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迷路羔羊與盛大狂歡

落日散盡餘暉,紅彤彤的太陽沉入一望無際的林海之中,明月已經在安斯年和鹿圓的身後發揮它略顯黯淡卻不失清美的迷人魅力。

夜幕籠罩大地,黑夜的降臨為世界披上了一層銀灰色的麵紗。在微弱的月光中,枝繁葉茂的大樹不再顯得青翠欲滴,而是被黑暗染上一層淡淡的灰,成了更為靜謐的暗綠色。

安斯年和鹿圓坐在那棵會開花的不知名的樹下,他們靠在一起,一會兒望望東,一會兒又看看西邊的天空,一同欣賞落日的沉淪和彎月的初升,以及萬千無形的晚風吹拂樹梢和枝頭。

如果森林中有一千萬棵大樹,那麽這一千萬棵此時此刻,就在女孩的歌聲中,就在男孩的和聲中,就在這風中,輕輕搖曳、微微起伏,如同海浪拍打礁石,激起一千萬朵浪花。

直到懸崖峭壁上的洞穴中傳來傑森的呼喚,安斯年和鹿圓才結束了這場談不上多麽浪漫的風花雪月。

今晚的天空有些晴朗,萬千繁星點綴夜空,沒有任何一朵多餘的雲朵過分遮蔽星星的光芒。安斯年站起身子,準備下山,臉上的表情有些戀戀不舍、意猶未盡,像剛吃掉了糖果屋的饞嘴小孩。

他起身,伸出手,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卻又完全出於喜不勝收的笑容。安斯年拉了女孩一把,幫助她站了起來。

這是這場短暫童話的結束,即使安斯年多麽時光能在這一刻凝固,像結了冰的河麵,可時間也從來不為任何人駐足。但童話的短暫結束並不意味著童話死去,正如落日墜落在地平線盡頭,可第二天一早,那輪紅日依舊會在地平線的另一端升起。

安斯年有些遺憾於不能多待上一會兒,但他轉念一想,或許和喜歡的女孩在一起,待多久從來都不夠。

痛苦是漫長而枯燥的苦苦等待,幸福是轉眼即逝的某一個美好瞬間。不管做什麽事,隻要是自己喜歡的,就總覺得時間太快太短,快到容易抓不住,短到幾乎沒有。

人生,大抵也是如此吧。

“鹿圓。”安斯年忽然出聲道。

“嗯?”

“我想你和傑森一起帶基辛格回學院,對付波爾金,我一個人就夠了。”安斯年認真道,“我希望你盡快趕往英國,當我這裏的事情解決之後,白月光和愛麗絲那邊就會發生異變。我希望你幫我穩住局麵,我會找到解決辦法的。”

“我會幫你向他們解釋的。”女孩眨了眨眼睛,輕聲道,“對付波爾金,你有把握?”

“有把握。”安斯年微笑著說,“我從沒有像現在這般感覺良好,這麽平靜,這麽沉著,這麽同自己融為一體。”

“好,我回學院等你。”女孩似嗔非嗔地瞟了安斯年一眼,卻沒有多問什麽。

信任這東西有時候來得很奇妙,對於被信任的對象,即使對方在背後打了自己一槍,人們也傾向於是手中的槍走火了,而對於那些不被信任的人,即使對方隻是不小心撞了自己一下,人們也會把對方的舉動看成抱有圖謀不軌意圖的一次試探。

過分的信任就像盲目的崇拜,被信任的安斯年在女孩眼裏就好像無所不能似的。她相信,安斯年既然這麽說,就一定有了自己的計劃。她也相信,如果安斯年需要一個人獨處,那麽自己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在某個地方默默等待。

她想,或者他想,他們同時想到,或許這就是默契?

