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世界會好嗎

聽完澤維爾院長的解釋,出乎意料,安斯年並沒有多大的情緒波動,似乎早就有心理準備。

白月光注意到,這家夥垂在身側的雙手拳頭緊握,指甲有沒有陷進肉裏麵不知道,但他知道,這家夥的內心並不如他的表麵那樣平靜。

安斯年不是傻子,想來暴露出來的蛛絲馬跡足以令他想到許多,可他隻是太怯弱太膽小了,他隻是一個膽小鬼,對生活沒有勇氣,也毫無天分。

他像世間任何一個鬱鬱不得誌的小孩,他同樣編織著自己那甜蜜的蜂蜜色的夢,用逃避的安逸來遮蓋殘酷的現實。

不是每個人都有醒來的勇氣,但每個人都有做夢的權利。

安斯年憂鬱、悲觀、頹喪、卑陬、摧頹,像森林裏迷了路的小孩,像沙漠中踽踽獨行的駱駝,像遼闊天中充當唯一點綴的孤獨飛鳥。

他喜歡當一個被動的承受者,而非主動的能動者。

澤維爾院長終於也選擇了坦承,他的話無疑是大夏天的一盆冰水,從頭上澆下去的話,非但不會舒爽,反而冰冷得令人直打寒顫,不由得激起一身雞皮疙瘩。

“如果是這樣,為何一開始不告訴我?”安斯年強裝鎮定地問道,“這好像也沒什麽見不得人的吧?”

“因為想讓你掌握引力波,向更高維度傳遞訊息,需要你解開第五道基因鎖。”澤維爾院長歎息道,“我們都知道,一旦到了那一步,事情將無法挽回,你會變成徹頭徹尾的怪物。”

安斯年低頭沉默了一小會兒,這才抬頭說道:“那麽,為什麽現在又肯告訴我?”

他抬起頭的樣子像一個倔強的孩子,他想要答案,就像小孩子單純地想要一輛玩具車那麽簡單。

“因為,多虧了班布裏奇教授,他找到了規避不良影響的方法。”院長的臉上重新露出微笑,“他有辦法讓你打開一部分的五階基因鎖,這部分還在可控製範圍內,你之後還可以關閉。”

“如果事情能如你們所說的那般簡單順利就好了。”安斯年忽然莫名其妙地說道。

“什麽意思?”

“沒什麽,事情似乎總是這樣的。”安斯年低著腦袋說道,“命運總在想法設法讓我喜歡上什麽或想要得到什麽,以便緊接著第二天它就能夠告訴我,我得不到並將永遠得不到我想要的。”

他頓了頓,自嘲一笑,說道:“我這個人吧,向來運氣不太好。我沒有什麽大夢想,但偶爾誕生的小願望也一貫難以成真。”

院長淡淡一笑,慢悠悠地說道:“那麽,不要將你的期望稱之為夢想,而是稱之為計劃,如何?”

“嗯哼,我會盡力的。”

安斯年點了點頭,不置可否。

“好吧,說完了這個問題,我們該聊聊所羅門先生了。”澤維爾院長感慨了一聲,轉身看向那個醜陋的男人,“現在,所羅門先生,對於當下的解釋,你是否還滿意?”

“已經夠了,我終於明白了我們以及光照派還有絕大部分人類,和你到底差在哪裏。我們目光短淺,始終不如你有遠見。”哈揚·所羅門找了個地兒,盤腿坐下,“特斯拉先生,你知道嗎?如果是今天之前的我,聽聞你的計劃,可能隻會想著破壞。”

“我知道,但蘭登先生和光照派卻會協助我,他們試圖統治世界,可如果世界和人類都沒了,那一切都是毫無意義的。”澤維爾院長同樣盤膝坐在他的麵前,“但你不一樣,你憎惡人類,你討厭世界。鳥要掙脫出殼。蛋就是世界。人要誕於世上,就得摧毀這個世界。你想要的一直是毀滅而不是統治,所以這才有了今天。”

哈揚·所羅門聳了聳肩,一臉無可奈何地問道:“聽起來,你們似乎都早已知曉我的計劃?”

“是啊,如果光照派和學院為同一目標而努力的話,那麽世間很少有事情是瞞得過去的。”塞拉斯·蘭登不無感慨地說,“我們輕而易舉地知曉了你的過去,對於你的目的,自然也能推測出種種可能。”

“我明白了,但你們沒有阻止我,這點我由衷地感激你們。”哈揚·所羅門一臉誠懇地說,“現在,你們可以動手了,為我這些年來我造成的殺戮,也為我能夠解脫。”

“等等!這又是什麽意思?”安斯年忍不住插嘴問道。

“51區基本是完了,至少在研究異種人和外星生物這一方麵,算是毀了。”塞拉斯·蘭登深深看了安斯年一眼,解釋道,“但我們毀了它,卻不代表我們能夠為所欲為,除非學院和光照派想和山姆大叔開戰。”

“所以,學院和光照派需要推出一個替罪羊。”所羅門接著說道,“而我,我甚至連替罪羊都稱不上,因為我就是這件事的罪魁禍首,一開始我就沒想過要活。”

