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花田錯

當格溫妮絲在講過去的故事時,安斯年觀察得很認真。他盯著對方那因回憶而略顯迷茫地雙眼,情緒卻也隨著她的故事深入而深陷其中。

生活是一堵牆,他想,或許,格溫妮絲和自己是相似的,在某些部分上。

例如……

他們一樣失去了家人,也有替代他們家人的人出現。

他們一樣沒法拒絕別人,因為他們擁有得很少,他們隻是想讓大家都喜歡自己。

他們在生活上都遇到了挫折,即使大家都知道這就是生活的本質,他們也未能好好地應對生活,隻能依賴於某些特定的對象而活。

對於格溫妮絲,那個人是波爾金,幫她狩獵的波爾金。而對於安斯年來說,是鹿圓,是白月光,是愛麗絲,是他遇見的朋友們。

站在這種立場來看,安斯年忽然又能理解格溫妮絲的那種瘋狂和執拗了——當你什麽都不是,什麽都沒有的時候,你就會抓住手中唯一僅有的東西。

如果有人試圖奪走自己珍視的一切,那麽他想,他哪怕是拚得你死我活也不會善罷甘休的

“所以,外麵那些病人,並不是什麽中東難民。”安斯年咳嗽幾聲,打斷道,“他們都是當時的‘背叛者’,曾經站在你這一邊。”

“他們並不是站在我這一邊,他們隻是站在自己那邊,一切都是為了自己,正如人們根本就不在乎真相。”格溫妮絲冷淡地說道,“不過也不全然都是當初的背叛者,還有一些是誤闖此地的人。”

“哪個是安東?”安斯年好奇地問道,“我倒是挺在乎真相的。”

“現在坐在門口看門的那個,看起來不太像吧?可惜真相已經不重要了。”格溫妮絲輕笑道,“過去的安東早在他身上死了,現在的他更像一個臉色青白、營養不良的中年大叔。”

“你看起來……”安斯年疑惑道,“似乎已經不太恨他了?”

“恨?為什麽要恨?人類最大的悲哀在於,即使是仇恨這種刻骨銘心的情緒,也會隨著時間逐漸淡化。”格溫妮絲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溫柔的笑意,“但我不恨他了,更多是因為,如果不是他,我也遇不上波爾金醫生。”

昏黃不明的火光中,一個女子在談及自己仇人的時候,非但沒有咬牙切齒,反而捂嘴嬌笑,目光中甚至還真有那麽幾分感激,這樣的事情怎麽看都怎麽也有些詭異。

或許進精神病院之前的格溫妮絲腦袋是正常的,但形勢逆轉,受害者反而被法官判決送進精神病院後,格溫妮絲的大腦和精神的的確確也因無法接受事實的刺激而產生了變化。一個偏執狂或許心神堅定,沒有漏洞,但一個大腦受了刺激出了問題的人來說,這倒是不一定。

想到這裏,安斯年湊到鐵籠子邊上,雙手抓著生鏽的鐵欄杆,以支撐自己的身體佝僂著站起來。

即使有火光照耀,白霧中的視線也有些模糊,致幻氣體使他連身體都站不穩,但他依然執拗地使自己離格溫妮絲更近一點,更進一步看清她的五官麵容。

“在我家鄉那邊,有一句老話,叫強扭的瓜不甜。”安斯年痛苦而吃力地笑著,低聲問道,“如何讓一個本不愛你的人愛上你,這是不少人求而不得、苦苦追尋的終極問題。”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在最早的時候,在故事一開始的時候,我喜歡一個叫張思柔的女孩,她人真的很好,是那種不會對路邊流浪小狗不管不顧的女孩。我喜歡她,甚至我想,有這麽一個女孩讓我喜歡真是很棒的一件事,可遺憾的是,女孩從不喜歡我,她喜歡別人,比我更好的別人。”

“你想說什麽?”格溫妮絲皺眉問道。

安斯年抬頭瞥了她一眼,卻自顧自地說道:“在畢業典禮那一天,當我得知她和喜歡的男生已經製定了完美而無誤的人生計劃之時,我想那也許是我這輩子最糟糕的一天,因為他們製定的計劃中有彼此而無我,更因為和張思柔製定計劃的不是我。”

說到這裏,安斯年抬起頭,認真問道:“你知道男孩在追求而不得的女孩的過程中,普遍悲哀的一點是什麽嗎?”

