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過冬

伴隨著他的話音剛落,零重力環境在這一刹那瞬間消失,除了本身有所準備的安斯年,幾乎所有人都重重砸到地上,像流水線上的一頭頭死豬,掉進屠宰場的絞肉機之中。

不期而至的重力變化促使了一係列的摔落,人們倒在地上,黑壓壓一片,像暗紅色的鮮血染盡大地。他們發出痛呼,可這突如其來的一跤卻也不能把他們摔醒。

地心引力在這一刻重新把眾人攫住,並牢牢固定在地麵。人們邁開雙腳,卻隻能在地麵行走,人們輕輕躍起,卻也不跳脫不了大地的懷抱。重力的變化將他們束縛在地上,就像神明往他們的腳底板上釘了釘子似的。

人們意識到安斯年做了什麽,在場所有人之中,他是唯一懸空的,他站立在高空的高度和身上發出的幽光更使得狂信徒們確定——他就是神明,安斯年就是拉斯柯爾尼科夫!

於是,信徒們惶恐不安,紛紛拜倒在地。

他們以為神明發怒,便祈求神明寬恕,而當他們雙膝一軟跪在地上的時候,額頭與粗糲的地麵觸碰之時,他們又從這微妙的屈辱中獲得了崇高的榮耀感。

狂信徒不再去看波爾金,也沒工夫再去指責他的瀆神,他們隻是全身心地投入到跪拜神明的行列。

與此同時,波爾金的致幻氣體又回來了,可這一次沒有歡愉,他看著那些卑微的人類敬拜安斯年,決定收回仁慈的歡愉,替換成惡毒的恐懼

他想,釋放了“恐懼”氣體,人們才會明白自己該信誰。

可這一次,波爾金又錯了。

固然,他的恐懼令廣場上的人們瑟瑟發抖,心靈無可避免地恐慌起來。但是,正是這一份恐慌,恰恰是這一份恐懼,正好對應了此時眾人生恐神明發怒的惶恐心理。

毫無疑問,在“恐懼”氣體的作用下,人們眼前幻象紛呈,心靈也遭受著恐懼之物的折磨。可恐懼來得不是時候,偏偏在這一刻,人們將恐懼視作理所當然,人們將恐懼視作安斯年對他們的懲罰!

並且,更荒謬更可笑的事情發生了。

鑒於“真正”的拉斯柯爾尼科夫就站在他們麵前,人們匍匐在地,誠心敬拜,祈求寬恕和原諒,竟然也真地讓他們借由心中的懺悔和禱告,憑借信仰的力量緩解並抵禦住了這股不受控製且絕對無法避免的恐慌。

本該是波爾金釋放的歡愉,成了安斯年施展神跡的道具,而本該是震懾人群、威懾人心的恐懼手段,在這一刻,人們借由發自肺腑的真正信仰(實際上是虛假的崇拜),竟真真正正做到了全身心的抵禦。

也就是,人們通過對“拉斯柯爾尼科夫”安斯年的敬拜,實現了信仰的真正作用——自我救贖。

可是,這種自我救贖是建立在虛假的真相之上的!

因為,安斯年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是一個神!他隻是一個有著諸多缺點的凡人,人們崇拜他、熱愛他、景仰他,可是他們不知道,自己和世間所有人一樣,有自己的欲求,也有自己的苦悶,更有所有人都會有的那種來自生活上的不如意。

這種對他跪拜而換來的自我救贖,固然有積極的一麵,可本質上不也是可悲且可笑的嗎?隻有在生活上無法邁出一步的懦夫,才會回憶過去、駐足現在而停滯不前,並依賴他人的拯救來實現自我價值和自我救贖。

人生就是一場賽道,就像《馬男波傑克》裏麵所說的那樣,不要停止奔跑,不要回顧來路,來路無可眷戀,值得期待的隻有前方。

這個道理是安斯年最近才學會的,但大道理誰都會講,關鍵是行動。

是的,他,安斯年,已經準備付出行動了。

當波爾金收回歡愉的時候,無邊的黑暗和恐懼已經徹底籠罩大地。而當波爾金意識到恐懼對那些信徒已經不再像往常那樣有效之時,他又將恐懼的一切箭頭瞄向懸浮在高空之中的安斯年。

