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圍城裏的南瓜馬車

飛機滑行,像一隻低空飛行的大鳥,掠過淡藍色的天空,停靠在伊爾庫茨克的國際機場。

說是國際機場,但伊爾庫茨克的機場卻是出乎意料的小。

這兒的機場位於伊爾庫茨克郊區,裝修頗為簡陋,大小甚至還不如中國一線城市的動車站,但與“小”相反的是,伊爾庫茨克機場並不因為空間問題而顯得雜亂,反而有一種別樣的可愛

據伏特加先生所說,冬天的時候來,這座機場是藍色的。在陽光的照射與雪地的反射下,機場置身於肅冷的空氣之中,宛如冰雪仙境籠罩人間。

“對於你這種初來乍到的人來說,看到那一幕你一定會覺得很美。”伏特加先生坐在駕駛座上,回頭說道,“但對於生活在這裏的人來說,這裏的一切都是一成不變的風景,固化成了死板而無趣的工筆畫。”

“這有什麽關係呢?先生,並不隻是景色,人生不也是如此嗎?”安斯年聳了聳肩,反駁道,“讀書、結婚、工作、生子、老去,不管細節上如何變化,總體上還是按部就班的人生。人類的悲劇性就在於絕大部分人沉浸在麻木之中而不自知,而少部分人清醒過來卻又無力抵抗。”

說到這裏,他跳下飛機,在地上等著伏特加先生。安斯年的話令對方無法反駁,伏特加先生愣了一會兒,便也隨著跳下飛機。

“小小年紀,非得學大人們唏噓感慨,體味人生。”伏特加先生嘟噥著,他一手摟住安斯年的肩膀,一手拎著伏特加。

以異種人的生命長度來說,安斯年的確隻能算得上小小年紀。

“但你說得不錯,我今年34歲啦,再過不久,我就是54歲,然後是74、104歲。”伏特加先生灌了一口酒,悠悠說道,“小時候我就夢想成為一個飛行員,因此我總是迫切渴望時間過得快一點。時間的確過得快了,可當我長大了,想讓它慢下來卻是不可能的。”

“或許您該少喝一點伏特加,你的酒糟鼻令我以為你已經年近四十而不惑。”安斯年微笑著說道,“但不管怎麽說,你的夢想好歹實現了,不是嗎?”

他有些不適應被一個醉醺醺的大漢摟住肩膀,但他卻不排斥伏特加先生的這種熱情。異種人有一小部分是相融相通的,但安斯年不抵抗純粹隻是怕走路搖搖晃晃的伏特加先生摔倒在堅硬而幹燥的地上。

醉醺醺的伏特加先生搭著安斯年的肩膀走出了機場,在俄羅斯,在戰鬥民族之中,嗜酒成性的人可以從波羅的海沿岸的聖彼得堡一直到排到烏拉爾山脈東麓的葉卡捷琳堡,或許更大膽地說,也許能排到遠東的海參崴也不一定。

這兒的天氣總是格外的寒冷,西伯利亞的冷空氣南下總是令長江、黃河流域的人們冷得直哆嗦。而本身深處西伯利亞大地上的戰鬥民族,他們直麵北冰洋下來的第一手寒流,並依靠高度數的酒精禦寒,甚至不得已的情況下,他們還會喝假酒以及含有酒精的沐浴露。

在俄羅斯拒絕跟別人喝酒,就跟在美國街頭對別人豎中指一樣嚴重。

安斯年敢肯定,若是1920年山姆大叔頒布的憲法第18號修正案——即“伏爾斯泰得法案”,也就是通常所說的禁酒令——落在俄羅斯人身上,人民們勢必怨聲載道,就像國家抹滅了他們唯一的樂趣一般。

因此,沒人在意機場裏走出的一個醉鬼和一個少年,除了……

一出機場,便有一堆男人圍了上來。他們胸口掛著一個大大的牌子,上麵用中文寫著“出租車”,想來這些都是上來招攬生意的出租車司機。

安斯年的俄語掌握得不錯,隨著伊甸的記憶逐漸湧上心頭,他幼時所學的大部分外語也一點一滴出現在他的語言庫裏。他知道這些家夥嘴裏喊著的類似英文裏的taxi,正是出租車的意思。

“好了,洛特尼科夫先生,就到這裏吧。”安斯年站在機場出口,與伏特加先生道別,“接下來我要去的地方就連自己也不太清楚,就不麻煩你了。”

