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一次別離

“喂。”安斯年撿起手機,心裏還算鎮定。

“安斯年?是你嗎?”

“是我……”

安斯年聽出了電話裏的聲音,那是安媽媽的熟悉嗓音。可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電話中母親的聲音打斷。

他注意到,母親對他的昵稱也由“安安”變成了直呼其名。

“……這段話是事先留好的電話錄音,當你接到電話的時候,我們已經換了一個地方,開始一段全新的生活。”

“對不起,但我們非這麽做不可,這是我們當年和愛德華先生訂下的約定,我們必須遵守協議。你現在已經是一個大人了,可以獨立生活,而我們究其義務,也不過是兩個負責照顧你的保姆,說得更好聽點,我們隻是實驗室的員工。”

“根據撫養協議,在你完成第一學年的課業之後,也就是我們離開之時。當你聽到這通電話,我們已經自願接受清除記憶,並移居到國外生活。雖然我們離開了你,但請記住,我們也許會忘記你,但我們永遠愛你,再見。”

電話錄音到這裏就戛然而止,電話裏的安媽媽語速飛快,一大串話如同連珠炮般蹦出,絲毫不給安斯年插話的機會。

當然,安斯年也插不上話,因為那本就是事先錄好的電話錄音。

“嘟嘟”聲響起,循環反複,像惱人的散場音樂,卻昭示著電話的結束。

安斯年眨了眨眼睛,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笑意,可他此刻腦子裏想的卻不是這些。他的雙手不知何時已不再顫抖,他低下頭,平穩有力的手按動鍵盤。

他掛著淡笑,將光標移到那通電話錄音的刪除鍵上。在按下這個按鈕的時候,他有那麽一瞬間的猶豫,但那種猶豫卻是任何情況下都必然衍生的情緒。

按下這個鍵,刪除。

刪除,刪除過往的每一絲細節。

刪除,刪除虛假的真相和不必要的多餘感情。

刪除,任何人在刪除東西的時候,都會這麽一瞬間的、幾乎微不可查的猶豫。

當他聽完這通錄音,安斯年最終按下了那個刪除鍵,他的養父養母留給他的最後一絲訊息就這樣消失在人間。

“假設每個人的人生中都有一個刪除鍵,也就是鍵盤上的那個‘Delete’,那麽至少,這一刻是我自己按下了刪除鍵。”安斯年喃喃自語,“至少,在這一刻,我是自由且完整的,不屬於任何人。”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小狗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自言自語。

“我的父母已經給了我足夠的解釋了,這已經足夠了。”安斯年輕笑道,“況且,人活在這世上,總會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我已經不想去深究。”

“哦。”小狗忽然出聲說道,“你看天上,月亮出來了。”

月亮?安斯年愣了一下,他抬頭望著天,在這之前,聞州城的天空被一陣水霧籠罩。雲朵本就是由水汽構成的,城市工業化和光怪陸離的霓虹燈使得夜裏的雲反射出一種橘黃色的朦朧光芒。

可不知不覺間,不知什麽時候,原本雲霧繚繞的天空倏地晴朗起來,橘黃色的雲朵在空中**漾、飄散,最終化為最細微不可見的水珠,而少了這層水霧的反射,那股橘黃色的朦朧光也驟然消失,天空一下黯淡了下來。

月亮從雲層後露出了它的臉龐,就連黯淡的星都在這一刻變得美好起來。記憶中的星空和明月隻發生在小時候,安斯年那時候還是個孩子,最喜歡跑到樓下小區裏的秋千上看星星賞月亮。

在他長大之後,這一切就成了隻存於電視機裏的童話幻想。工業化汙染使得這座城市的天空常年籠罩在詭譎的雲朵水霧之下,他已經許多年許多年沒見過這麽可愛的夜了。

“星星啊,月亮啊,真好。”安斯年仰著脖子,露出一絲微笑。

說完這句,他低頭繼續前行。

現在已經是深夜時分,安斯年離開了派出所的大門,獨自一人漫步在空無一人的街頭,像個孤獨的旅者。

不知不覺間,他來到了當時的那條大街。一年前,安斯年也正是在這裏告別了高中三年的同學,獨自行走在回家的路上。

可是,他現在能去哪呢?

他現在也同樣走在回家的路上,可是家在哪呢?

