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地獄中的奧菲斯
大海最初是波濤洶湧的,可後來卻漸漸趨向於風平浪靜。
平靜的海麵起了一層薄霧,像一麵鏡子籠著一層輕紗。
白月光用力揮動船槳,煙波浩渺之間,遠方那座孤島仿佛是某種體型龐大的活物,隨波逐流,主動朝著他所在的方向漂來。
就在這時,異變發生了。
每靠近小島一分,他的記憶就模糊一點。白月光意識到了這一點,而這一點也同樣令他深感恐懼。
可他知道,他什麽都能忘,唯獨他來的目的不能忘:他要救星期天,那個名叫愛麗絲的女孩。
抱著這個念頭,白月光沒有退路,隻能前行。
他必須登島,也必須救那個女孩,為此,他必須勇敢。
白月光在前進,但他的記憶卻一點一點的模糊,像鏡頭失去焦點,到了最後,他甚至忘了自己的年齡,忘了自己的絕大部分經曆。某種詭異的力量遮蓋了他的大部分記憶,他的生理年齡不曾改變,心理年齡卻在趨於幼小。
溫柔**漾的海水聲像海妖塞壬的呢喃歌聲,又像一首動人的催眠曲,令白月光的腦袋逐漸發木,思維逐漸退化。
於是,離開伊甸城堡之後的所有記憶都被遮蔽了,他又成了星期六。
他是白月光,成熟的身體,此刻心裏麵卻住著孩子的靈魂。
星期六隻記得一點:自己抱著某種目的而來。
可是,是什麽目的呢?
他忘了。
浪花帶走他所有的回憶。
他隻知道,自己必須登島,於是他就登上了島。
層層海浪泛著細碎的泡沫將小舟擱淺,船槳被星期六插進沙海深處,他行走在濕漉漉的沙灘上,留下一排深深淺淺的腳印。
海水翻湧,沙灘有一部分是潮濕的,他從潮濕走向了幹燥。
星期六的臉上掛著一種不知所措的茫然,他抬頭望向島中央的城堡,以一種近乎夢囈的語氣說道:“伊甸古堡?”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令他大吃一驚的是,竟然真有人回答了他的問題。
星期六迷迷糊糊地掃視著四周,卻未能發現那道聲音的來源。
“嘿,我在這裏!”
這一次,星期六聽清楚了,聲音在底下傳來。
他低下頭,隻見自己的腳邊蹲著一隻模樣淒慘落魄的怪異小狗。
之所以說它怪異,是因為這隻小狗長了三個腦袋,就像希臘神話裏看守冥府的地獄式三頭犬。
令星期六頗感不適的是,除了那個狗頭之外,另外兩個腦袋各自屬於一個少年和一個小男孩。
小男孩是13號的模樣,而那名少年他卻不認識,但那家夥的麵容天生有著一種憂鬱愁苦的氣質,這份氣質令他油然生出一股親切的熟悉感。
“你是誰?”星期六被這怪異小狗嚇了一跳。
“我是誰?如你所見,我是一隻凶惡的地獄三頭犬,守著冥國的大門。”小狗嗷嗷咆哮,卻有一種詭異的萌感,“好吧,我知道我這個樣子絲毫不凶惡,但你在問別人之前,不該先自報家門嗎?”
“什麽?”
“你是誰?你從哪裏來,你要到哪裏去?”地獄三頭犬一臉神氣地說道,“我負責看守這座小島,外來者得回答對我的問題,我才能讓你進。”
“說起來,我是眼花了還是耳聾了?”星期六沒有回答問題,而是一臉驚奇地地看著它,“你這家夥是狗吧?一隻狗竟然會說話?”
“這時候才想到這一點,你的反射弧估計可以繞地球赤道一圈,未免也太後知後覺了吧?”小狗不滿地看著他,齜牙咧嘴地說道,“現在,快點,回答我的問題,這很重要!人類天生就容易被蒙騙,所以人必須要先弄清楚自己是誰,否則我不能放你過去。”
星期六扶著額頭,無奈又無力地說道:“我是星期六,我不是外來者,我是星期六,從大海上來,要到島中央的城堡去。對了,那是伊甸吧?”
“好吧,你的答案雖稱不上完美,但畢竟也是個答案,勝在簡單且顯而易見。”地獄三頭犬嘟囔著,看上去不是很滿意,“你並不為自己而活,真是一個幸福的家夥。但是……”
它頓了頓,反問道:“但是,難道你就沒想過你為什麽會從大海上來,又為什麽要到島中央去?”
