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人是痛苦的神

畫中的畫像變成了鹿圓的幻象,安斯年看著那副畫作,眼神滿是迷醉。

他的眼神和波爾金先前看這幅畫的迷醉如出一轍,似乎在歡愉氣體的作用下,《白牢》不再是恐懼映射,而是美好的化身。

“咳咳!”

波爾金咳嗽幾聲,打斷了安斯年連綿不絕的思念和幻想。對於安斯年眼裏出現的那種迷醉,他很是滿意,但波爾金並不打算在這走廊花上太多時間。

“走吧,天色不早了,已經淩晨兩點了。”波爾金解釋道,“這幅畫在迷幻之下通常是能誘發人心裏的恐懼,但在我的歡愉氣體下,則通常是每個人心中美好的具象。”

安斯年清醒過來,鹿圓的形象又變成那個詭異的紅色連衣裙女子。這種轉變和聯想令他有些驚懼,他瞥了一眼波爾金,眼神微惘。

“每個人看到的都不一樣嗎?”他輕聲問道。

“當然,每個人對美好的定義也都不一樣。”波爾金理所當然地說,“有的人會在《白牢》裏看到永遠花不完的金錢,有人會看到高高在上的權力和地位,也有人會看到成群的妻妾或者龐大的軍隊。”

波爾金頓了頓,饒有興趣地問道:“你看到了什麽?”

安斯年沉默了一會兒,還是回答道:“我看到了一個人。”

“在意的人?喜歡的女孩?”

“嗯……或許吧……”

安斯年的聲音輕柔舒緩,像是聲帶沒有發聲,隻是單純的氣流通過喉舌之間。看見自己喜歡的女孩看起來並不可笑,但波爾金聽見安斯年的回答卻情不自禁笑了起來。

不是常規意義上的輕笑,而是那種聽見了天大笑話的捧腹大笑。

“你比我……你比我想得還要慘一點。”波爾金笑得前俯後仰,笑得甚至流下了歡樂的眼淚,“原來你什麽都沒有啊,原來你是一無所有的。”

“我不懂。”安斯年搖了搖頭,眼神茫然,他不知道有什麽可笑的。

“我也曾帶過不少人來到這裏,在看到這幅畫的時候,他們總是會給出稀奇古怪的答案。”波爾金咳嗽幾聲,抑住笑容,認真說道,“你知道數學上的歸納法吧?根據我的觀察,一無所有的家夥並不是那些渴望金錢、權力和美色的貪婪之輩或窮途潦倒之徒,而是那種連一個人的心都把握不準的可憐蟲。”

“我還是不太懂你的意思。”安斯年皺著眉頭說道。

“不,你懂,你隻是不想承認。”波爾金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無同情地說,“渴望財富和權力的家夥想要那些物質上的東西是因為想給自己和身邊的家人過上更好的生活,他們並非一無所有,他們還有身邊的家人。而像你這樣的可憐蟲,連身邊人都沒有,所以最渴望的美好是某個具體的人,而非那些更常規的事物。”

安斯年歎了一口氣,沒有說話,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他明白對方的意思,但他的確找不到任何話來反駁。

“聽著,你加入了我們,就不再孤獨。”波爾金輕聲說道,“你不必要像一隻鴕鳥一樣埋住自己的腦袋,我會是你的家人,你可以抬起頭來看看世界。”

“謝謝,讚美拉斯柯爾尼科夫。”安斯年看了他一眼,麵無表情地問道,“我很好奇,你呢?你看到了什麽?”

“我?我看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一個宏偉的、幸福得叫人流淚的世界。”波爾金眼裏再度浮現出那種癡狂的表情,“那是多麽叫人心神向往的一個烏托邦,所有人都信奉歡愉與恐懼之神,而你和我,我們這些深藍孩童,在拉斯柯爾尼科夫的庇護下,將無須再麵對我們的命運和那早已別安排好的人生。”

“你知道愛德華和他的計劃?”安斯年反問道,“他的計劃如同始終蒙著一層濃霧,似乎每次我看到的都隻是計劃的表麵。”

“別急,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否則為什麽我會呆在這裏?”波爾金一臉誠懇地說,“這兒離當年通古斯大爆炸發生的地點已經不遠,時隔多年,沒多少人會來這裏,但我還是在這窺見了真實世界的一隅。”

“可以讓我知道嗎?”安斯年輕聲問道。

“不急,還不是時候。”波爾金搖了搖頭,悠悠說道,“目前最要緊的還是覲見歡愉與恐懼之神,相來它在門後麵等久了。”

“歡愉與恐懼之神,究竟是什麽一副模樣?”