“你確定不需要我陪同?要知道,我可是一個很好的導遊。”伏特加先生得意洋洋地秀了秀自己胳膊上那花崗岩般堅硬的肌肉,“我知道你來這好像是為了找學院失蹤的那兩名局外人,但你隻有大致方位而無準確位置,這搜尋難度無異於大海撈針。”

安斯年可不知道健碩的肱二頭肌和當一個好導遊有什麽必然的聯係,但他還是沒能拗過伏特加先生的熱情好客。

於是,他打算先和進城裏和伏特加先生找家小酒吧先坐一坐,滿足了伏特加先生的好客心之後,再往西邊走,去找失聯的基辛格和傑森。

兩人打車進了城,伏特加先生為安斯年找了當地一家民宿,用他的話來說就是,不管安斯年住不住,在這兒有一個落腳的地方總比沒有來得好。

民宿的主人是一個風韻猶存的中年女子,大家都說俄羅斯女人的保質期有限,年輕時多半貌美如花,年紀大了就開始變得臃腫不堪。

但這句話顯然不適用於這個中年女子,她的身材一如年輕時婀娜多姿,即使現在是七八月的夏天,女主人也依舊披著一件呢子大衣迎接安斯年和伏特加先生。

安斯年注意到,伏特加先生和這個女子打招呼的時候,手部還有些不可告人的小動作。他把大手探進那個女人的大衣,女主人在呢子大衣之下似乎什麽都沒穿,兩人當著安斯年的麵溫存片刻,看起來關係並不一般。

民宿的女主人披著大衣抽著煙,為安斯年製作了一杯奶烏龍,之後她便和伏特加先生躲進房間內做一些見不得人的事,獨留安斯年一人喝著奶烏龍發呆。

午後的陽光打在餐桌上的奶烏龍之上,將空氣中淡淡的灰塵照射得纖毫畢現。午後的時光是如此的慵懶而又靜謐,如果不是房間裏那尖叫連連的女聲,安斯年心想這也許會是一個美好的午後。

中途,那位女主人出來過一次,她為安斯年又泡了一杯特色紅茶。在這之後,安斯年便等了好長一段時間,才等到兩人露麵。

在異國他鄉聽老熟人和另一個女人翻雲覆雨是一件挺尷尬的事,但伏特加先生顯然不在意這些,那名女主人也不在乎這些。

據她所說,安斯年隨時可以敲開她家的門,看在洛特尼科夫的份上,她願意為這個五官柔和而神秘的少年提供一個穩定的住處,要知道,她的民宿即使是在airbnb上,也稱得上是五星好評。

女主人說這話時衝著安斯年擠了擠眼睛,看上去倒是頗有些挑逗、調侃的意味在裏頭。安斯年有些尷尬地看了一眼伏特加先生,後者不無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並表示願意帶他去外麵的酒吧喝上幾杯。

於是,他們就近找了一家小酒吧。伏特加先生知道安斯年不太喜歡喝酒,便善解人意地為他點了俄羅斯的薄餅和魚子醬。

“就著馬林果醬喝點茶水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伏特加先生說,“不過嘛,我這個人沒什麽愛好,就好一口酒,所以我喝酒,你喝茶就好。”

安斯年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隨口問道:“洛特尼科夫先生,那位女士是你的女朋友?”

“女朋友?”伏特加先生神色古怪地說,“不,她叫莉迪亞,隻是當地一個經營民宿的性工作者,雙重職業,你懂的吧?”

安斯年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這一點。

他抿了一口茶水,頗為無語地說道:“好吧,我倒是沒想到這一點,我以為你們是……”

“女朋友?情人?你要這麽說也可以。”伏特加先生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經地說道,“我從十六歲開始就一直照顧她的生意照顧到現在,所以你這麽說沒錯啦。”

“不是很懂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所謂情人和夫妻,不就是一段穩固而可靠的肉體關係嗎?頂多再加上幾句噓寒問暖,可能還會有幾段小爭吵。”伏特加先生咂了咂嘴,解釋道,“而我更喜歡現在這樣的關係,不必過分關心掛念彼此,也不必介意對方的想法,更不會爆發爭執。”

“但你是喜歡她的。”安斯年看著他的眼睛,下了結論,“你提起她的時候,眼睛裏甚至都有笑意。”

“誰知道呢?”伏特加先生聳了聳肩,滿不在乎地說,“或許我是喜歡她的吧,但我更喜歡一個人飛翔於天空,不受任何束縛,畢竟這是我的夢想。”

安斯年低下頭,呢喃道:“夢想……”

“你呢?安斯年,你的夢想是什麽?”伏特加先生忽然出聲問道,“我的夢想是當一名飛行員,人都會有夢想,可以說說你的夢想嗎?”

