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孤獨的雪花獨自落下

加長林肯駛向戴高樂國際機場,伏特加先生的超音速飛機就停泊在機場官方單獨為學院劃分的一個停泊點。在一些國際性的大機場,印有學院隱秘標識的飛機都可任意停靠。

當鹿圓、愛麗絲,還有陷入昏睡狀態的白月光,被巴黎分部的幹員送到戴高樂國際機場的時候,伏特加先生已經收到訊息,預熱好引擎,並等候多時。

戴高樂國際機場是除倫敦的希斯羅機場之外歐洲最大的中轉平台,伏特加先生的超音速飛機從這兒起飛,可鹿圓等人的終點卻不是學院,而是美國的加利福尼亞州。

學院隻是這趟旅程的一個中轉站,飛機會在學院停靠片刻,待接上風間芽衣之後,便會盡可能快地趕往加利福尼亞南部海邊的範登堡空軍基地。

那裏是SpaceX的幾個重要發射基地之一,在學院的資金和人脈雙重運作下,有著矽穀“鋼鐵俠”之稱的埃隆·馬斯克不排斥送幾個異種人上天,前提是學院提供更先進的火箭推進技術和回收技術。

SpaceX由特斯拉CEO埃隆·馬斯克創辦,和亞馬遜創始人傑夫·貝索斯創辦的藍色起源公司類似,都是一家商業化的太空探索技術公司。雖然兩家公司發展的側重點一直各有不同,但對於太空載人的探索,卻同是兩家公司的重中之重。

固然,通古斯天賦學院擁有當代文明最先進的技術,可即使是這樣的組織也不得不為人類的規則所束縛。也就是說,學院沒有發射過任何一次火箭,有的隻是一堆關於火箭的理論資料,和造出來便隻能當成擺設擱在半位麵的各類新型火箭。

畢竟,發射火箭上天可不是什麽小動靜。

為了保持整個學院組織的隱秘性,學院對外太空的探索通常托付給各國航空航天局。可即使NASA發射火箭,也會引來全世界的注目。

因此,SpaceX和藍色起源的出現,就成了學院探索太空的又一新選擇。商業公司的流程規範相對於層層審批的政府部門來說,要來得更高效一點。

按照安斯年的吩咐,鹿圓要帶著愛麗絲等人要搭乘火箭前往月球背麵,眾人會在那找到一個類似環形火山口的入口,火山口通往月球內部,那裏即是Kepler296e,第二代遠古文明的基地。

“湖之仙女”薇薇安已經率先一步前往月球背麵的基地安排相關事宜,她和月球上那一脈同來自Kepler296e。

在前四代人類中,即使是處於第四代文明位置的亞特蘭蒂斯文明,也與第一和第二文明有著一定程度上的技術差距。

譬如,光從意識傳輸技術上來說,亞特蘭蒂斯文明仍處在單向意識傳輸階段,而第二文明卻可以利用更先進的技術通過計算機進行單向意識轉移或雙向意識交換。(不使用第一文明的技術,是因為第一文明都是巨人,設備和當今人類無法適配。)

這就是安斯年的計劃——主動進行意識在伊甸的集結,並準備相應的退路。

對於地球現有技術來說,即使深海孩童的意識出自同一個大腦複製品的衍生,肉體上的隕滅也是實現意識集結不得不經曆的過程。

但對技術更先進的遠古文明來說,意識的轉移或交換已經不再受技術限製,而是道德觀念限製。

SpaceX的新型大獵鷹火箭(BFR)已經就緒,而當鹿圓等人在加州的旅館住下時,安斯年也從俄羅斯出發搭乘飛機前往南美洲阿根廷,並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經轉機抵達烏斯懷亞的馬爾維納斯機場。

烏斯懷亞,南美洲大陸的最南端,世界的盡頭。

安斯年曾在一年前踏足這片土地,那時他的身邊還跟著一個神奇的女孩。

那個時候,他們來到此地,追逐耶格爾和瓦倫蒂娜的足跡,並在這各自寄出了蓋上企鵝圖案和郵局郵戳的明信片。

來自世界盡頭。

臨近目的地,阿根廷航空的飛機減速,像一隻大鳥一般掠過天空。他坐在飛機靠窗的位置,身旁是興奮的旅客和孩子,似乎在為步入童話仙境而雀躍不已。

透過小窗,一整個世界的風格映入安斯年的眼簾。從高空往下看去,烏斯懷亞的木屋建築依舊散發著童話般的浪漫與夢幻,就連光滑如明鏡的水麵也已結冰,像是一枚鑲嵌在地麵的水晶琉璃。