沒有浪費多餘的時間,安斯年送鹿圓回到洞穴之中,便和他們一起離開了這裏。他將三人送到了森林邊緣,接近伏特加先生飛機停靠的城市,這才揮了揮手轉身投入萬千林木的懷抱之中。

重新回到森林之中,安斯年的心情和上次沿著葉尼塞河北上時完全不同。這一次,他的內心毫無疑問是痛痛快快的,就像放下了一塊積壓在心頭的巨石,就像完成了一件了不得的重要大事。

從懸崖頂看林海和投入到森林中是完全不一樣的,安斯年想,這森林就如同波爾金所率領的組織。固然,組織整體居於主導地位,統率著部分,具有部分不具備的功能,但整體既然由部分組成,那麽部分也同樣製約整體,關鍵部分的功能及其變化甚至對整體的功能起決定作用。

落葉鬆的枝頭搖擺著,像是在歡送著什麽又在歡迎著什麽。正是這一棵棵不起眼的樹木組成了一整片森林,而波爾金就是那個宗教組織的關鍵部分。人們之所以信奉拉斯柯爾尼科夫,也隻不過是因為波爾金的致幻氣體幫助他們逃避了現實。

安斯年決定對付那個穿白大褂的家夥,就必須先處理好他的致幻氣體。慶幸的是,有了那件堅不可摧的“心靈盔甲”,安斯年就有了對付世間一切恐懼的勇氣。

穿過灌木叢與森林,又一次,安斯年回到了那個有著多個入口的礦坑之中。這裏的景象一如他先前所見,隻是早些時候他選擇的入口已經塌方。

礦洞的洞口黑魆魆的,看起來就像張開大嘴的猛獸。沒有過多猶豫,安斯年隨便提了一盞探路燈,像初來乍到的旅客,像不知深淺的初生牛犢,一步一步走向無邊無際的黑暗。

…………

…………

安斯年從水牢中逃脫了。

這一消息傳進波爾金耳朵裏時,他似乎並不感到意外,隻是眼底深處泛起一抹無法輕易察覺的惘然。

從表麵上,安斯年的離開並未能給這個類似醫院的地方帶來任何變化。當然,這麽說也並不準確,確切的說,這兒的確發生了一些細微的變化,卻不是因為安斯年,而是因為今天是一年一度的祭祀日。

在這一天,按照往年的習慣,人們通常會聚集起來,像裝飾自己新家一般裝飾這家醫院。缺胳膊斷腿的普通人也好,四肢健全的異種人也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拿出了聖誕節來臨時的幹勁,通力合作,紛紛為此裝點起這一整片區域。

人們一大清早就從歡愉編織的美夢中醒來,也就是在安斯年穿過那片向日葵之後不久,不少的人就自發來到這片花田之中,倒也不是為了抓人,那個時候人們還沒發現安斯年不見。

人們來到向日葵的海洋之中,熱情洋溢,分工明確,隻是為了收獲向日葵的葵花籽。譬如,缺胳膊但眼睛尚且明亮的家夥和四肢健全的瞎子一同工作,但他們裝滿一大麻袋葵花籽之後,推著輪椅的斷腿家夥們會自發上前,承擔起運輸的責任。

在這之後,葵花籽會被人們送進廚房,早有廚師等在那裏。在被致幻氣體俘獲的眾多凡人中,有不少家夥廚藝尚可,因此這些人待在廚房裏,他們會把新鮮采摘的葵花籽分為兩種:品質稍微壞一點的會被用來炒製瓜子,而品質較好的則被用來榨油。

葵花油澆灌土地是祭祀重要的一個環節,醫院有一處頗為空曠的廣場,部分人們已經開始動手在那兒搭建祭壇。屆時,葵花籽經過壓榨就成了色澤金黃的食用油,到了晚上,波爾金便會主持祭祀,將煮得滾燙的熱油灑在祭壇前的土地之中。

值得一提的是,祭壇是由人們用木板搭建的。有一批建築工會在一大清早就起床找來先前準備好的上好木材,一部分放在車**車成珠子,另一部分木材則拿去修葺祭壇。

建築工們會在祭壇中間留一個長一米、寬五厘米的凹槽,並用車好的四顆珠子點綴在祭壇的四個角落。那麵鏡子——也就是拉斯柯爾尼科夫的化身——在傍晚篝火燃起的時候會被波爾金請出,並放在這插槽之中。

在這之後,人們又用樹脂、固化劑、醫用級顏料、填料、助劑來調配質感濃厚粘稠而又色彩鮮豔亮麗的特製油漆。

由於歡愉與恐懼之神拉斯柯爾尼科夫隻吃萬物的氣味,所以油漆工們在調配的過程一定要確保味道盡量要香氣上靠攏。至於有毒無毒、苯類溶劑的含量高低、是否含有甲醛,這幾點倒是沒人在乎,因為在人們看來,神明哪怕這些玩意兒呢?