“我?我沒有夢想,我什麽樣都可以。”安斯年搖了搖頭,說道。

“可是人怎麽會沒有夢想呢?”伏特加先生滿是不解地說道,“沒有夢想的人就像漫無目的的小船,獨自漂**在一望無際的遼闊海麵之上。”

“我知道你的意思,就像行駛在沒有海圖的海麵之上,我就是這樣一艘小船。”安斯年蘸著馬林果醬吃著博餅,眼神微惘,“但如果硬要說夢想的話,倒不是真的沒有。我有一個可笑的夢想,或許根本稱不上所謂夢想。”

“所以你的夢想是……?”

“我夢想成為一名英雄,這是我小時候的夢想,我渴望像電影裏的超人和蝙蝠俠那樣。”安斯年低頭攪拌著紅茶,波動的水麵不再映射他眼裏的憧憬,“我這個人沒別的好,就是特擅長白日做夢。我小時候總盼望著世界末日到來,地球即將毀滅,而到了那個時候……”

“我,安斯年,這個一無所有的我,能在世界將傾的時候發現自己和常人不同,然後勇敢站出來,像超級英雄那樣力挽狂瀾。”安斯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著呢,作為一個英雄,那時候全世界的目光都投在我身上。新聞媒體和大眾視線隻聚焦在我一人,所有人都會喜歡我,所有人都想親近我,而我將不再孤獨。”

安斯年輕聲訴說著,關於這個超級英雄的夢想,他曾和鹿圓分享過。可他沒告訴女孩的是,之所以有這麽一個夢想,不過是因為這個名叫安斯年的男孩想要被全人類喜歡,想要得到全世界的目光,想要被暖烘烘的陽光和熾烈瘋狂的愛溫柔包裹。

歸根結底,他的夢想,不過是想變得重要,想變得不再那麽……

孤獨。

對於尋常人類來說,安斯年的夢想或許中二氣息十足,像個長不大的小孩躲在陰雨連綿的屋簷下幻想不可能到來的晴天。但對於安斯年來說,他的夢想卻是實現他人生價值的重要途徑。

他想變得重要,他想變得有用,就像大地有花草和林木有用,所以它才擁有花香和果實。

一個落水狗一般的小男孩躲在漆黑的暴風雨之夜向世界發出呼喚,可世界並不回應你,那能怎麽辦呢?世界就像安斯年頭頂見過多次的星空,除了心中暴風雨之夜的那一方天地,這世界隻會靜靜看著他,也許會憐憫,也許會同情,但從不改變主意。

可以隨便變幻色調、形狀和規則的星空,那隻能是油畫。安斯年渴望生活在一個如意的世界裏,可他多次瞻前顧後,最後卻發現即使梵高有足夠資格創造出畫筆下的《星空》,生活也未必就是那樣的幸福美好。

伏特加先生其實仍未能理解安斯年所說的中二夢想,但他卻未曾發出譏諷或嘲笑的話語,甚至連調侃也不曾脫口而出。

這個終日醉醺醺的硬漢,其實心思比絕大部分清醒的人都要來得細膩。

他隻是看了安斯年一眼,一口氣喝光杯中加了冰塊的伏特加。隨後,他站起身,拍了拍安斯年肩膀,一言不發、痛痛快快地結了賬。

伏特加先生說:“你說,你有一個可笑的夢想,但這話不對。”

“哪裏不對?”