“每個人看到的都不一樣,拉斯柯爾尼科夫有萬千化身,你隻能看到他的其中一麵。”波爾金嚴肅道。

萬千化身的歡愉與恐懼之神?這難道不是波爾金幻想出來的玩意兒?安斯年皺起眉頭,不再說話,他沒辦法直接問歡愉與恐懼之神是否真實存在,那隻會直接暴露自己。

兩人不再去注意木門上的那副《白牢》,波爾金從口袋裏掏出鑰匙,神情莊重得像個即將進入清真寺的***教徒。

而事實上,波爾金在進入木門之前的準備工作也是了效仿***教的部分規矩。他示意安斯年脫去鞋子,卻又不像***那樣非得頭上戴著點什麽。

鑰匙插入鎖頭,輕輕轉動。

波爾金推開了厚實的棗紅色木門。

進門之後依舊是一條長長的走廊,區別在於走廊兩邊不再是滿牆壁的詭異化作,而是一支支燃燒的火把。

火把每五步就有一對,而在門後麵不遠處,有一個鍍了金的金屬小盆擱置在一副金屬支架上。安斯年隨著波爾金在盛滿清水的金屬小盆裏洗了手,在認認真真洗去指縫和指甲間可能存在的灰塵或汙垢之後,兩人赤著腳行走在早已鋪設好的羊絨紅毯之上。

這是一段漫長的“朝聖”之旅,波爾金一邊走著,一邊朝著兩旁的火炬裏撒入一些五顏六色的藥粉。

原本靜靜燃燒的火焰在得到了這神秘助燃物之後,猛地升騰起來,且呈現出各種稀奇古怪的顏色。熱辣的火舌在空氣中扭動,像一個精通舞蹈的絕美女郎,披上花樣繁多的炫彩麵紗。

火焰有時候是綠的,像價值連城的翡翠,有時候是藍的,像神秘深邃的大海,有時候是紫的,像甘美多汁的葡萄。

故弄玄虛的宗教儀式,說白了就是焰色反應。安斯年見著了這一幕內心暗自腹誹,他想比起信奉歡愉與恐懼之神,或許波爾金更應該去當一個化學魔術師騙騙那些懵懂無知的小孩子和未經人事的小姑娘。

這家夥長相不賴,有著一種特殊的親和力,想必會很有市場,能成為第二個大衛·科波菲爾也不一定。

最不濟,也能在牛郎店謀得一席之位嘛。安斯年不憚以最大惡意地揣測著,腦袋卻始終壓得低低的,像一個真正虔誠而心懷敬畏的信徒。

火焰跳動,在加入了那些特殊的粉末之後,就顯得有些躁動不安。波爾金似乎還在裏麵加了一些香料,不外乎就是一些蘇合香、沒藥、楓子香、純乳香,可能還摻雜了一些肉桂、牛至、安息香、龍涎香以及橙花和紫羅蘭。

龐大的香味帝國如同神靈將天堂降在人間那般籠罩住了這一整條走廊,好聞的氣味始終縈繞在他的鼻端,以至於他的意識和精神有些飄飄然,像古時候神遊太虛的仙人,仿佛腳步他在柔軟的羊絨紅地毯上都顯得有些不真實。