安斯年忽然駐足,他想起了許多已經逝去的不可得的曾經。

他想起了自己的過往,那時有一個孤僻、安靜且頹喪的孤獨少年,他喜歡一個叫“張思柔”的女孩,這很好,可名叫“張思柔”的女孩不喜歡,她喜歡一個叫“沈江華”的男孩,在以前看來,這很不好,但在現在看來,這同樣也很好。

“說起來,他們已經訂婚了吧?”安斯年眯著眼睛看著遠方那棟KTV大樓,“真好啊,這樣的人生,幸福的家夥們,希望她和他以後不要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吵架。”

安斯年渴望成為一個救場的英雄,可真當他走到了今天這地步,他現在能稱得上半個“英雄”了,他卻無比地懷念以前那種平淡無光的生活。

人隻有在失去的時候才能明白擁有的美好,他想,是不是每個少年的人生都會像這樣,先是愛上某個女孩,掏心掏肺,然後麵對這可望而不可得的無情現實,最終黯然退場、暗自神傷。

他想,如果沒有遇上鹿圓,自己會是以怎樣一種結局來對這段朦朧且青澀的感情進行收場?

他可能會故意想方設法惹張思柔生氣,試圖引起更多注意而被嫌棄;他也可能會借題發揮,不甘心地和張思柔大吵一頓,最終老死不相往來;他更可能什麽都不做,像隻上不了台麵的小醜,可能隻是女孩茶餘飯後的笑料,在黑暗中默默注視著婚禮閃光燈下女孩的笑。

根據自己對自己性格的了解,安斯年大概率猜測自己可能是第三種可能,畢竟那時候的自己就是一個十足的膽小鬼。誠如太宰治所說,膽小鬼連幸福都會害怕,碰到棉花的都會受傷,有時還被幸福所傷。

所以,他很慶幸自己遇上鹿圓,那個女俠一樣的女孩,就像紫霞仙子,手握紫青寶劍,救了落魄得像條狗一樣的至尊寶。

可是,紫霞仙子遇上至尊寶是命中注定的事。

最可悲的是,安斯年知道,鹿圓會遇上他,也是命中注定的事。

如果這是上天執意如此,那麽可能會有一種欽定之感,像天造地設的一對,可決定他們命運的卻是一個死去多年的老人,這種感覺可不太好。

命中注定其實沒有人們想的那麽美妙,假如一切都是規劃好的,你的未來、你的人生、你的命運都是一塊早已固定不變的版圖,那麽安斯年就不得不懷疑真實和真誠。

他現在有點喜歡鹿圓的,甚至可以更大膽更不含蓄地說,他現在非常非常非常喜歡那個女孩。

可是呢?他對她的那種喜歡就一定是真誠且真實的嗎?他怎麽就知道這種喜歡的感情不是出自愛德華的意願呢?說不定這一切隻是那個死去多年的老人早已設計好的呢?

安斯年現在看到了一切,也懷疑一切,他在真實和虛幻之間徘徊,可他已經不再為此難過。

如果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那麽他的天意不過是換成了人意。他想,同這滿世界的木偶來說,他隻不過是一隻看得見提線的木偶。

隻是……

“影,愛德華為什麽這麽做?”安斯年出聲問道。

“估計是想讓你沒有後顧之憂吧。”守夜人的聲音在他心裏麵響起,“這和我先前告訴你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有關。”

安斯年平靜地問道:“達摩克利斯之劍是什麽計劃?”

“宇宙潛在的危機就是懸在全人類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愛德華的計劃就是抹去這個潛在危機。”影解釋道,“他想要你做的,遠勝於學院和愛因斯坦想要你做的,這需要你做出很大的犧牲。”

“比如我的父母為了這個計劃可以主動拋棄我?”

“遠不止於此,這是他們的犧牲,而不是你的犧牲。”影認真道,“你先前不是想知道為什麽久木和愛麗絲會跑到你的意識深處嗎?”

“和缸中之腦有關?”安斯年歎了一口氣,說道,“你知道嗎?得知自己的童年不過是計算機模擬的結果還真是令人有些灰心喪氣,好在我已經習慣了把事情往最壞處想,這大概就是當一個悲觀主義者的唯一好處了。”

“是的,所有深藍孩童誕生於缸中之腦和超級計算機模擬的結果,但真正來到這世界上的意識隻有八個。”影輕聲說道,“久木和愛麗絲的靈魂能進你的意識深處,自然是因為他們本就是缸中之腦誕生的意識。13號是唯一在當時就頻繁進出缸中之腦和肉體之間的意識,他和愛德華親自確保七個孩子被送到不同的人手上。”

“說得跟人販子似的……你的意思讓我有種不太好的感覺。”安斯年伸出食指,敲了敲太陽穴,“我明白了,所以我這具身體的大腦,就是當初那顆缸中之腦?而那個漆黑的暴風雨之夜裏,捕狗隊的大叔大媽,就是曾經在那顆缸中之腦裏生活在伊甸城堡的孩子?”