“沒想過,我隻知道,我有必須要做的事,就在島中央。”白月光搖了搖頭,皺眉說道,“等等!我的確想起來一些東西,那張人臉,我覺得熟悉的人臉,好像是屬於一個叫安斯年的家夥。”
“嗯嗯嗯,你說得沒錯,這張人臉叫安斯年。”小狗人立而起,前爪叉腰,“記住這張臉,記住這一點,雖然你現在忘記了很多東西,但永遠別忘了,安斯年是你爸爸。”
星期六嘴角抽搐,雙眼緊緊盯著那隻小狗,心中好生無語。
“聽著,我不和你鬧。”他咬牙切齒地看著小狗,說道,“我回答了你的問題,現在,我要進島,你應該沒理由阻止我了吧?”
“好吧,當然沒有,但你就像在等待戈多,卻根本不知道戈多是誰。”地獄三頭犬用狗爪子撓了撓頭,歎息道,“聽著,我知道你來的目的,接下去的路不太好走,所以我想給你個建議。”
“建議?你到底在說些什麽?”
小狗搖頭晃腦,慢悠悠說道:“一個忠告,記住,不要活著,而是活過,要真誠地活過。”
星期六瞪大眼睛,滿是困惑地看著這隻長著三個腦袋的小狗。他不明白,這家夥滿嘴胡言亂語到底在說些什麽,而且明明是一隻狗,它又憑什麽故作深沉?
一人一狗對望良久,星期六被這隻四腳動物天馬行空的思維給唬住了。
“真誠是什麽意思?你指的是什麽?”星期六憋了半天,終於鼓起勇氣問道。
“活著卻不知道目的,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我們要活過,而不是活著,真誠地活著需要我們不矯揉造作,不躲在麵具之後。”它說,“人活著總是有幾個問題不得不捫心自問,即我們為什麽活著,又從何而來,要到哪去。大部分人迷失在沿途的虛假風光上,而忘了自己的目的,至少你沒忘。”
“至於真誠,你仔細看看動物,一隻貓,一隻狗,一隻鳥都行,或者動物園裏哪個龐然大物,如美洲獅或長頸鹿!你一定會看到,它們一個個都那樣自然,沒有一個動物發窘,它們都不會手足無措,它們不想奉承你,吸引你,它們不做戲。它們顯露的是本來麵貌,就像草木山石,日月星辰,你懂嗎?”地獄三頭犬解釋道。
“我可不知道地獄三頭犬還是一個哲學家,但我想,我是活過的。”
“不,最後麵這段話可不是我說的,偷偷告訴你一個秘密,這句話是一個德國作家說的。”小狗低聲說道,“赫爾曼·黑塞,諾貝爾文學獎和歌德獎的得主,厲害吧?”
“厲害,但是你呢?你活過嗎?”星期六下意識看向小狗的六隻眼睛。
他注意到一點,在思考自己是否活過這一問題的時候,地獄三頭犬的六隻眼睛呈現出截然不同的三種神色。
那個狗腦袋流露出是真誠和了然,而13號的眼睛隻是散發著一片藍芒,古井無波又不包含絲毫感情,隻有安斯年——他記得這個名字——安斯年的眼神滿是迷茫和悵然,像孤獨的星星灑下了微弱星光。
淡淡星光被揉碎了灑進安斯年的眸子裏,他的眼裏盛滿了碎片,有著令人心碎的孤獨和哀傷。
這份孤獨與悲傷令星期六動容,他意識到自己興許是說錯了什麽,像不小心傷了一位朋友的心。
“過去吧,你要找的人就在城堡裏。”小狗晃了晃腦袋,像是倦了,像是累了。
一陣海風吹過,肆意的冷風吹散它心中的迷霧和迷茫,潮落潮漲,惹起千萬份神魂搖**。地獄三頭犬的身體在猛烈的狂風吹拂中,如同堆砌而成的沙堡一般,化作細微的金黃色沙粒。
星期六迷迷糊糊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隻當自己說服了地獄三頭犬,可他卻高興不起來。
“伊甸……”
“伊甸……星期天……”
“星期天……愛……”
“愛麗絲……愛麗絲是誰?”