他淡淡笑著,臉上的表情溫柔如水,和安斯年一開始見他的那種野蠻瘋狂截然不同。

“雖然我的人生看起來很慘,但請不要為我傷心。我不值得同情,也不想要被人同情。在你們看不到的地方,我犯下的惡遠勝於我所擁有的善。現在,我什麽都沒有了,所以就此死去才是最好的選擇。”哈揚·所羅門心滿意足地笑著,沒有任何遺憾,也沒有任何後悔。

安斯年愣了一下,他不知道那些死去的兔女郎,他也不知道所羅門具體的惡。

但在這一刻,他確確實實從所羅門身上看到了一種美妙而難以述說的燦爛光芒。

哈揚·所羅門,或者說大衛·湯普森,這家夥有點兒讓人同情,但大部分時候又令人極度厭惡。他就像純粹的惡的化身,任何一件事物到了極致都能成為美,安斯年從這份癲狂扭曲而歇斯底裏的畸形美中,看到了孤獨的常態和愛與正義的可能性。

所羅門先生有過“愛”這種感情嗎?當然是有的,隻是他並不能很好地去理解“愛”,“去愛”和“被愛”都是一種能力,絕大部分人與生俱來,但有的人卻因為某種原因缺失了這一部分能力。

所羅門先生就是那一類人,事情發生時他還太小,母親的死和父親的冷落無疑是雙重打擊,但事情發生之後,又是什麽促使大衛成為今天的所羅門呢?

所羅門沒殺死大衛,殺死大衛的不是那些毀了母親遺物的同學,也不是將他擅自改造的父親,殺死他的是人性的罪惡和社會的扭曲。

現在,所羅門也要死了,但這次,他大可以自豪地說,殺死他的是他自己。

“動手吧,特斯拉先生。”所羅門真誠地看著澤維爾院長,“能死在您的手上,可是少有的榮幸。”

澤維爾院長沒有說話,他隻是靜靜看著哈揚·所羅門的臉頰。他仔細盯著眼前這家夥坑坑窪窪的皮膚,似乎那密密麻麻的印子就像是一幅幅精美的作畫。

他打量了許久,就像極具藝術細胞的鑒賞者試圖從大師的名畫中看出些什麽門道,因為人們總喜歡過度解讀偉大的作品。

可他不曾看到更多,。

他隻看到了一個真誠的靈魂,在邪惡痛苦的幽寒深淵上走鋼絲。

以前的大衛·湯普森把自己困在完美的冰冷迷宮之中,拒絕和人接觸,也拒絕被人發現。

現在的哈揚·所羅門已經代替當初的那個大衛走出了迷宮,但現實總是不如意的。他站在動**扭曲的世界中,逐漸變得透明無法看清,他不希望被找到,也不希望被看到,他是孤獨的,但他享受且品位孤獨。

澤維爾院長輕輕歎了一口氣,他沉默,接著抬手,死亡的陰影籠罩哈揚·所羅門。

今天到場的澤維爾院長,並非鹿圓製造的心靈投影,而是切切實實的存在。他從睡眠艙中醒來,他就是安斯年和白月光的最後一道保障,他的強大和無可匹敵幾乎有目共睹。

“你有什麽遺言嗎?”特斯拉一臉平靜地問道,“或者什麽未了的心願?”

“沒有,我什麽都沒有了,也什麽都不再想要。”所羅門的嘴角浮出一縷微笑,“我隻想靜靜死去,我想我的父親和母親,我想同他們一起活在夢裏麵。死亡對我來說,不是末日,而是解脫。”

“我明白了。”

特斯拉點了點頭,微妙的電光在他的指尖跳動,瑰麗而夢幻的光芒又像是另外一場玫瑰色的幻夢。

而現在,他的手指伸出,指尖落於哈揚·所羅門的眉心上方三寸處。

光在這一瞬間爆發,電弧紅藍交織,躍動著,像身姿絕美的舞者。

玫瑰色的幻夢降臨,如同死神親吻哈揚·所羅門的眉心.

無窮無盡的光與熱透著所羅門的血肉溢出體表,電光填滿了他的每一寸欲求,死亡溫柔地刮走他的所有快樂和甜蜜、痛苦與悲傷。

人死了,所有的不滿也就沒了。

在死神的指下,哈揚·所羅門的身體一點一滴消散,血肉紛飛,像海水衝垮的沙粒,像風中飄揚的塵埃。

所羅門得償所願,露出笑容,死神的輕聲呢喃似乎在他耳邊響起:睡覺!去睡覺!平靜下來!成為一種抽向意識,這種意識裏隻有靜靜的呼吸聲,沒有世界,沒有蒼天,沒有靈魂——隻有一片情感的死海,看不到一顆星辰。

在永恒長眠之前,所羅門用盡最後一絲意識,問了安斯年一個問題。

“其實我一點兒也不喜歡這樣的世界,更不喜歡怪物般的自己。”他問,“告訴我,安斯年,世界會好嗎?”

安斯年沉默了千分之一秒,作出回答,像是正麵肯定,又像是自我肯定。

他說:“世界……會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