他問了格溫妮絲問題,卻又不待她回答,就自己回答道:“是總固執地認為自己是這一整個龐大世界裏最愛她的那一個,別人的愛都是虛假的愛,隻有自己的愛才是這浩瀚蒼穹最特殊最真實的那一份。我們總認為,在這龐大世界裏,對方隻有接受自己的愛才能幸福,可事實是,你覺得你的愛海枯石爛永不改變,別人對她的愛也能如此。”

“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格溫妮絲搖了搖頭,輕聲說道,“在我這裏,波爾金接受我的愛並不注定幸福,是我,是我能得到她的愛才能幸福。”

“不,我還沒說完,別打斷我,請聽我說完。”安斯年輕笑一聲,悠悠地說道,“那個時候的我,懦弱、膽小、無用,像個廢物,卻渴求著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但向往美好並不可笑,最可笑的是,那個時候的我甚至巴不得張思柔發生點什麽不致命的意外,我希望她能倒黴、不走運甚至毀容,而到了那個時候,我一直陪在她的身邊,即使她的外貌如何變化也不拋棄她,這樣她就會明白誰是真正對她好的人。”

安斯年怪笑一聲,歎息道:“那個時候的我,不僅懦弱且膽小地渴求不屬於自己的東西,還是個自私自利的廢物。我把擁有某個女孩的希望,寄托在女孩受傷害的基礎上,可誰又能保證,即使張思柔遭遇了那樣的困境,全世界不離不棄的就會隻有我一個人呢?她喜歡的男孩如果真心愛她,也會做這樣的選擇,而我企圖用感動來得到的愛,根本就不是愛!”

“那個時候,我是一個窮途末路的喪家之犬,甚至連下場賭一把的機會都不敢抓住,簡直就是全世界loser的集中縮影。我並未如我想的那般愛張思柔,我愛的隻不過是那個自以為付出了許多的自己,另一個女孩的出現使我明白了這一點,因為你如果愛一個人,根本就不會想著用不正當的破壞方式去得到她。”

“而愛這種東西,歸根結底,不過是多巴胺和荷爾蒙分泌共同作用的結果。可神奇的是,這種共同作用的結果卻不隻是單純地影響肉體上的生理機製。它還能使我們勇氣倍增、信心大漲,是那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視死如歸,是那種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淡然,是那種全世界與你為敵、同你作對也無所謂的豁達、豪邁與浪漫。”

“因為,你不孤獨,你的身邊有你愛著的人。愛有兩種,一種是雙向性的,雙向性的愛是即使世界末日,全世界坍塌,也能牽著手一起死去。”

“死亡令人恐懼嗎?不,人們之所以覺得殉情浪漫,隻是因為殉情的人類死得並不孤獨。死亡並不讓我感到害怕,我怕的是一個人孤零零地活著,也將孤零零地死去。”

“而另外一種愛,是單向性的愛,就像一個箭頭,永遠隻指向一個單方麵的方向。曾經我覺得我喜歡張思柔,可那實實在在愧對於‘愛’這個字眼,因為單向性的愛不是這樣的,它不是這樣運作的。”安斯年解釋道,“真正的愛是,我應該隻想看著她笑,那笑容應該美好而幹淨得像聖托裏尼的藍頂白牆和愛琴海的絕美風光。如果是愛,我應該隻是想看著她笑,而根本不在乎這笑容是對著誰的。”

“我曾在一個又一個的十字路口徘徊不前,彷徨不定,可後來,我喜歡上了另外一個女孩,一個女俠般威風凜凜的女孩。”安斯年臉色蒼白,微笑著說,“她真的是很棒的那種女孩,她讓我明白了一件事,即使是命運的造化弄人,真正的愛也不會因為恐懼命運而停下腳步。”

“最後這句話,是什麽意思?”格溫妮絲看著安斯年,眼神微惘。

安斯年搖了搖頭,輕聲道:“沒什麽意思,你幫我離開這裏,我就告訴你如何贏得波爾金的心。”

“可你知道的,我被人背叛過,所以我明白那種痛苦,更絕對不會背叛拯救了我的他。”格溫妮絲歪著腦袋,誠懇地說,“如果我放了你,那麽這就是一種背叛。我沒辦法直接放你走,但正如你所說,我喜歡波爾金,你如果能直接告訴我的話,我會想辦法讓波爾金放棄你的。”

“好吧,看起來,我似乎沒更多選擇?”安斯年歎了一口氣,自嘲一笑,“其實我的答案很簡單,讓波爾金多去照照五樓的那麵破鏡子,拉斯柯爾尼科夫會告訴他一切的。”

