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畢達哥拉斯和柏拉圖的朋友

微型黑洞一閃而逝,在刹那間帶走了波爾金和格溫妮絲留在這世間的一切痕跡。

奇點看似渺小,實際上卻浩瀚得可以裝下一整片無垠星空。在微型黑洞誕生的那一瞬間,即使是從天而降的傾盆大雨也不得不改變墜落的方向,朝著肉眼最是不可見的細微處落去。就連建築內殘存的燈光,也為黑洞所吞噬。

強勁的吸力撕扯一切,使得本就一片狼藉的大地雪上加霜,像一場颶風剛剛過境似的。好在這場“颶風”持續時間並不久,伴隨著波爾金和格溫妮絲的消失,安斯年收斂了那神明一般的可怖威力。

黑洞消失,世界失去了不穩定因素,便恢複了一如既往的死寂。

在這裏,一切都是靜悄悄的,就好像萬物都在雨中死去,隻有轟鳴的雨聲宛如一首葬禮上演奏的挽歌。

暴雨照常落下,紛紛擾擾,像哭泣的孩子巴不得用淚水淹沒世界。一千萬滴雨水砸下,像一千萬根銀針,打在安斯年的發間、臉頰、肩頭和臂彎,帶來一陣陣輕微的刺痛感。

波爾金和格溫妮絲就這麽不見了,憑空消失,就連一滴最細微的血液殘留都不曾留下。即使是物質上的不朽,也無法逃脫宇宙黑洞的整體吞噬。

在夜裏,在雨中,安斯年閉上雙眼,依舊保持著打開手臂時的姿勢,就像一個滑稽的小醜試圖擁抱空氣。

他閉著眼,像多愁善感的藝術家聆聽樂聲,像僧廬下的得道高僧聆聽雨聲。

可實際上,他什麽也沒聽進去。

他將所有的注意力和飽滿的情感投入到內心的空想之城,那裏一樣下著一場沒完沒了沒個盡頭的大暴雨,而在暴雨中,一個穿著白大褂的男子和一個氣質迷人的女子正攜手並肩,一起逃離城中那些“守衛者”的追捕。

家家戶戶都關上了自家的大門,在漆黑的暴風雨之夜,唯有一道獨特的男子嗓音飄**在淒冷的街頭,在這場籠罩整個城市的暴雨中低聲吟唱。

掌控剩下的每一秒

直到我失去平衡

愛情啊

我的意誌支撐著我

每一次呼吸

你都悉心收集著

堅持到底

我願為你而死”

歌手PerfumeGenius在咖啡店的揚聲器裏唱了《Die4You》和《NormalSong》,令人心碎的歌詞由一個個無意義的單詞組成,單詞同漫天大雨落下,即使是煩人的雨聲也蓋不住鋼琴黑白躍動之間的曼妙之音。

安斯年知道,順著這道甜蜜而憂傷的歌聲,波爾金和格溫妮絲將在街道盡頭的轉角發現一家咖啡店,小狗將向他們解釋一切。

在那裏,命運早已準備好了坐席,而當波爾金和格溫妮絲結束了他們的旅程之後,遠在英格蘭的白月光和愛麗絲也應該發生了一些變化。

不知道鹿圓有沒有趕上。安斯年看著波爾金和格溫妮絲推開咖啡店的大門,心神卻緩緩退出意識深處。

…………

…………

安斯年從來都不是那種為了所謂全人類大義就能犧牲自己和朋友的賢者聖人,他平凡,也自私,有著人類都該有的缺點,並不聖明。

誠如他自己所說,他不是神,隻是個人,也會像普通人那樣向往美好的事物,厭倦一成不變的生活。他和世間絕大多數人一樣,隻是一個孤獨的孩子,披上一層大人的外衣就孤零零地生存於這個世界。

區別在於,他比其他人更有選擇改變的勇氣。

孤獨是人類的天性,對現實的不適應造成了人們心理上的孤獨。可問題是,這世界上的可憐蟲並不少,永遠有比他更慘的人存在。

但是,要知道,人生並不是一場比慘大會,人們痛苦的根源在於永遠得不到滿足的貪婪心理。絕大部分人對於想要的幸福求而不得,卻又對到手的東西不屑一顧,並渴求更好的。

這大概是人類活在這世界上的通病——人們要嘛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卻得不到,要嘛得到了卻又不知道想要什麽。

對於安斯年來說,他得到了朋友,也近乎得到了喜歡的女孩。從某種意義上,他已經知足了,知足到即使見不到明天的太陽,即使黃昏日落時死去也沒關係。

可如果,太陽是假的呢?浩瀚的星空、文明的更迭、人類的存在、情感的萌芽,這一切,萬一都是某種易碎的泡沫呢?

