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缸中之腦

上世紀九十年代,在中國東南方向的遼闊海域上,有著一座神秘難尋的小島。

愛德華先生在此建立研究實驗室,而說它神秘難尋,是因為即使在Google地圖上,人們甚至也找不到這麽一座小島。

這座孤島就像一隻飄忽的幽靈,孤零零地飄**在大平洋的海水之上,島上的物資偶爾通過直升機空投,偶爾通過少數經驗豐富的漁民攜帶往返。

小島位於環太平洋火山地震帶,由火山噴發物堆積而成,是一座典型的火山島。這座孤島的地勢中間高四周低,坡度相對較緩,愛德華先生將實驗室搭建在山頂,而小島附近的海底火山和頭頂的日光為他的實驗室提供了近乎無窮無盡的能源。

和後來那些深藍孩童的記憶不同,這座島上的實驗室外觀並非城堡,而是鋼筋水泥鑄成的立方體實驗室,其造型有點奧林匹克公園內的水立方。

愛德華先生獨自一人生活在這座孤島之上,他像《魯濱遜漂流記》裏的魯濱遜那樣生活,但這座島上可沒野人出沒。

帶走愛因斯坦大腦、建立實驗室,是愛德華的父親愛因斯坦自己提出的計劃。他的父親,愛因斯坦,將這計劃稱之為“普羅米修斯”,旨在解決全宇宙滅亡的困境,為人類帶來希望的火種。

1908年通古斯大爆炸,實際上是高維生物遭降維打擊,從而跌入這個世界所引起的一係列影響。愛因斯坦相信,爆炸帶來的高維度生物遺體“結晶”,是這個宇宙所有生物唯一有的一次扭轉未來的機會。

但人人都有各自的想法,愛德華奉愛因斯坦的遺囑,孤身來到這座太平洋的小島上執行那個所謂的“普羅米修斯”計劃,可在之後的研究中,他卻發現了更驚人的事實。

愛因斯坦錯了,父親是錯的。愛德華先生發現,宇宙滅亡的潛在危機已經不是單純地利用引力波向高維度文明傳遞訊息所能輕易解決的。

他改變了父親的計劃,開始有了自己的想法,並將其命為“達摩克利斯之劍”。

當然,計劃上的改變除了他之外,幾乎無人知曉,即使學院也不曾了解過一絲一毫。

這裏的“人”指的是地球上的人類,原屬於地球前四個文明的外星生物倒是了解“達摩克利斯之劍”計劃裏的每一環,因為他必須向那些地外文明尋求更多的技術支持,比如……

“1981年,希拉裏·普特南在他的《理性,真理與曆史》中闡述了關於缸中之腦的假想,沒想到你倒是這麽快就實現了。”尼普頓彈了彈玻璃缸,指甲與玻璃壁撞擊,發出了清脆的回響,“即使在我們星球,也沒人會幹這麽無聊的事。”

“輕一點,我邀請你過來,可不是讓你來搞破壞的。”愛德華先生微笑著為自己戴上一副奶白色的橡膠手套,“裏麵那些維持腦存活的營養液,可是我精心調配而成的。”

“說得像是做菜一樣,用你精心調配的醬汁,來醃漬你父親的大腦?”尼普頓撇了撇嘴,說道。

“拜托,請不要說得這麽惡心。這個大腦隻是一個複製品,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哪是為了吃?”

愛德華先生無奈地看了這家夥一眼,尼普頓說罷就自顧自坐在一旁梳起自己的秀發。愛德華對這一幕已經見怪不怪,雖然這是他和尼普頓第一次見麵,但對於亞特蘭蒂斯人的文化卻早有所聞。

他收回目光,臉上的輕佻、懶散在這一刻盡數收斂。愛德華咳嗽幾聲,端正儀容,就像一個迎接重大儀式的人,他從冒著白色寒氣的冷凍艙中捧出一個大腦,神情肅穆,眼裏有著一絲癲狂。