“你我都知道,拉斯柯爾尼科夫根本不存在。”格溫妮絲蹙眉說道,“請說得更明白一點,你不能就隻是叫我讓他去照鏡子看看自己。”

“好吧,那我明說,如果你告訴我的故事準確無誤的話,波爾金本來就是喜歡你的,隻是他不知道這一點。”安斯年淡淡笑著,笑容裏帶了些許苦澀,“因為他洞察了命運,也害怕命運,同我一樣,他害怕他對你的好感是命運使然,他害怕就連你的喜歡也是早已注定的情感程序,他害怕承認你正如我害怕承認喜歡我的女孩。”

“能說得更詳細一些嗎?”格溫妮絲聞言眼睛驟然一亮,“請說得再詳細一點!”

她站起身,情緒突然有些激動,甚至於她上前幾步,同樣抓著安斯年抓著的生鏽欄杆。格溫妮絲看著他,原本蒙著一層水霧的迷離雙眸在這一刹那瞬間發光發亮,像極了看到了小魚幹的可愛小貓。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安斯年一臉平靜地說道,“這家醫院的存在是因為你,那些病人說是他的收藏品,可實際上也是為你萌生的一種複仇。包括所謂的歡愉與恐懼之神,你們所用的教歌是他初見你時,你唱的《歡樂頌》。”

“還有呢?”格溫妮絲的眼睛愈發明亮。

“還有那麵鏡子,拉斯柯爾尼科夫,也印證了他曾經對你說的話。”安斯年聳了聳肩,解釋道,“他不想你在他製造的歡愉中逃避現實,因為你絕對沒辦法在這虛假的歡愉中逃避自己,鏡子的存在隻是因為他不能你總當一隻縮頭烏龜。”

說到這裏,安斯年嘴角露出一抹譏諷的笑意,他哂笑道:“不過嘛,到頭來,他同你一樣,同我一樣,也當起了縮頭烏龜。我們大家都一個德行,波爾金設立的那麵鏡子,本意是想讓你認清自己,接受自己,可實際上他連自己的內心都沒能認清,他和我一樣,不過是鴕鳥心理罷了。”

格溫妮絲的眼睛熠熠生輝,明亮得像漆黑夜空中閃亮的星。可很快,這對耀眼的星就泛起了一層水潤的光澤,像是幽藍的珠寶蒙上了一層水霧,像是心靈的窗戶下起了淅淅瀝瀝的下雨,像是一整片海洋倒映在她的瞳孔深處。

她哭了,不是因為傷心,而是喜極而泣,像一個得了永不融化的糖果的小女孩。

沒有嚎啕大哭,沒有肩膀顫抖,她隻是默默流淚,眼裏**漾著難以置信的光。就像一個遠赴非洲苦尋依米花多年的冒險家,在追尋多年之後,才發現原來傳說中的依米花就在自己身邊。

她看上去失魂落魄,心事重重,卻又絕對不是那種接受不了事實打擊而呈現的茫然,而是一種手足無措的慌張和慌亂。

就像一個第一次告白成功的小女孩,對於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總是不知如何是好。

“去吧,去找他談談吧。”安斯年鬆開抓著鐵籠子的雙手,慢悠悠地說道。

他抖了抖雙手,震掉手上棕黑色的鐵鏽,看著格溫妮絲同樣鬆開雙手,一言不發地轉過身子。

她低著頭行走,一句話也不說,似乎此時此刻她的腦海已經被她和波爾金的開場白占據。

她該怎麽提起這事呢?

用嬌滴滴的語氣?不,那樣太作,波爾金似乎不喜歡那樣。

用甜蜜的溫柔的語調?也不行,這樣不夠正式。

那用平淡的漫不經心的語氣說出來?好像可以,但這樣似乎顯得自己不夠在乎。

紛紛擾擾的思緒湧上心頭,像纏成一團的毛線球,徹底占據了她的內心。

“說是這麽說,但你就真的這樣走了?!”看著她的背影,安斯年不滿地大喊道,“連一句感謝的話都不說,記得告訴波爾金!讓我離開這個鬼地方,我保證不回來!”