他呢喃著,像森林裏迷了路的小孩,純靠直覺趕路。
這是一座孤島,而在孤島中央,屹立著一座古堡。
按地獄三頭去所言,星期天就在古堡之中,而她就是自己的目的地。星期六這麽想著,他鑽進叢林和灌木叢之間,飛快地朝著古堡所在的方向趕去。
當他到達那裏的時候,一陣歡聲笑語吸引了他。
那是一群小孩。
一群在玩老鷹捉小雞的小孩。
扮演老鷹的是一道黑影,星期六知道那是伊甸的守夜人。
但他不在乎,因為有更吸引他目光的存在——一個金發小女孩。
她是老鷹捉小雞裏麵的母雞,她的後麵站著一排小孩,她伸出雙臂,無憂無慮地大笑著,尖叫著,鬧騰著,看起來快活極了。
“星期天……”
看到這一幕,星期六的嘴角不自覺浮出一縷微笑。
除此之外,他還注意到在孩子們做遊戲的時候,邊上的石椅上,還坐著一個黑發藍眸的小男孩。
說是藍眸也不準確,因為那道藍屬於他瞳孔深處所散發的鬼魅藍光。
13號捧著一本書坐在那,他的表情格外寧靜,氣氛有種難言的安寧,就像午後陽光透過教堂的琉璃彩窗,投向五顏六色的光,而輕飄飄的灰塵就在這些光中靜靜飛舞。
“13號,我剛才在海邊看到了一隻長著三個腦袋的奇怪小狗,其中一個還長著你的樣子,跟做夢一樣。”
星期六臉上露出的笑容愈盛,他坐了過去,看起來並不想打擾星期天和那一眾孩子的遊戲。
“你在看什麽?”星期六滿臉好奇地湊了過去。
“人生十分孤獨。
沒有一個人能讀懂另一個人,
每一個人都很孤獨。”
13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自言自語地吟誦。
“什麽?”星期六沒聽明白他的意思。
13號瞥了他一眼,麵無表情地說:“我在讀《霧中》,赫爾曼·黑塞創作的一首詩歌,由霧及至黑暗,再走回霧中,最後回歸到人的孤獨。”
“對對對!就是那個什麽黑塞!”星期六激動地說,“剛才我看到了那長著三隻腦袋的小狗也是這麽說的!它也談起了那個人,和你一樣!”
13號輕輕“嗯”了一聲,他合起書本,眼神投向不遠處歡聲笑語的孩子們。
“你是來找她的?”他的語氣淡淡的,就像沒有滋味的清水。
“嗯。”星期六用力點了點頭。
“找她做什麽?”
“離開伊甸,這是我和她一早就說好的嘛。”星期六湊到13號耳邊,小聲說道,“怎麽樣,你會幫我的吧?我要變得很厲害很厲害,離開這裏,我和她約定好了,她說她想站在那塊台階上,擺個姿勢,像城堡裏的公主那樣,讓我爬上那麽多級可愛的台階,來帶她走。”
他的聲音很輕很小,微乎其微,就像蚊子振翅的聲音。可當他說完之後,周圍卻突然靜了下來,歡鬧和尖叫在這一刻不再流動,空氣中隻剩下此起彼伏的呼吸聲。
“好吧,看那邊。”13號笑了笑,伸出手將星期六的腦袋掰向孩子們所在的方向。
在那邊,星期天走上台階,蹦蹦跳跳,像朵風中飄飛的蒲公英。
而孩子們轉頭看他。
守夜人也同樣轉頭看他。
他們的目光詭異,就連語氣也出乎意料的一致,就像完美的複刻品。
所有人開口,異口同聲,振聾發聵。
“高塔!離開這裏,帶著她去高塔!”
他們的聲音是如此之大,以至於震得星期六的耳朵有些嗡嗡作響。但他們的聲音就像一麵打鼓,似乎震開了些許籠罩在心頭的記憶迷霧,短暫的耳鳴過後,他的的確確想起了些什麽。
他來這裏,是因為他要救她。
他來這裏,是因為他想念她。
他來這裏,是因為她是他的理由。
他來這裏,是因為她是他的目的。
因為她曾在伊甸的某一個晚上對他說:“可是啊,星期六,我不想和你分開。”
也因為……
也因為他喜歡她,星期六喜歡星期天,就好像……
長大後的白月光喜歡長大後的愛麗絲,天造地設,輪不到任何妖怪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