在光怪陸離的火焰燃燒之中,在甜蜜而幸福的香氣包裹之中,安斯年跟著波爾金,終於結束了這場漫長而幽靜的“朝聖”之旅。

兩人停在高高的階梯麵前,回首望去,身後的走廊,凡是走過之處,必留下彩虹般絢爛的火焰靜靜燃燒。

那些火焰就像這場朝聖之旅的足跡,而安斯年跟著波爾金,也停在了羊絨紅地毯的終點。

“走吧,爬上階梯,歡愉與恐懼之神拉斯柯爾尼科夫在終點等著你。”波爾金推了安斯年一下,自己卻站在原地不動。

“你不過來?”安斯年回頭看他,眼神帶著一種恰如其分的疑惑。

波爾金搖了搖頭,虔誠地說道:“你先上去,歡愉與恐懼之神拉斯柯爾尼科夫一次隻見一人。”

裝神弄鬼。安斯年內心暗自嘀咕,獨自一人率先邁上了階梯。

盡管波爾金不知道自己未被成功洗腦,安斯年也仍舊保持警惕。他雖然像一個忠實且虔誠的信徒那樣低垂頭顱,但他的眼角餘光卻始終打量著四周,像蝙蝠一樣靈敏的耳朵就連最細微的風聲和火焰燃燒聲都不放過。

可他的警惕注定是徒勞無功,波爾金似乎不曾懷疑他,這兒也沒有什麽陷阱,唯有那幽深神秘的香氛在空氣中暗暗浮動。

安斯年踏上階梯,這是一段平靜而普通的行走,就好像安斯年踏上了這階梯,見到了歡愉與恐懼之神拉斯柯爾尼科夫,就能得到無量幸福和神靈賜福。

他一步步登上階梯,懷著一種困惑而又茫然的心情,可真當他踏上最後一級階梯,卻發現麵前什麽也沒有,什麽也不是。

階梯之上,是一間長寬高不超過三米的小房間。

狹窄的房就像一個隨處可見的小廟,廟裏麵沒有人等候,也沒有什麽神像矗立。這裏隻是擺滿了鮮花與水果,還有許多已經略顯幹冷的烤肉。

安斯年滿是不解地打量著房間四周,不知道波爾金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

這間廟一樣的房間,如果說要有什麽是值得他注意的話,那就是置於瓜果和烤肉之後的一件長方形的扁平物體。

那物體用寫滿密密麻麻俄文的紅色經幡罩著,看不出具體形象,但就目前的狀況看來,那些瓜果和烤肉供奉的應該就是這個東西。

“你到了?掀開經幡,拜見拉斯柯爾尼科夫,你會看到歡愉,你也將看到恐懼。”

波爾金的聲音從階梯下傳來,安斯年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那塊紅色的經幡,心想莫非罩在這之下的又是一副神秘而詭異的畫作?或者是類似人皮製成的唐卡?

他不是真正的信徒,他也並不是真正的信奉所謂的歡愉與恐懼之神。

因此,當聽到波爾金的話語之時,安斯年沒有猶豫,他快步上前,伸手便扯開了那塊紅色的經幡。

籠罩在紅色絲織品下方的物體顯露出了它的真實麵目,不是扁平的石刻塑像,不是詭異的畫作,也不是具有極高藝術價值的人皮唐卡。

真相大大出乎安斯年意料。

在紅色經幡之下,罩著的竟然是一麵鏡子。

普普通通的鏡子。

世間隨處可見的尋常鏡子。

安斯年從鏡中看到了一個麵容憂鬱愁苦的少年,他對著鏡子微笑,鏡中人就對著他微笑,他對著鏡子皺眉,鏡中人也同樣蹙眉看他,而當他臉上的表情呈現出困惑不安,鏡中人的臉上便浮現出一種困惑不安的惶恐神情。