他高舉雙手,朦朦朧朧的白霧從他全身上下的毛孔中溢出,並且一點一滴,包裹著安斯年,凝聚成了近乎牛奶一般的乳白。

致幻氣體變得濃烈而厚重,強烈的迷幻成分像昆蟲結的繭那樣將安斯年包圍,並且順著安斯年的鼻息和毛孔,鑽進他的體內,影響他的大腦。

於是,令人作嘔且生厭的詭譎幻象,以及世間最惡毒最血腥的驚懼畫麵,在這一刻,宛如一出百老匯的戲劇一般上演。

劇院的大幕拉開,可安斯年卻立身於高空之中,不言不語,不做抵抗,隻是靜靜地看著波爾金,任憑奶油般甜膩的濃霧和驚懼的心靈幻影將他包裹。

他任憑致幻氣體侵蝕內心,隻是想證明一件事——隻有恐懼之人的恐懼才能給人最大的勇氣。

事到如今,他已經什麽都不怕了。

在迷幻成分的調和之下,強勁的想象扭曲平淡的現實,無邊的幻覺在恍恍惚惚之中產生,像一張漁網那樣將他攫取,但第四道基因鎖的打開很好地免疫了致幻氣體帶來的那種身體麻痹

廣場上,祭壇邊,世界在致幻氣體的搗亂下變了模樣。

在安斯年眼裏,那些本是跪倒在地的狂信徒們模樣一個個都發生了變化。在他的幻想視線中,人們成了流氓、盜賊、逃兵、殺人犯、持刀毆鬥者、性工作者和走投無路的年輕人。

他看見,這些罪犯和窮途末路之徒,手持菜刀、電鋸、火把、榔頭和鐵鍬,嗷嗷大叫著向他衝來。他們的眼裏燃燒著仇恨和憤怒的火焰,就好像巴不得將他生吞活剝。

可安斯年知道,幻覺終究隻是幻覺,這不過是迷幻成分作用於神經和大腦分泌物所營造的假象。人們朝著他衝來,可他知道,現實之中,人們隻是跪倒在原地。

於是,當第一個人將一把尖刀刺進安斯年體內的時候,他甚至眼睛都沒眨上一下。

誠然,神經模擬出了尖刀入體所帶來的疼痛,但安斯年低頭看著那把插進胸膛的刀具,隻是滿不在乎地咧了咧嘴。

他咧嘴,輕蔑而無奈地一笑。

於是,插進胸膛的尖刀消失,而他的胸口甚至連一絲傷痕都沒留下。

尖刀雖利,卻也紮不透安斯年披上的那層“心靈盔甲”。

在這第一個人之後,幻覺中的人們一口氣蜂擁而上,而安斯年不予抵抗,就好像那些窮凶極惡之輩隻是空氣,甚至比空氣還要虛無。

人們前仆後繼,卻無論如何怎麽都傷不了他一分一毫。

可怖的幻覺固然令人驚懼,但安斯年深刻明白,也許有時候,現實的殘酷和悲哀遠勝於幻覺營造的假象。

“現實是無法逃避的,一個人連活著麵對現實的勇氣都有,就不該害怕所謂的虛假幻象。”安斯年看著那些幻想中的人們,輕聲說道。

他不是在自言自語,他這話不僅是說給那些將他奉若神明的狂信徒,更是說給和他一樣逃避現實的波爾金。

他一邊說著,一邊向前走去,仿佛一個時空旅行者,要從幻境裏邁向現實。

與此同時,在致幻氣體的作用下,幻覺世界再度發生變化,那些朝著他蜂擁而上的絕望之人見行刺無效,便紛紛選擇自殺。

有的人選擇用剁骨的大刀狠狠劈在了自己的頭顱骨之上,腦袋上插著一把刀的樣子堪比國產淩淩漆,而有的人選擇用水果刀割開脖頸出的頸動脈和喉管,猩紅熾熱的鮮血如山泉那般從泉眼湧出,還有的人甚至用斧頭砍斷頭顱,腦袋垂落在後背,隻留頸椎處的一絲表皮連接。

世界一片混亂,成了屠宰場,人們捂著各自的致命傷口,嗓音幹涸地倒下。

人們以花樣繁多的死法相繼死去,每一個死去的家夥都瞪大眼睛,瞳孔裏滿是痛苦和怨恨,就好像遭到了安斯年的逼迫和侮辱而不得不這麽做。

幻覺試圖吞噬安斯年的良知,可這幼稚的把戲和可笑的幻覺自然不能起到效果,當談到安斯年披上了那層所謂的“心靈盔甲”,那並不是一種比喻或象征的說法,而是鹿圓實實在在的異能。