“確切地說,你現在這具身體的大腦,就是愛因斯坦的腦克隆體。但有一點沒錯,那些中年男女,隻是當初伊甸虛擬殘存下來的意識,就像對著山穀發出聲音之後的回聲。那些殘存意識,負責保護你的精神意識,避免外來力量的入侵和破壞。”

影的話一針見血,令安斯年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他想,這下可好了,自己連大腦都不屬於自己。

不過……

“和愛因斯坦一樣的腦子,雖然聽起來很詭異,但總感覺有點……酷?”安斯年自言自語說道,“就像《攻殼機動隊》,區別在於我的身體並非機械身軀。”

影可沒想過安斯年會得出這麽一個結論,他有些哭笑不得,這並非愛德華和外星科技做不到,隻是機械身軀哪裏比得上人的肉身來得精妙呢?機械身軀會被黑客入侵,會受EMP幹擾而癱瘓,甚至也不能使用異能,又如何更與人體媲美?

“愛德華,他其實不相信更高維度的生物。”影思忖了片刻,忽然說道,“他不認同愛因斯坦和學院的普羅米修斯計劃。”

安斯年怔了一下,反問道:“不相信更高維度有生命存在?還是不相信高維度生物會幫助我們?”

“他隻是不相信這個世界,他連這個世界都不相信,又怎麽會依賴高維度的生物。”影解釋道,“他不想把抹去達摩克利斯之劍的機會交到虛無縹緲的五維生物身上,這是唯一一次機會,人類的救贖無法寄托於他人,他想依靠你逆轉未來,拯救宇宙。對不起,我也隻知道大概,具體是怎麽執行的,我就不清楚了。”

影不再細說計劃,但安斯年在這一刻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按照人類原先的推定,宇宙的擴張速度應該漸漸放慢,直到1998年,科學界依舊認同宇宙大坍縮的觀點,但宇宙的擴張未曾放慢,恰恰相反,它仍在加速膨脹。

暗能量的存在排斥引力,消耗暗物質之間的膠力。若是宇宙擴張達到某個點,當引力無法補償擴張產生的影響時,宇宙將會陷入“大撕裂”的結局。

而引力,不正是他所擅長的拿手好戲嗎?

為做到這一點,引力必須在宇宙中重新占據主導,但必須恰到好處,否則宇宙同樣將陷入“大坍縮”、“大反彈”的結局。

這無疑是一次絕佳的機會,安斯年可以成為一直以來渴望的那種英雄——在危急的時候閃亮登場,憑一己之力拯救世界,拯救宇宙。

可是光憑個人之力真能扭轉未來嗎?

安斯年不知道,也不敢確定,但他現在卻不得不懷疑一件事——他像懷疑自己喜歡鹿圓那樣懷疑自己的夢想,自己渴望成為那種超級英雄,是不是也是愛德華設計好的呢?

紛紛擾擾的思緒襲來,像鹹腥潮濕的大海,試圖將他淹沒。一種不可避免的恐慌在安斯年的心頭蔓延,可他的眼神依舊平靜,隻是眉頭微微蹙起,像僅僅隻是為幾隻蒼蠅所煩惱的瓜果小販。

他不知道到底哪一部分屬於自己,而哪一部分屬於命運。他以為自己早就扼住了命運的喉嚨,但他沒有,甚至可以說,他隻是在給命運做一個溫柔的按摩!

恐慌難以避免地爬上心頭,但安斯年平靜地接受了事實,也接受了自己。

他不再去定義真實,也不再去思考自身的存在。因為,他想,人的一生如果一事無成,那豈不是很可惜?他啊,其實就是一個孤獨潮濕又不走運的笨小孩,他什麽都不會,什麽也不懂,所以……

不管是真是假,不如就把“夢想”變成真正的夢想,當一個英雄,拯救這個世界,做出一番豐功偉業如何?

“可能會死的,你不怕死嗎?”小狗忽然開口,哀傷地說,“以一己之力抵抗宇宙進程,可能會死的。”

“我知道,但我不怕。我想,我要真正地活過,而不是木偶一樣活著。”安斯年轉身,抬起頭,嘴角扯出一抹溫暖的笑,“人的價值不在於可以得到什麽,而在於可以給予什麽。”

像狗熊一樣活,還是像英雄一樣死?安斯年有自己的答案,何況他想,這並非必死之局。

小時候,誰都覺得自己的未來閃閃發光,不是嗎?但是一旦長大,沒有一件事會遂自己心願。重要的不是心願實現與否,也不是心願虛幻或者現實,重要的是心願本身,那是曾經作為孩童時期的自己所發出的最美好的妄想。

這樣的心願,或者說夢想,無疑是自由的。

想到這裏,安斯年重新邁動步伐,朝著遠方的KTV大樓走去。

起先他隻是緩慢地走著,像一個在黑暗中蹣跚前行、亦步亦趨的旅者,可到了後來,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終跑了起來,像那名孤獨的行者終於看到了黑暗中的一絲光亮。

“你要去哪?”GO問道。

“家已經沒了,我回學院。”安斯年回道。

小狗滿是不解地大叫道:“可這個方向不是去機場的方向!”