格溫妮絲沒有回頭,她的背影經過暖黃色的火光和朦朦朧朧的黑暗,在光明與黑暗的交錯間被染上了一層神聖的光暈,顯得動人至極。

最終,格溫妮絲的身影消失在門後,萬籟俱寂,世界重歸安寧,隻有角落裏的蟋蟀不知疲倦地振著翅膀。

而在格溫妮絲離去之後,在這個水牢裏,牆壁上的火盆仍在劈裏啪啦地燃燒著,因為水汽濃鬱的緣故,倒也不甚明亮。

安斯年看著格溫妮絲的身影消失,不由得幽幽歎了一口氣。

火焰燃燒,橙紅色的光亮將他蒼白而憂鬱的麵容染得喜氣了一點。他的臉龐在火光的照耀下顯得紅撲撲的,可他的眼神倒映著火焰燃燒的光亮,卻絕對不是什麽喜悅或歡愉之情。

“你是如此,他是如此……”安斯年自嘲一笑,“我又何嚐不是如此呢?”

他閉上眼睛,重新伸出雙手用力掰了掰生鏽的鐵欄杆。他試圖以蠻力拉開那道鐵籠,可微微泛酸的麻木身軀卻早已不能為他提供任何一絲力量。

“自欺欺人啊……”

安斯年苦笑一聲,靠在鐵籠,滑坐在地上。

他依舊沒有睜眼,隻是無力地坐在冰冷渾濁的汙水中,落魄得像是生活在天橋底下的流浪漢。不,流浪漢都比現在的他來得體麵,他的模樣比天橋底下的流浪漢還要淒慘。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安斯年閉著眼睛數著綿羊,麵容寧靜得像是睡著了一般。十分鍾過去了,半小時過去了,四十五分鍾過去了,格溫妮絲去了頗久,卻也沒回來。

總不能把自己忘了吧?他想,也許這個時候,兩人正忙著做些見不得人的事,但是幫波爾金和格溫妮絲認清這一點,真的有益於改善他現在的處境嗎?

一個小時過去了,就在安斯年真的快要睡著的時候,沉重而老舊的鑲鐵木門再一次被人從外麵推開。

他睜開眼睛,麵前站著的卻不是格溫妮絲,也不是波爾金,而是……

“基辛格?!”安斯年愕然地看著對方,“你怎麽會在這裏?”

“沒有時間多解釋,我來帶你走。”基辛格屏息凝神,掰開鐵籠的欄杆,將安斯年拖了出來。

他沒戴防毒麵具,但此刻水牢裏的白霧正是最淡的時候,短時間的吸入對異種人來說根本不成問題。

同早先在南美洲見到的那副模樣不同,此時的基辛格看起來要更蒼老一些。異種人的衰老極為緩慢,這裏指的蒼老並不是外表上的,而是氣質上的飽經風霜。

在安斯年茫然而虛弱的眼神中,基辛格將他背在身上,並用一條粗布緞帶將他固定在自己的腰間,以確保安斯年不會掉下去。

做完這一切之後,基辛格出了門,上了台階,重回地表。也正是這個時候,安斯年才明白那間水牢是由醫院的地下室改造的,隻是他目前的注意力卻不在上麵了。

基辛格背著他走了另一條路,和來時不同,這條路必須穿過醫院的後山。而令安斯年沒想到的是,這裏種植了一小片的魯冰花田,瑰美的粉紫和浪漫的深紫在這一刻交織著,像一匹匹精心浸染的綢緞。

即使夜色有些模糊,花田不如白天看過去來得好看,可在淡淡的月光輕撫下,這份花之美卻被渲染得有些意外的靜美。

浪美而唯美的花海包圍住了他,在這一小片魯冰花田之後,是向日葵的海洋。

這些向日葵無一例外,比人還高,足足可達3米。明亮大方的金黃像一朵朵墜入的太陽,安斯年和基辛格一進入其中,身影即被這一朵朵太陽淹沒。他們穿梭在花田之中,就像兩條靈敏的遊魚。也正是看到了這一大片向日葵,安斯年更堅定了波爾金對格溫妮絲的感情。

或許波爾金不去表達,不僅是不願承認,還很有可能,他根本就不懂得如何去表達。

“傑森呢?你在這裏,那麽傑森在哪裏?”安斯年問道,“我問過波爾金,他說從沒見過什麽傑森。”

“傑森,傑森他……”基辛格沉默片刻,說道,“醫生沒見過傑森,是因為傑森已經是個死人了。”

傑森死了?那個長得酷像威爾史密斯的黑人小哥,那個在自己失控拆家之後向他伸出援手的黑人小哥,就這麽莫名其妙、不明不白地死了?如果傑森想跑,隻需要開一道傳送門,又有誰能阻止他呢?

安斯年低垂眼瞼,眼神深處盡是茫然。

“誰殺了他?”他咳嗽幾聲,痛苦地說,“是誰殺了傑森?波爾金?”

“不,我,是我。”傑森麵無表情地說,“是我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