他找到鹿圓,而鹿圓對他說的每一句言語、每一個細微處的喜愛和“心靈感應”的能力無不大大強化了他的心靈。

自殺的人相繼死去,並在幻覺的作用下,迅速腐爛。人們的屍體變得發白發冷,並且脹了氣,一具具死屍像氣球那樣鼓了起來,甚至長了淺紫色的雲霧狀的屍斑。

傾倒的燭火、打翻的銅盆、一片狼藉的祭壇,祭祀典禮上的一切像被炸壞的戰場那般展現在他麵前。祭祀的場地被翻得亂七八糟,到處都是溝壑縱橫,到處都是屍骨遍地,這兒沒有向日葵,沒有落葉鬆,沒有灌木,甚至沒有任何一株草,這兒隻是死神的垃圾堆。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刺鼻的腐爛氣味,祭壇前塗了蜂蜜的烤肉已經變質,長了一層令人作嘔的綠毛,新鮮的瓜果也在這一刻失去水分進而萎縮,五顏六色的水果此刻不約而同泛著一種腐爛的灰黑。

千種氣味和臭味就像從一千個破裂的膿瘡中湧了出來似的。

人們死去,像汙泥那樣腐爛,空氣中靜悄悄的,沒有一絲風來吹散這令人暈眩令人作嘔的惡臭。就連祭壇邊,盛放在杯中的美酒也變得粘稠起來,酒液不再晃動,就像被凝滯住似的,看著像粘稠的鮮血,卻散發出一種刺鼻的葡萄酸味。

陰鬱而沉悶的幻覺世界盡一切可能地侵占安斯年的心靈,可這注定無效。

因為,安斯年知道,所謂的驚懼幻覺不過人內心世界所恐慌的主體的一部分折射和扭曲,而正如他先前見到那麵拉斯柯爾尼科夫鏡所看到的那樣——人終歸是要麵對自己的。

於是,當世界紛紛擾擾,試圖用各種千奇百怪的幻覺占領他的心靈領土的時候,安斯年不聞不問,不管不顧,隻是任憑幻覺變幻著形狀占據他的眼球。

對於他來說,那個怯懦而不敢付諸行動的膽小鬼安斯年,固然一直活在漆黑的暴風雨之夜,可他已經長大了,和以往稍有些不同,

他站在現實世界之中,眼睛看到的卻是幻覺編織的假象。

可安斯年並不在乎這些幻覺,他環顧四周,想著波爾金和信徒們應該就在自己附近看著自己。

於是,他大聲開口,像一個老朋友那般講述自己的生活。

“在這個時候,我有幾句話想對那些跪在地上的人們和被人們視為異端的波爾金說。”安斯年說道,“你們知道嗎?我不是你所期待的那種神明,你們把我奉若神明,這是不對的,我隻是一個凡人。”

“首先,我叫安斯年,請記住我的名字。”

“你們把我當成拉斯柯爾尼科夫,你們崇拜我、追隨我、熱愛我,但你們錯了,我不是你們的拉斯柯爾尼科夫。我是安斯年,我平凡,我不偉大,我會因為一些小事開心,也會因為一些小事不開心。”

“我知道,此時此刻,那些把我當成神明的信徒們當發現自己認定的神否認自己的身份,那種心情一定會很複雜。我現在這奶油白霧製造該死的幻覺之中,甚至並不能準確地看清你們臉上的表情,但我清楚地我現在在說些什麽。”

“今天,在你們所信奉的拉斯柯爾尼科夫的這個節日裏,我出現在這裏,一開始的目的隻是為了打敗波爾金,因為這家夥編造神明,利用你們的信仰當做自己的武器。”

“我的計劃是剝奪他的武器,令他孤立無援,可真當我看到你們開始發自肺腑地跪拜我、敬畏我的時候,我就發現,我錯了,我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你把我奉若神明讓我更像一個該死的獨裁者。”

“可是,你們根本就不了解我。你們隻是把我當成了你們心中寄托的那個“拉斯柯爾尼科夫”,可我不是,我是安斯年。而人不應該是像你們這樣的,人類不應該是這樣的,我們活著,並不是為了逃避現實,然後把現實交給虛假的根本不存在的神明。倘若真的有神,神難道就真的每天什麽都不做,就等著成千上萬個信徒的祈禱嗎?倘若真的有神,神又怎麽能確定自己能毫不偏心幫助人們,而你又真的受過神明幫助嗎?”