調配好油漆之後,人們便會戴上手套,嘴上和心裏同時讚美著偉大的拉斯柯爾尼科夫,並小心翼翼而不乏虔誠地為祭壇刷上濃烈且鮮豔的亮紅、靛藍和明黃,寓意是拉斯柯爾尼科夫如同這色彩中不能再分解的三原色,是萬事萬物和一切矛盾的基礎。

祭壇就是拉斯柯爾尼科夫的飯桌,那麽祭壇周邊環境的重要性自然是不言而喻的。到了晚上,人們會點燃溫暖的篝火,並搬來四棵樅樹,分別將其擺在祭壇上四顆珠子對應的角落。

人們像裝點聖誕樹那樣裝飾這四棵樹形美麗、顏色和氣味討人喜歡的冷杉,他們會用燈燭和亮片為這四棵常青樹穿上明亮而多彩的新衣。

直到夜幕降臨,通了電的裝飾品發出了霓虹般絢爛的彩光,神聖而祥和的氣氛也就融入這四棵樅樹的瑰美光亮和篝火熊熊燃燒的火光之中,進而暈染開來。

祭祀的鍾聲於傍晚日落的同一瞬間響起,並在明月攀升的那一刻再度敲響。第一聲是告別恐懼的過去,第二聲則意味著展望充滿無限歡愉的未來。

為祭祀日做準備是一件頗為麻煩的事,這需要動員到醫院內的所有人員。但對波爾金和那些信奉拉斯柯爾尼科夫的信徒來說,一年一度的祭祀日隆重而盛大,這已不是眾人第一次經曆。

熟能生巧,醫院裏的每一個人,除了波爾金之外,全都如同上了發條的機器一般在這一龐大的組織體係中運轉起來,不遺餘力地發揮著自己的作用。

他們像工蟻一樣沉迷於自己的手頭工作,似乎這就是對拉斯柯爾尼科夫的一種虔誠體現。他們一絲不苟,動作和神情精密得像一塊塊齒輪,有條不紊且飽含熱愛地轉動著。

即使按照規矩,為拉斯柯爾尼科夫精心打造的祭壇在這之後要被火焰焚毀,即使明知這一點,人們也毫無怨言且全神貫注地做著手頭的工作,並全身心投入到其中,甚至就連一絲多餘的熱愛也不從榔頭敲擊鐵釘的過程中泄漏。

根據教義,祭壇當天建成當天焚毀,既代表了新生,又代表了死亡,而在這生與死的矛盾中,生機在燃燒的火焰中孕育。因為人們都知道,在明年,全新的祭壇將被建成,然後再一次焚毀,就像一次又一次注定好了的輪回。

於是,當人們動工的時候,一切井然有序,一切都發生得仿佛上天注定,幾乎每一個人都熱火朝天,臉上甚至洋溢著一種幸福的紅光。

當夜幕終於來臨的時候,當落日沉淪於盡頭的時候,當入夜的第一次鍾聲響起的時候,三原色交織的祭壇從空無一物的廣場上站起,四棵冷杉像四名忠心耿耿地侍衛守候在祭壇的四個方向,搭架好的巨大篝火已經幹燥得就差一把烈火的點燃,新鮮的瓜果和塗了蜂蜜的烤肉被虔誠地擺在祭壇麵前。

誠然,這些狂熱的信徒們搭建祭壇時是出於一種可笑的虛幻的寄托,但沒有人能否認,當人類集中力量進行創造的時候,他們用簡單的工具和有限的資源,盡一切可能發揮了文明之美。

就像殘暴的秦始皇勞民傷財、興師動眾修建了萬裏長城,在當時惹得家家戶戶怨聲載道,但後來的人們卻還是不得不驚歎於古代勞動人們的智慧和文明發展所體現出的迷人魅力。

當然,這麽一座小祭壇自然是無法和萬裏長城以及其他世界奇觀相媲美的,但考慮到時間有限,這些狂熱的信徒們似乎已經做到了自己能做的最好的一切。

從這一點來看,他們雖然盲目地活著,但又好像是幸福的?幸福如果真的重要,本身的真假似乎又好像不太重要?