“安斯年,有夢想是一件很棒的事,不管是怎樣的夢想都不可笑。”伏特加先生拿起桌上的飛行帽,戴在頭上,認真地說,“最可悲的是,人沒有夢想活著,所以不管是某個人或某件事物,我們一定要為自己找到夢想,因為那就是我們生活的理由。”

他說的是生活,而不是生存。

生存的話,怎麽樣都可以,像下水道的老鼠那樣是生存,像被人圈養的牛羊那樣也是生存,像天邊翱翔的雄鷹那樣還是生存,但生活,生活隻有人類才能擁有,有目的地燃燒遠勝於無意義地苟活。

人類不過是兩腳直立行走的動物,披著幾塊布片,就自以為聰明。但人類和動物有一項重大區別,那就是人類追求生活,抱有極強烈的目的性活著。

路邊的乞丐渴望坐進餐廳,餐廳裏的雜役渴望當上大廚,而大廚,大廚已經在計劃著開一家獨屬於自己的餐廳。

而開了餐廳之後,他會做什麽呢?也許他會希冀有一天,自己能像比爾·蓋茨那樣出名,即使全世界最落後的城市,也能聽見自己的大名。

所以,這就是生活,人是永遠無法得到滿足的,一個夢想的實現意味著新的夢想的誕生。

生活就像一座圍城,人們削尖了腦袋拚了命往裏鑽,並將自己求而不得的東西稱之為夢想。但生活並不可恥,夢想並不可笑,失去了夢想,人類就成了本能的動物,而實現了夢想,人也未必就能稱得上是幸福的家夥,因為總會有新的夢想在誕生。

對現狀的不滿和實現夢想的動力促使人類活著,並渴望更好的生活。對於沒有“夢想”,隻有“白日夢”的安斯年來說,他一直在生存,一直被困在那個漆黑的暴風雨之夜。

他想走出去,可他不缺乏勇氣。

如今他有勇氣了,可說到底,還是缺了些什麽。

缺了些什麽呢?安斯年想不明白問題的答案,所以他一個人來到西伯利亞的凍土上。他希望換了一個地方,也許就能換一種角度,得到一種全新的思路。

現在,伏特加先生點醒了他。

“說實話,你看起來好像有些鬱鬱寡歡,是和女朋友鬧矛盾了嗎?哦,對了,我其實都不知道你有沒有女朋友。”洛特尼科夫不知不覺間喝了不少伏特加,已經有些醉醺醺的了,“不過作為一個情場老手,我教你,男人嘛,在喜歡的女孩麵前不要臉一點總沒錯。有一次我惹剛才那位房東女士不高興,她便發狠打算一個月不讓我上床。”

說到這裏,洛特尼科夫忍俊不禁地笑了出來,他說:“可你猜怎麽著?有一次她家的水管爆了,喚我過去修理。我想,這是一個天大的好機會啊!我隻需要在幫了忙之後略施小計,帶她去看電影,然後我們之間的賭氣和不快就會隨著電影幕布那黑漆漆的畫麵而煙消雲散。”

“呃,洛特尼科夫先生。”安斯年撐著腦袋,無力說道,“你說這麽多,可我的情況和你有些不同,並不是什麽吵架。”

伏特加先生沒有回話,他趴在桌上已經醉得像一條冬天曬太陽的老狗,可他仍執拗地機械地往自己的嘴裏遞著一杯杯烈酒。

他喝酒,不是追求醉醺醺的感覺,而隻是單純地喝酒。

好吧,伏特加先生的一番酒後瞎吹亂侃,雖然完全和安斯年的情況不搭調,但依然間接給了他一個答案。

他不缺勇氣的,安斯年終於明白,自己究竟缺少什麽。

他,安斯年,落水狗一般的男孩,被困在漆黑的暴風雨之夜。他想走出生存的困境,不乏生活的勇氣,也不缺足夠的決心和意誌力。

他缺少的是,愛人以及被愛的能力。

當安斯年追尋喜歡女孩的身影之時,他不會選擇訴說,也不選擇行動。

當安斯年被喜歡的女孩喜歡的時候,距離的拉近卻讓他膽怯退縮,就像電梯裏的人總是試圖保持一定的心理安全距離。

現在,他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他決定,有一個天大的秘密,待這次行動結束之後,他要和鹿圓坦白。

至於女孩是否還會喜歡他,這已經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安斯年現在有兩個夢想:一個是成為像蝙蝠俠那樣酷的超級英雄,另一個夢想則是某個威風凜凜得像紫霞仙子的女孩。

他喜歡她,像白瑞德喜歡郝思嘉那樣。

他想給她永遠寧靜的夜晚和振奮人心的早晨,他想給她光彩奪目的美好和盛大逃亡的馬車,他想給她想要的一切和積雪消融的早春陽光。

他想給她這個世界,包括已有的和未知的一切。

他想被注視,他想被愛,不再是來自全世界,而僅來自那個女孩一人的目光。

這,就是他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