遠方,深綠色的馬蒂爾山脈林木蔥鬱,白雪皚皚的山頂點綴著幾抹耀眼的光亮,那是冬天薄弱的陽光照射在積雪之上反射出的光,有些醒目,卻不刺眼,像畫家揮灑顏料的畫龍點睛之筆。

寒冷的水霧罩在山頂,像造物的力量為沉睡的山脈巨人戴上了一層銀冠。這裏是世界盡頭,可烏斯懷亞即使處於南美洲最南端,也有著南美洲濃鬱的魔幻現實主義氣息。

這兒的天空其實並不明亮,比起風和日暖、令人隻想好好睡覺曬太陽的普羅旺斯,常年不散的雲霧才是這兒當之無愧的主角。

烏斯懷亞的天空是鉛灰色的,綿密厚實的雲也是近似的灰白,在大雪紛紛落落的冬天,世界盡頭的景色就真的像是人生盡頭的風景,壓抑的晦暗色調才是主題。

“南半球的冬天真冷。”

“嗯。”

“第一次來烏斯懷亞?”

“第一次。”

“來旅遊?”

“嗯,到布宜諾斯艾利斯工作,順帶來這旅遊。”

“哦,下飛機後找個地方喝上一杯?我知道在聖馬丁大街有幾家不錯的餐廳和酒吧,還有好多可愛的景點。”

“倒是不妨一試,希望你挑餐廳的眼光要比你搭訕的技巧來得好。”

在從布宜諾斯艾利斯飛往烏斯懷亞的旅途中,一對素不相識的年輕男女來自不同地方,卻在此時此刻坐在一起輕聲攀談。

克製不住好感,男孩笨拙的搭訕是一次小心翼翼的試探,兩人的對話坐在過道對麵,聲音再小卻也瞞不過安斯年敏銳的聽力。

男孩與女孩的交流令他會心一笑,不由自主將思緒投向一年前的時光。可是,一切並未有太大變化,自己為何卻有了物是人非之感?

安斯年揉了揉緊縮的眉頭,心想,也許這就是變得成熟的代價,代價就是人長大了便總會緬懷過去。

飛機滑落,穩穩停在跑道之上。無需擺渡車,下飛機走幾步就可以進入機場,而機場離城區也不過才15分鍾的車程,一路上甚至還有粉紫色、洋紅色和靛藍色的魯冰花來緩解眼球的孤獨和寂寞。

馬爾維納斯機場就如同烏斯懷亞的木屋,盡可能地擺脫人類社會的繁瑣。

或許,沒有什麽比“簡單”二字更能形容烏斯懷亞了。在人類文明發展愈盛的今天,人們活在這個世界,過著快節奏的生活,更像是身不由主地被世界浪潮裹挾著走。

烏斯懷亞作為一座世界盡頭的城市,“簡單”絕非貶義,而是一種能從單調的、機械性重複的生活中脫離出來的褒義。

下了飛機,進了城區,安斯年在烏斯懷亞,這個世界盡頭的小城,草草吃了一頓午飯以填飽多日未曾充實過的胃袋。

雖說“草草”二字,但實際上他點的菜和吃的東西可真不少。

事實是,美食對於人類的吸引力是不分國界的。即使是在烏斯懷亞,這個被譽為“世界盡頭”的地方,也會有特色中餐廳的存在。

安斯年就餐的地方是一家名叫“BAMBOO(竹子)”的自助中餐館,這兒的招牌特色是烤全羊,顧客們可以隔著玻璃欣賞羊羔在鐵架上炙烤的全過程。

外國人眼中的中餐其實和國人眼裏的中餐截然不同,這是很正常的事,他們並未有八大菜係的概念。

烤全羊自然並不能算是完全意義上的中餐,但這裏還有炸魷魚和油煎餃,從某種程度上而言,倒也聊勝於無。

廚師們在忙著給鐵架上的羊羔塗抹橄欖油,他們認真的眼神和緊緊抿起的嘴角活脫脫像美容會所的技師在給客人做著精油SPA,紅白相間的羊肉被師傅們刷得油光發亮,而羊肉天生的腥膻味也被橄欖油和炭火炙烤混合而成的果木清香蓋了過去。