這注定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

醫院頂樓的鍾聲響起,在夜幕降臨的第一聲之中,波爾金手持火把,來到人群之前。

醫院的廣場上在這一刻擠滿了發色各異、身高各異、樣貌各異的人,既包括普通人,也不缺異種人。就好像在拉斯柯爾尼科夫的榮光下,各民族各國界各種族實現了真正的融合。

“讚美拉斯柯爾尼科夫!”波爾金高舉火把,振臂高呼。

“讚美拉斯柯爾尼科夫!”

“讚美拉斯柯爾尼科夫!”

“讚美拉斯柯爾尼科夫!”

群情激奮,人們激動萬分,因為感到榮耀和自豪而一連呼喊三聲。

他們在大聲吼叫的時候,甚至沒想過內心的那種榮耀感和自豪感源自何處,他們就像元首麾下的士兵,早已被希特勒洗了腦。

三次讚美的聲音衝上雲霄,波爾金臉上的表情卻沒有往昔祭祀時滿意。他眉頭微微蹙著,心情似乎頗為煩悶,可狂熱的人群卻未曾注意到他那格外明顯的表情。

在這一刻,所有的人們都不去看波爾金,他們隻是看著波爾金手中的火把。

他們看著波爾金高舉手臂,在明月初升之時,在第二次鍾聲響起之時,用火把點燃了幹燥得不像話的篝火。

起先是一顆火星,可下一秒,凶猛而明亮的火焰倏地從篝火的木柴中躥了出來。明黃色的火焰在黑夜中扭動著,就連火焰上方的空間也因高溫而顯得有些模糊扭曲。

點燃篝火了,人群之中不知是誰率先發出一聲歡呼。所有人興奮地看著篝火,甚至像色欲發作那般顫抖起來,他們瞪大雙眼,眼睛一眨不眨的,就好像火焰中有花兒,又好像有渾身不著寸縷的性感女郎從火裏誕生。

火裏麵當然什麽都沒有,火焰隻是燃燒著,在空氣中燃燒,在空間中燃燒,燃燒氧氣,也燃燒虛無。

篝火的點燃似乎就像為在場眾人往心髒上打了一劑腎上腺素,他們圍繞著篝火載歌載舞,就好像古時候跳大神的巫婆和村民。

也就是在這一刻,在人們忘情而不能自已的時候,波爾金離開了廣場。他上了五樓,親自一人,為這場祭祀請出最重要的嘉賓——那麵蓋著紅幕布的鏡子。

拉斯柯爾尼科夫的化身就這麽被請了出來,像一位華夏傳統婚禮上披著後蓋頭的新娘子一般。

篝火熊熊燃燒,在熾熱的火光中,在萬民的歡呼中,波爾金掀開那塊棗紅色的幕布,也就此宣布了祭祀的開幕。

“讚美拉斯柯爾尼科夫!”波爾金再次大喊,人們便同他一塊兒呼喊。

他伸出雙手,小心翼翼地抓住鏡子邊緣,一絲不苟地將其插進祭壇的凹槽之後。待一切都固定完畢,他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像完成了什麽大事似的。

按照往常的經曆,這個時候,就是祭祀的開始。

可這一次顯然有些不同。

波爾金讓那些狂熱的信徒繼續各自的慶祝,並在他們錯愕茫然的眼神中再次離去。人們起先有些不太理解,但很快,一陣歡愉的氣體從波爾金離去的方向飄來。

於是,他們便不再糾結,再次沉淪到心頭滿溢的狂喜和幸福之中。

而波爾金,在眾人再度舞蹈的時候,他進了自己的房間,從中推出了一輛醫院專用的手術推車。

推車上,躺的正是格溫妮絲。

她閉著眼睛,像在沉睡,又像昏迷。

像個睡美人。

她被波爾金推到了祭壇麵前,和那堆瓜果蔬菜與烤肉擺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