其曲彌高,其和彌寡,知覺形塑現實。

安斯年之所以選擇不再去反抗愛德華的計劃,是因為他洞察了其他人所不知道的真相。

當基辛格背著安斯年逃離水牢,當鹿圓剛剛抵達伊爾庫茨克的時候,安斯年躺在懸崖峭壁上的洞穴之中,通過小狗的口述,聽到了一個幾乎可以稱得上天方夜譚的故事。

1955年,偉大的物理學家,世人眼中的天才,阿爾伯特·愛因斯坦在美國普林斯頓大學醫院溘然長逝。

隻是在愛因斯坦去世的前一段日子,沒有人知道他曾和自己的私人醫生哈裏·齊默曼教授有過一番促膝長談,並給那個談不上多麽親熱的兒子愛德華·愛因斯坦留下了一封書信。

其中大半部分是關於人類文明的發展和科技的飛躍。

在人類曆史上,曾有幾次乍看之下不溫不火、實際上卻改變整個世界格局的變革。

人類的文明史,開始於文字的發明,在時間上最早不過七八千年前,而這幾千年不過才占人類史的百分之一。

可以說,是文字的出現,奠定了文明發展的基石。

愛因斯坦不是曆史學家,但特斯拉創辦的通古斯天賦學院卻收容了方方麵麵的頂尖人才。固然,那個時候,世界各處戰火連綿,一戰和二戰的發生幾乎在宣布戰爭才是20世紀的主題。但有一點無法否認的是,在那個時代,雖然世界身陷泥潭,但對於學術界,卻也未嚐不是一個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黃金時代,

在學院眾多的人才中,除了開創了潛意識研究新領域的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之外,發明晶體管的威廉·肖克利、發現青黴素的亞曆山大·弗萊明、提出“圖靈測試”概念的計算機科學之父艾倫·麥席森·圖靈都曾是學院的一員。

並非所有的偉大學者都是異種人,但學院海納百川,的確為當時的學者提供了一個穩定的交流環境。而在20世紀,提到曆史學家,當屬學院的曆史係榮譽導師阿諾德·約瑟夫·湯因比。

和其他曆史學家不同,阿諾德·湯因比作為“近世以來最偉大的曆史學家”,堅決反對曆史學界盛行的根據國別研究曆史的做法。

他認為,曆史研究的基本單位應該是比國家更大的文明。應該把曆史現象放到更大的範圍內加以比較和考察,因為文明是具有一定時間和空間聯係的某一群人。

也就是說,人類的文明不該局限於某一個國家或某一個地區。譬如北緯30°線貫穿四大文明古國,是一條神秘而又奇特的緯線,而中國的三星堆文明的太陽神崇拜和鳥崇拜文化又與古埃及和瑪雅的文化信仰類似。

通過研究人類曆史的發展,愛因斯坦找出了人類史上的幾個科技飛躍點。

語言、文字、對於火焰的使用,結束了人類茹毛飲血的野**,使人翻身站在食物鏈的頂端,而封建製度的出現更像是某種聯結,在某種意義上團結了一定區域內大範圍的人類,並進一步鞏固了人類在自然界的地位。

當人類社會發展建立了合理規則,徹底脫離了叢林法則和弱肉強食的獸性,文明才真正意義上產生。

在這之後,蒸汽機的使用標誌著工業革命的開始,伴隨著電磁學理論的發展,電力革命成了繼工業革命之後的第二次技術革命,技術從機械化時代進入了電氣化時代。而在這每一個技術飛躍點的背後,毫無疑問,都有地球前四個文明的身影。

根據薇薇安的描述,第一文明和第二文明曾有一場近乎毀滅星係的大戰。而在這場星際大戰之後,可笑的是,當科技發展到一定的高度,製約彼此的不是文明的謙恭,而是野蠻的暴力。基於文明的脆弱性和戰爭的毀滅性,第一份星際協議起草達成,規定了先行者文明有權利和義務協助後來者擺脫原始人類的生活。

可問題是,在這浩瀚無邊界的宇宙中,地球就真的隻是唯一的生機嗎?即使是那些外星文明,本質上也不過是早期走出太陽係的地球文明,而最早的地球文明,那些遠古人類的技術源自何方,第一代人類的起源又是來自哪裏?