“我知道!我都知道!”安斯年大喊道,“不管我是誰,我是這個世界的,我是宇宙的孩子,我要保護這世界上我在乎的每一個人。”

天氣炎熱,夏天的夜晚並不是真的涼爽,但這對異種人來說絲毫不成問題。安斯年不該流汗,可他大步跑著,額頭卻滲出了汗水。

他像一年前那樣,奔跑在通往KTV大樓的路上。

少數幾個過路的行人紛紛對這個莫名其妙飛快跑起來的少年投去驚奇、疑惑的目光,安斯年完全不在意那種目光,他隻是維持著一年前的奔跑速度,一點一點卻堅定有力地朝著那棟大樓靠近。

聞州城的夜晚路燈明亮,昏黃的燈光灑在柏油馬路上,每一盞路燈點亮了一小片路麵,彼此之間有著一小段無法觸及的黑暗。

安斯年奔馳於光明與黑暗之間,昏黃的路燈將他暈染得像一個行走在灰色地帶的無間行者。他的速度很快,跑步的姿勢也有著一種難言的力量感和美感,可他的臉龐在燈光下忽明忽暗,斑駁錯落,卻有著一種別樣的氣質。

就像黑暗中踽踽獨行的孤膽英雄,隻為尋求一絲光亮,而將自己投入黑暗的深淵。

世界不在燃燒,安斯年並非逆著人潮前行,可他在奔跑,如同一年之前,他像一隻發了瘋的流浪狗,跌跌撞撞奔向於大廈將傾的世界。

他進了大樓,卻放慢了步伐。

他的眼神掠過一間又一間包廂,他的手指輕輕放在牆上,隨著他的前行而劃過牆壁上每一寸牆紙和牆麵。

他最終來到了曾經的那個KTV包廂。

安斯年站在門口,深深吸了一口氣,像一個怯弱多年的小孩終於壯起了膽子。

他推開大門,毅然決然。

這一次,沒有女孩的一聲“Surprise”,也沒有光頭老人對他說“歡迎來到異種人的世界”。

這一次,包廂裏麵是幾個女生,似乎是閨蜜之間的聚會,她們相約著來這裏唱歌,此刻正用一種疑惑不解的眼神望著這個不速之客。

安斯年平靜地看著她們,而包廂裏的女生也迷惘地看著他。

“請問,有什麽能幫你的嗎?”一位女孩怯生生地問道。

“沒事,我想……”安斯年搖了搖頭,輕聲說,“我進錯包廂了,不好意思。”

安斯年退了出去,合上包廂的房門,可他的嘴角卻情不自禁露出了一縷意味莫名的微笑。

“那個……等一下!”身後剛才那個女孩的聲音。

安斯年轉身回頭看,平靜而略帶疑惑地看著她。

“那個……那個,我能問下你的名字嗎?”女孩結結巴巴地說,“不要誤會,我的朋友……我的朋友逼我來問的。”

安斯年愣住了,他花了大概一秒鍾,才反應過來像自己這樣的衰狗竟然也能像帥狗一樣被女孩子搭訕。

可能大概自己真的有些不一樣了吧?

安斯年歎了一口氣,他走上前,靠女孩靠得很近,甚至都能聞清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在女孩滿是緊張的目光,安斯年伸出手指,輕輕點了點她的額頭,許了她一場空虛透明的幻夢。

“站在你麵前的叫白月光,有妻有子,孩子都能打醬油了。”安斯年不乏惡趣味地說,“雖然看起來年輕,但隻是保養得好。回去吧,你不會對這種人感興趣的。”

女孩的雙眼有過一閃而過的茫然,她點了點頭,呆愣愣地回了自己的包廂。

做完這一切,安斯年離開大樓,重返街頭,孤零零地行走在夜色之中。

他不再回頭看一眼身後的大樓,沒有絲毫留戀。

因為他知道,就在剛剛,在他第二次回到那間包廂,他已經“覺醒”了。

他像一年前那樣覺醒,可這次卻是真真正正的,不是身體和異能層麵的,而是精神上的覺醒。

他找到了真正的鑰匙,推開了一扇通往真實自己的大門。

門後麵是,一出孤膽英雄的獨角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