“雖然被炮製的並不是你父親真正的大腦,但真正的大腦被切成兩百四十片想來也有些心酸。”尼普頓嘴角浮現一縷笑容,“在我們的家鄉,遺體是不容褻瀆的。愛因斯坦在對待科學方麵倒是比我想得還要狠,不過我相信,你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不會讓他失望的。”

“大家都是為了生存而做這件事,我和我的父親關係並不是很融洽,所以我改變了他製定的計劃,但我壓根兒不在乎他會不會失望。”愛德華搖了搖頭,小心翼翼地放進玻璃缸中。

他看著那顆完整的複製品大腦漸漸沉入翡翠色的營養液中,半透明的**帶著一種綠色的熒光沒過大腦皮層和每一個褶皺,像一座小船沉入深海。

愛德華滿意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發生,他轉身,從光滑平整的金屬桌上取出一大堆電線,和金屬接片。接下來他要做的事情很簡單,他已經準備好了一切,他現在要做的隻是把大腦的神經末梢接入計算機進行模擬。

這就是愛德華先生的“缸中之腦”,人所體驗到的一切最終都要在大腦中轉化為神經信號。

一個人(可以假設是你自己,以下簡稱“你”)被邪惡科學家施行了手術,你的大腦被人從你的身體上切了下來,放在盛有營養液的玻璃缸之中,營養液足以維持大腦的生理活性。

同時,那個邪惡的科學家將大腦的神經末梢連接在超級計算機上,這台計算機按照程序向腦傳送信息,以使你保持一切完全正常的幻覺。

對於你來說,似乎人、物體、天空依舊存在於你的世界,而你自身的運動、身體感覺都可以通過代碼輸入。

不僅如此,這個腦還可以被輸入或截取記憶——截取掉大腦手術的記憶,然後輸入你可能經曆的各種環境、日常生活。甚至,這個大腦內誕生的意識還可以被輸入代碼。

比如,你的大腦雖然在“缸”裏,但你現在的的確確可以“感覺”到你正在看一本小說,你在一本名叫《生來異類》的書裏閱讀一段有趣而荒唐的文字。

“缸中之腦”起初被看成一種悖論,可問題是,你如何擔保你自己不是在這種困境之中?缸中之腦能否意識到自己生活在虛擬現實之中?

一個大腦無法知道自己到底是在人的腦殼之中還是缸中,那麽這世間的一切對他來說就一定是虛假且虛妄的?倘若如此,若感受不是真實,那麽什麽才是真實?

你的大腦也許被腦殼保護,可你又如何能確定那種“被放在腦殼之中”的感覺是真實?或許你本就在缸中,你覺得自己的大腦被腦殼保護,那是因為代碼給了你這種錯覺。

所以,人到底要如何定義真實?

這是愛德華先生由此誕生的聯想,但他打造“缸中之腦”的目的可不是想當一個哲學家或思想家,他打造“缸中之腦”,隻是為了創造更高級的生命。

他要讓那個生命,來執行他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來避免全宇宙的滅亡。

“大腦中會誕生多少個意識?”尼普頓饒有興趣地盯著那個玻璃缸。

“很多,不計其數,每一種意識都將獲得一種異能。”愛德華咳嗽幾聲,臉上泛起一抹病態的蒼白,“但我隻打算準備了八具身體,我想將這些男孩女孩按星期一到星期天的方式進行命名。”

尼普頓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出聲問道:“那也隻有七個,剩下那個小孩叫什麽?”

“13號,我想將那個掌握引力的小孩單獨命名。”

“可據我了解,在你們西半球的文化裏,13可不是一個吉利的數字。”尼普頓悠悠說道,“最後的晚餐當天是13號,參加晚餐的有13個人,第13個人正是出賣耶穌的猶大。而在北歐神話裏,在哈弗拉宴會上,出席了12位天神。而第十三個天神是一位不速之客,惡作劇和謊言之神洛基闖了進來,並招致天神寵愛的柏爾特送了性命。”

“看不出來,你對地球文化了解頗深。”愛德華詫異地看了尼普頓一眼。

“那是自然,我以各種人類身份遊曆世界,知道的比你想的要多。”

“那你應該知道,我們是在東半球。”愛德華聳了聳肩,以一種類似神棍的語氣說道,“咱們在東半球,這裏是中國的海域,所以你更應該知道當地人們的取名習慣。”

“已經納入計劃,但我還未踏上過那片土地。”尼普頓好奇道,“取名習慣怎麽了?”