所以,他明白了。

安斯年明白了。

鏡中人是自己,自己是鏡中人。

安斯年看著鏡中人,忽然明白了一切。

所謂歡愉與恐懼之神,所謂拉斯柯爾尼科夫,就是自己。

這個“自己”,從來不是指具體某個人,而是人類本身。

人類該對自身感到恐懼,也可以從自我中獲取更多的歡愉。

每一個到這裏拜見拉斯柯爾尼科夫的人,都會看到這麵鏡子,而他們也將不約而同地從鏡中看到自己。

千人千麵,每個人看到的拉斯柯爾尼科夫的確不同,他們從鏡中看到的就是自己,而每個人都可以是拉斯柯爾尼科夫。

因為,人是痛苦的神。

歡愉與恐懼,在人類這一族群上共存,卻又在每一個個體有著不同的表現,就像矛盾具有普遍性和特殊性。

歡愉與恐懼……

人類與人類,人類與個體,個體與個體……

安斯年在這一瞬間,明白了波爾金建造這個宗教的內在寓意。

拉斯柯爾尼科夫在俄語之中潛藏著“分裂”的深層涵義,這種分裂,不僅是一種物質形態上的對立,更是一種意識形態上的分庭抗禮。

就像每一個深藍孩童,他們都是不由自主的自由個體,擁有自由的同時也失去自由,某位命運之神總是擅自安排,不經他人同意就規劃好了一切。

於是,波爾金提出了拉斯柯爾尼科夫的概念。

對於他來說,拉斯柯爾尼科夫不僅僅是歡愉與恐懼之神,更是歡愉與恐懼,幸福與傷悲,戰爭與和平,熱愛與仇恨,言語與暴力,等待與拋棄……

它是愛與被愛,更是世界一切矛盾的集合體。

拉斯柯爾尼科夫是世間萬物的本源,因為,人生這種事,本來就是由矛盾組成的啊。

矛盾存在一切事物之中並且貫穿於事物發展過程的始終,事事有矛盾,時時有矛盾。

就好像……

就好像小時候誰都會覺得自己未來閃閃發光,成為名垂青史的大人物,可人這種生物,一旦長大才肯明白,這世界上絕大部分的事情都不會稱心如意。就像墨菲定律,分明毫無道理,但事情卻偏偏總是往著最糟糕的方向發展。

別說什麽他還有時間,還有愛的廢話,時間可不等人,愛與被愛從來都不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能力。

透過這麵平整光滑的、隨處可見的尋常鏡子,安斯年從中觸及了拉斯柯爾尼科夫的核心要義。而在領悟到這深層含義的時候,幾乎有那麽短暫而漫長的一刹那,安斯年幾乎是從頭到腳沒有一處不讚同波爾金的觀點的。

他明白了對方的意思,而先前他經曆致幻氣體的時候,就該想到這一點。

那個時候,他在幻覺中看到的拉斯柯爾尼科夫長著惡魔般的雙翼,額頭上生有邪魅的尖角。那個時候,他看到的拉斯柯爾尼科夫,不正是打開多道基因鎖的自己嗎?

千人千麵,那時候的恐懼氣體在自己心中營造出了獨屬於自己的拉斯柯爾尼科夫形象,而那形象的恐懼化身,正是那個自己一直不想麵對的自己。

安斯年明白了,他幾乎明白了一切。

他明白了,他怕的不是那些恐懼氣體麻痹他的肉體,是精神層麵的恐懼令他身體發軟,和肉體上的麻痹五官。

他明白了,他怕的精神恐懼並不是波爾金將自己洗腦,甚至波爾金的恐懼氣體也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誘因,用來勾引出自己心中最大的恐懼根源。

也就是,他自己。

他怕他自己。

怕自己被人拋棄,怕自己一無所有,怕自己變成怪物,怕自己無法融入人群,怕自己生存於這個世界卻又不被世界所愛。

安斯年怕安斯年自己,怕得要命。

他的這種害怕出自對“安斯年”這一個體的不了解,出自某位命運之神的神奇安排,出自對自我與真實的模糊定義,出自他隻是想好好活著,卻又不得不艱難生存。

恍恍惚惚之間,安斯年走下祭壇,通過階梯,回到波爾金身邊。

“看來,你悟到了?”波爾金微笑著,臉上掛著心滿意足的笑容。

安斯年不說話,隻是抬頭輕飄飄地瞥了他一眼,眼神空洞得像一片虛無的宇宙,就連小行星碎片和隕石也不願光顧。

“是的,我悟道了。”安斯年忽然開口說話,憂鬱愁苦的麵容無風無雨,無動於衷,唯有空洞的眼神深處泛起一抹盎然的神意。

他說:“拉斯柯爾尼科夫是我們,我們是……”

“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