愛因斯坦的書信花了大半部分討論這些問題,而在即將結尾的一小部分,他用了一小頁白紙的篇幅闡述了他的計劃——如果這個宇宙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外星文明,那麽更高維度呢?

通過觀測和計算,不難發現,宇宙的膨脹速度在加快,即使現在的人類尚未滅亡,將來的結局也早已注定。

可是如果將目光投放到更高維度呢?在更高的維度,會有生物存在嗎?如果有,高維生物改變低維宇宙,並不會比吃飯喝水來得還難。

利用貫穿各個維度的引力波,傳遞訊息,這就是愛因斯坦和學院的計劃,又稱“普羅米修斯”。

但愛德華不同。

愛因斯坦將普羅米修斯計劃托付給愛德華,而他的私人醫生哈裏·齊默曼教授將“盜腦”任務交給自己的學生哈維,但他們沒想到的是,遠在這之前,愛德華早就與高維生物有過接觸。

1948年,當愛德華被送進蘇黎世精神病院的那一個晚上,他就做了一場無邊無際的荒誕怪夢。

在夢裏,他遇見了一名麵容憂鬱愁苦的少年。

那家夥五官柔和,眉眼頹喪,麵容卻平和,除了身上不可忽視的那種神秘氣質之外,簡直就和這世間的任何一個情場失意、人生又失意的少年郎沒有區別。

黑頭發的少年不曾透露姓名,卻隻是帶著他在夢中暢遊世界。

他帶著愛德華,在光怪陸離的炫光中飛翔,不一會兒就來到了愛琴海上的薩摩斯島。

薩摩斯島在米利都附近,是愛奧尼亞群島的主要島嶼城市之一。與穿著牛仔褲和T恤的現代人不同,此時的薩默斯島的居民隻用幾塊布料圍住身體,再以胸針或扣結係固,看起來就像是穿著長袍的古人。

考慮到身處夢境的緣故,愛德華心想,或許自己在夢裏回到了兩千五百多年前呢?

“公元前580年,畢達哥拉斯誕生於這座小島,提出了‘萬物皆數’、‘美的本質在於和諧’和畢達哥拉斯定理,也就是勾股定理。”少年和愛德華站在雲端,指著島上的一棵橄欖樹,笑道,“畢達哥拉斯喜歡躺在那株油橄欖下睡覺,我和他曾有過一場關於麵包能否擘開分著吃的辯論,不過我們今天不談畢達哥拉斯,我想和你談談柏拉圖和他的《理想國》。”

說到這裏,少年伸手從天邊摘來一片綿白柔軟的雲朵。在愛德華不解的目光中,他用食指和大拇指捏住這朵白雲,並像孩子用橡皮擦抹去鉛筆痕跡那般,將雲朵抹向大地。

於是,雲霧繚繞,當厚重的雲層再次散開的時候,兩人腳下的大地已經不再是愛琴海上的那座薩摩斯島,而是古希臘最著名的城邦——雅典。

“公元前427年,一個名叫亞裏斯多克勒斯的嬰兒出生在一個較為富裕的雅典奴隸主貴族家庭,後來這名嬰兒又因其強壯的身軀被稱為柏拉圖。”少年指著底下城邦中一名呱呱墜地的嬰兒說道,“起初,柏拉圖打算繼承家族傳統而從政,但後來情況發生變化。在與斯巴達的戰爭中,雅典民主製失利,他的老師蘇格拉底受審並被判死刑更是令柏拉圖對雅典的政體失望透頂。”

“蘇格拉底一死,柏拉圖和其他蘇格拉底的弟子不得不離開雅典暫避風頭。也正是這一時期,柏拉圖開始了自己的遊學,他的腳步踏遍西西裏島、埃及、昔蘭尼等地,並在遊學期之後,博采眾家之長,寫下了《理想國》。”

“可是,你和我說這些有什麽意義呢?”愛德華看著少年,心中頗感荒謬,“難道你想說《理想國》是你寫的?就好像你真的見過畢達哥拉斯和柏拉圖一樣。”