“我來這裏,不該隻是對付波爾金,我來這裏,更有義務拯救你們。安斯年要做安斯年會做的事,我一直以來就是個爛好人,我沒辦法看著你們像螻蟻那樣臣服於我而不管不顧。因為幾乎在場的所有人,都和我一樣,隻不過是逃避現實的可憐家夥,企圖吸一口幻想的興奮劑。”

“和大多數人一樣,我從來都是一個酷愛白日做夢的無知小孩,不比一條沒人要的流浪狗好到哪裏去。我遁入人們稱之為意**的幻想中,現實生活不曾給予我的,我便像白日夢想家那樣從幻想中獲得。”

“可在經曆了那麽多事情之後,我明白的,我早就該明白的。從來就沒有美好的、溫暖的、能夠拯救人的世界,世界是殘酷的、無情的、冷冰冰的現實,而現實從來不因為你的快樂或是傷悲而改變。它根本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

“所以,我明白的,我完完全全,從裏到外都能明白你們感受的!狗娘養的生活不叫我們如意,難道我們便隻能選擇逃避嗎?不,我們不需要這些氣體和諸如此類的麻痹物,這是外物構建的虛假現實,除了證明我們是一個隻會逃避的懦夫之外根本證明不了什麽!”

“你們覺得吸了這些惡心的、虛妄的迷幻氣體心裏就會很受用?!醒醒吧!這些氣體,這些氣體根本什麽都不是!這隻是一種美妙的屈辱,一種甜蜜的可恥,一種仁慈的謀殺!世界已經很糟糕了,難道我們要被這個糟糕的世界傳染嗎?”

“生活披著勵誌的虛偽表皮,可迷幻物構建的美妙幻夢就不是如此?我們已經被生活打敗過一次,這並不值得難過,因為這世界上70億人又有多少人和我們有著相同或是類似的遭遇。可問題是,難道我們連清醒麵對自己的勇氣都沒有?”

“醒醒吧!你們!揭開虛偽的表皮,暴露出**裸的、血淋淋的現實!因為!在這裏和現在,這就是真實的世界!在這兒和現在,這就是實現了的噩夢!我們的夢一文不值,什麽也不是!承認自己是個失意者,然後麵對,要知道,當一個隻會逃避的懦夫根本無濟於事!”

“遠在今天,關於那麵所謂承載‘拉斯柯爾尼科夫’的鏡子,我也見過一次。關於拉斯柯爾尼科夫,鏡子是個不錯的想法,說實話,在見到鏡子的那一刻,我是動容的,我甚至以為波爾金編造的這個神明有其獨特的見解性和普世的深刻含義。”

“可我錯了,波爾金創造了‘拉斯柯爾尼科夫’這個概念,但他根本沒有認識到自己用一麵鏡子象征拉斯柯爾尼科夫這個概念性神明的用意。我的意思是,雖然他選擇了鏡子作為神明載體,但就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要這樣做。”

“現在,波爾金,我可以給你一個答案。你選擇鏡子,是因為你和我一樣,都無法看清現實,於是就隻能逃避現實。我們都是活在這世界上的凡人,可我們都試圖做出最努力的姿態,你選擇鏡子,是因為你內心的一部分希望你能看著鏡中的自己,好通過直視自己的雙眼而正視自我。”

“現實注定無法逃避,躲在幻想之中隻是一種自我安慰性的延遲,甚至不比躲在廁所裏靠著**的電影解決生理問題來得更加光明正大。今天,我站在這裏,是有幾句話想告訴大家……”

“如果漫天神佛真的靈驗,路邊的乞討者為什麽向著平凡的路人磕頭乞求憐憫而非神佛?拜佛不如拜人,求人不如求己,與其訴諸信仰,不如依憑自身。”

“而信仰是什麽?可憐蟲的自我慰藉手段,聰明人的內心安寧之道,雖飄渺卻現實,不高明卻有效。但值得警惕的是,夢想是為之奮鬥的驅動力,信仰是漫漫長路上的驛站,卻千萬不要驛站絆住你的腳步,成了你的終點。”

“我是迷路者,也是僥幸的清醒者。當我看清了一切,即使是時間的候鳥也甘願為我駐足。世界充滿戰爭、炸彈、謊言和胡話,世界很糟糕,就像一場冷酷仙境。那麽,去哪兒過冬呢?”

“南國的暖冬是隻存在於幻想之中的海市蜃樓,從來不曾對世人開放。沒有溫暖的平原,哪兒都是冬天。最後,我想告訴你們的是,不如正視自己,麵對現實,讓真實的大雪把我們染成一尊世間最為潔白的雪人。”

“就像一尊白色的神佛,因為萬物皆有神性,因為我們是人,而人,就是痛苦的神。”安斯年認真說道,“如果非要信仰什麽的話,那就信仰自己能夠鼓足勇氣麵對這樣或那樣的灰色現實吧。”

“看清悲劇且沉悶的現實!接受黯淡且平庸的自己!因為我們都在現實中痛苦掙紮,而當你掙紮久了,你就會發現……”

“當你習慣活著,每天都會比昨天更容易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