“中國古代曆史文化有取小名的習慣,這兒類似鐵蛋兒、狗剩之類的小名數不勝數,這是因為古人迷信名字賤好養活,名字如果取得太大,命格就會壓不住。”愛德華解釋道,“13號不吉利,但我希望這個孩子能有頑強的生命力,就這麽簡單。”

愛德華先生講得頭頭是道,尼普頓先生聽得津津有味,好在在場沒有任何國人,否則一定要為這兩人的對話驚掉下巴。

尤其是愛德華先生,這老家夥講起文化傳統時候,活脫脫像一個能掐會算、熟讀周易的算命師,簡直見了鬼了。

“說起來,你管你這個缸中之腦叫什麽?”尼普頓伸了一個懶腰,站起身,“我的時間不多,還有什麽我沒參觀的嗎?下次可沒機會再來了,你的生命……”

“伊甸,我管它叫伊甸。生命不是問題,雖然那些深藍孩童還未誕生,但我已經為他們安排好了去處。”愛德華先生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道,“我的生命無多,為了阻止當初的古巴導彈危機,影吞了不知道究竟多少顆核彈,這對我身體產生了很不好的影響。”

尼普頓歎了一口氣,拍著他的肩膀說道:“我知道,也正是因為你的異能吞下了太多核彈,所以你遭受的核輻射即使是以我們的技術來看,也完全無法解決。”

“沒事,以普通人的生命長度來說,我活得也夠久了。”愛德華笑了笑,表示不介意,“走吧,我帶你去地下,我在那裏安了一塊大屏幕,可以讓我們見證伊甸的構建。”

“這麽說來,我還是第一批見證者。”尼普頓躬了躬身,一臉誠懇地說道,“很榮幸我能在場見證這一幕。”

對於這家夥的話,愛德華隻是輕輕擺了擺手,便不再說什麽。他轉身在前麵帶路,偌大的空間裏除了他們之外空無一人。

“注意,進入實驗室請穿戴生化防護服。”

“注意,實驗室內嚴禁拍照。”

“注意,進入地下請勿攜帶任何電子設備。”

冰冷的電子合成聲一直重複著這個立方體實驗室裏的注意事項,除了那電子合成聲之外,這裏的世界靜悄悄的。

愛德華的腳步聲和尼普頓蛇尾的遊動聲**漾在濕度和溫度恰到好處的空氣氛圍之中,像是兩首交替和鳴的歌兒。

而那些時不時響起的儀器運作聲和注意事項就像插在歌曲之中的即興伴奏,倒也算相得益彰,有著一種難言的和諧之感。

“你弄這些注意事項有什麽意義?”尼普頓掏著耳朵問道。

愛德華解釋道:“我打算招一批女員工,白天的時候負責實驗室裏的衛生,晚上睡覺的時候讓她們把意識接進超級計算機,在伊甸裏照顧那些小孩。”

“你確定那些員工足夠可靠?”尼普頓瞥了他一眼。

“這點就不是我煩惱的了,留給特斯拉和塞繆爾煩惱去吧。”愛德華說這話的時候,笑得像個無賴。

兩人搭乘電梯下樓,穿過長長的走廊來到一間特殊的玻璃房。

之所以說這個房間特殊,不僅是因為材質特殊,牆壁是一整麵液晶顯示屏,還因為房間的造型也是獨特的圓柱形。

“喲嗬!好家夥,360度全景視角。”尼普頓吹了一聲口哨,“怎麽說?畫麵裏的東西就是……”

“就是伊甸,利用我父親的大腦,通過超級計算機模擬的虛擬世界。”愛德華沉吟片刻,主動解釋道,“深藍孩童會在伊甸世界裏度過一段時間,具體我也不確定,大概五六七八年之間,然後我會把他們送進各自的肉身內,並送到世界各地,待將來再聚集。”