“不,《理想國》當然不是我寫的,但我的確見過他們二人。畢達哥拉斯認為人人能夠信仰真理,可什麽才是‘真理’,宇宙的規律?還是上帝的胡言亂語?”少年聳了聳肩,輕聲說道,“我想和你談柏拉圖,是因為柏拉圖在《理想國》第七卷有過一個關於洞穴的比喻,我想你夢醒之後好好看看那個比喻。至少,你該知道什麽才是‘真’。”

“洞穴之喻?等等,你是怎麽……雖說異種人從不做多餘的夢,但我一定是瘋了,才會對夢境這麽較真。”愛德華看著底下擁擠繁華的街道,歎息道,“雖然我知道這是在做夢,我也能意識到自己身處夢境,可你真的見過畢達哥拉斯?也和柏拉圖有過促膝長談?可是那怎麽可能,即使異種人也不可能活那麽久。”

“活多久不是關鍵,何況我並不是通過漫長的生命來見證曆史。”少年搖了搖頭,似乎看出愛德華的疑惑,“你知道嗎?對於更高維度的生物來說,時間不是一條長河,而是一本隨手可翻閱的圖冊。曆史是過去發生的總和添加進了人類的主觀記載,而對我來說,曆史並不存在,因為過去、現在、未來都在同一刻發生。”

“高維生物?可是,這隻是夢,我又怎麽知道你說的就一定是真的?而不是我真的患了精神疾病?”愛德華皺著眉看著他,說道,“除非你有辦法證明你就是所謂的高維生物,否則……”

“否則要怎樣?”少年微笑著,卻直接打斷道,“高維生物從不需要向低維生物證明什麽,這就是低維世界的悲哀,因為我的一個念頭,你就能直接相信我。對於低維世界的你們,我幾乎於神。不過……”

“不過什麽?”

“不過我願意用最笨也是最直接的方式向你證明,算是我的誠意。”少年盯著愛德華的雙眼,認真地說,“你現在所處的時間是1948年,1955年你的父親愛因斯坦將在美國普林斯頓大學醫院去世,去世之前他會給你一封書信,心中記載他關於文明的論斷和他想你做的事。”

“你是想讓我等上七年時間,等我父親準時死去,用他的書信證實你的說法?”愛德華蹙眉說道,“可是,這是為什麽呢?就算證明你是高維生物,你想要我做什麽?”

“事出自然有因,世間事逃脫不過因果二字。我進入你的夢裏,自然是有個計劃想交給你。”少年解釋道,“到那個時候,愛因斯坦會讓你夥同一個名叫哈維的家夥偷走他的大腦,我想讓你利用外星技術製造一批特殊的孩子。”

“有多特殊?我還是不太理解你的用意。”愛德華似懂非懂,依舊困惑,“而且,如果你真的如你所說的那般神通廣大,那你為什麽自己不去做這件事?”

“高維可以摧毀和改變低維世界,卻無法輕易進入其中,就好像你可以在一張紙上畫出精彩的四格漫畫,卻不能成為漫畫中的人物。”少年解釋道,“你現在不懂我的意思,是因為還沒到那個時候,等你看過你父親的書信和計劃之後,大概就會明白了。”

說到這裏,他擺了擺手,便不讓愛德華再問下去。

“記住,上帝從不擲骰子。”少年的聲音變得縹緲,身影也逐漸模糊。

說來也可笑的是,這裏分明就是愛德華的夢境,可少年隻是揮動手臂,世界就像按下了靜音鍵一般消了音,仿佛他才是這個夢境的造物主。

愛德華張嘴,提問,可他發現自己不管說什麽,聲音都無法在這個夢境裏傳遞。

於是,在這個光怪陸離的夢裏,愛德華能做到的不多,隻是靜靜看著少年,看著他麵容愁苦而憂鬱,看著他歎一口氣,氣流吹散雲朵和大地,夢境成了一片空白的虛無。

氣流在歎息之間湧動,伴隨著藍天白雲和古希臘城邦的消失,少年的身影也像泡沫一般迅速幻滅,連一絲最細微的漣漪都不曾留下。

於是,夢醒。

若幹年後,愛德華開始了高維生物托付給他的計劃。

他利用缸中之腦創造意識,他用計算機模擬意識發生的記憶場景,他為伊甸的八個孩子創造現實的軀體。

其中,有一個孩子,名叫13號。

為他準備的軀體有些特殊,算是愛德華的惡趣味。

為13號準備的軀體,長著愛德華夢中那名少年的臉龐。

也就是,高維生物表現在他夢裏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