光攤了攤手,解釋道:“可能又是什麽空間技術吧。”

“你們看,我這個人向來言而有信。”所羅門聲音嘶啞地說,“我說了,我從不傷害任何一個異種人,你們也的確安全,這不是陷阱。”

“我知道。”安斯年神色複雜地看著他,卻沒再說什麽。

所羅門的心理已經徹底扭曲,安斯年清楚地知道這一點,但他不清楚的是,所羅門在扭曲之中已經無意間洞察了人類的本質和世界的真相。

人類,從本質上來說,是複讀機,更是披著布料直立行走的動物。

“我加入光照派,其實並不在乎那個組織的目標,我隻是想要權力,我想要足夠的權力來達成今天的一切。”所羅門扯出一抹難看至極的微笑,“我得到了我夢寐以求的結果,可我並不感到安慰,恰恰相反,我很空虛,我的心裏很不受用。”

“因為你的人生隻為此而活,你已經沒了目標。”安斯年說道。

“是啊,我沒了目標。”所羅門歎了一口氣,不再惺惺作態,而是病懨懨的,“普通人也好,異種人也罷,我看透了很多人,但你們很不一樣,我總覺得你們身上潛藏著什麽,隻是我說不出。”

“所以你才會問,特斯拉為什麽那麽照顧我們?”白月光若有所思地說,“因為你覺得他可能知道這一點,你想我們可能也知道。”

“可是我們的確不知道。”安斯年搖了搖頭,指了指所羅門的身後,“我想,這個問題,不如留給他來解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