尼普頓點了點頭,他摩挲著下巴,沉浸在屏幕中所反映的偌大世界裏。

他站在這個圓柱形房間的中心,四麵八方都是另一個虛擬現實的世界。這種感覺就像一整個世界包裹住了他,他看到了屏幕裏的大海溫柔**漾,他看到了一座光禿禿的孤島漂浮在汪洋大海之中,他看到了不完整的白雲和天空,這個世界還是個半成品。

“這座小島也太寒磣了吧?”尼普頓忽然出聲道,“光禿禿的,像和尚的腦袋。”

“畢竟地形構建還未完成。”愛德華解釋道,“我打算把伊甸世界的模樣建造得我們現在所處的這座小島一模一樣,就好像……”

“虛擬和現實的無縫銜接?”尼普頓興奮地說,“我懂了,但有一點,我希望能稍有不同。”

愛德華楞了一下,不解道:“哪一點?”

“你不能讓孩子們住在一個立方體實驗室裏,這不利於他們成長,我建議把伊甸世界裏的建築改成一座城堡。”尼普頓認真地說,“我有自己的孩子,他叫特裏同,在這一點上麵,我比你更有心得,算是我教給你的育兒心經。”

如果換做任何一個人,聽一個外星生物聊育兒心經,估計會嘴角抽搐且內心滿是無語。但愛德華不同,他的性格本來就偏執且癲狂,他和他的父親一樣是個天才,而天才,往往等同於瘋子。

所以,愛德華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虛心接受了尼普頓的意見。

“既然是這樣,不如構建城堡的工作交給你如何?”愛德華調出工作台,“你去過許多國家,研究過各地文化,似乎比我還了解當今世界,我想你能勝任這一點。”

尼普頓楞了一下,卻也不會推辭。他拿起工作台上延伸出的接線,將金屬貼片粘在自己的太陽穴處,開始在腦中構想自己心目中的城堡。

“城堡是哥特式建築,卻矗立在中國東海海域一座不知名的孤島之上。小島四麵環海,島上植被茂盛,常春藤和牽牛花爬遍城堡表麵,將這座與世隔絕的堡壘隱藏在鬱鬱蔥蔥之間。”

尼普頓用言語描述了一切,並撒上名為“想象”的調味粉。

在超級計算機的模擬下,孤島變得生動可愛起來,島上枝繁葉茂,山林茂盛得像是童話仙境,一座城堡就這麽拔地而起,像曾經火熱一時的《帝國時代》,而這一刻尼普頓就是玩那遊戲的高手。

做完這一切,尼普頓和愛德華離開了這間玻璃房。他們重返地麵,愛德華親自將尼普頓送到飛碟停靠的地點。

這是一場告別。

但兩人都知道,這是一場再也無法相見的告別。

愛德華生命有限,這是兩人第一次見麵,也是兩人最後一次。愛德華締造了全新的生命,尼普頓是亞特蘭蒂斯行動基地的負責人,這場見麵意義重大,卻注定不會被人記錄到史料之中。

以前不會,以後也不會。

在道別的前一刻,愛德華和尼普頓曾有過這麽一段對話。

“你,尼普頓也好,還是薇薇安也罷,你們這些外星生物,原先都是地球上的文明。”

“是的,我們都是從地球上走出去的族群,這一點在學院並不是秘密,但你似乎有些驚訝?”

“我不是驚訝,我隻是有些失落。以前沒想過,但我見到你的時候,讓我意識到某些悲傷的事實。”

“什麽事實?”尼普頓疑惑地看著他。

“你看,所有的外星文明都發源自地球,從本質上來說,你們根本不算外星生物。唯一稱得上外星生物的,隻有通古斯大爆炸的殘留,隻是那卻不屬於這個世界,那屬於更高維度。”

“你想說什麽?”

“宇宙這麽大,生命的奇跡卻隻在這太陽係之內。”愛德華感慨道,“原來根本就沒有什麽外星人,宇宙無窮無盡亦無情,但地球卻隻有這麽一個。”

“所以呢?”

“我是想說的是……”愛德華說,“原來,我們人類是這麽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