木炭燃燒,羔羊在鐵架子上舒展四肢。緊實的皮肉在烈火的炙烤下逐漸變得金黃。肉香味四溢,滾燙的油脂從炭烤的全羊身上滴下,落入底下燃燒的炭火之中,並發出一陣令人食欲大增的滋滋聲。

待羊羔烤熟,烤全羊的師傅會用鋒利的刀具切下幾塊烤好的羊排,並澆上新鮮調製的醬汁、辣油,以供顧客取用。

這是一個賞心悅目的過程,安斯年尤其喜歡那種被烈火烤得金黃燦爛的肉食,就好像世界上沒有什麽事是一頓燒烤解決不了的。

有趣的是,飛機上慘遭安斯年“竊聽”的年輕男女也在這家餐廳吃飯,這倒是一個意想不到的巧合。

隻是和那些搭乘飛機來烏斯懷亞旅遊的家夥不同,安斯年是來見朋友的。當然,他的朋友不在烏斯懷亞,烏斯懷亞隻是郵輪出發的港口,去南極洲的必經之地。

他在此停留,甚至撥出一點時間,坐在這裏看著烤羊經受烈火炙烤,自然不是單純因為肚子餓了,而是通過一種人人都會有的方式,去懷念曾經走過的土地和經曆過的一切。

如果時間足夠,他甚至想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好好品嚐一次潘帕斯草原的肥牛。

誠然,一個人吃飯是一件很孤獨的事。

以前的安斯年害怕一個人下館子吃飯,不是因為那種點了太多結果吃不完的浪費,而是因為在一個陌生的場所,一個不屬於家的地方,一個人吃飯就好像是一種要命的挑戰,不比一個人麵對整個世界好到哪裏去。

現在,談不上害怕或是不情願,安斯年至少已經不排斥一個人坐在一家從未去過的餐廳的角落,然後點上一大桌子菜,並在這之後不得不孤軍奮戰,一個人孤零零地對付滿桌子美食。

這就是成長的代價,成熟就是你不喜歡某些事情,卻不得不勉強自己去做。大人和孩子最大的區別就在於,孩子會因為不想吃飯而哭鬧,而大人卻不得不咬緊牙關、咽下淚水,為怎麽吃上一頓更好的飯而苦惱。

可哭鬧也好,還是苦惱也罷,歸根結底,都是人類得到卻不珍惜、失去又後悔莫及的自我作踐。

幼稚的孩子憧憬大人的世界,可人在真的長大之後又會懷念逝去的過往。人是什麽時候開始變得成熟的呢?大概就是你懷念從前的時候。

戴著耳機,坐在餐桌麵前,安斯年沉浸在音樂世界和食物香氣的交織之中,靜靜度過了一整個中午慵懶閑適的美好時光。

在吃下第十八塊烤羊排之後,他去了一趟曾經的那個郵局,買了兩張樣式各異的精美明信片。

看管“世界盡頭郵政”的還是那個穿著藍色工作服的老大爺,老人家年歲已高,安斯年也不過和他見過一麵,可這次再見卻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

他看著這名老人戴著一副厚重的老花鏡,認真而一絲不苟地為這兩張明信片上蓋上企鵝圖案的郵戳,思緒卻不可避免地飄回一年之前,他和女孩來到這裏的場景。

記憶中每一個最微妙最獨特的細節仿佛都在閃閃發光,令人動容。

安斯年買下了這兩張明信片,卻不寄出。

他帶著它們離開郵局,穿過清淨而孤僻的大街小巷,朝著港口走去。

世界一如既往,街邊全是在童話裏才會出現的、那種屬於白雪公主的可愛小木屋。他來到港口的碼頭,並準時登上前往南極大陸的郵輪。

開往南極半島的船,每年隻在短短兩個月的夏季行駛,據說所有前往南極洲的輪船都從這裏出發。

安斯年在ECHO的幫助下,“有幸”繞過輪船公司搭乘一艘破冰船出發,而在汪洋大海對麵,也有老朋友在滿是浮冰和企鵝的冰冷大陸上燒茶煮水,開始準備一場久別重逢的熱情款待。

這是一場極其短暫的旅程,也是一場一個人的旅行,但不孤獨。無論是起點,還是終點,至少,安斯年都有了可以交心的朋友。

郵輪離開港口,駛向南極半島。

當安斯年身處於陽光微弱的天空下,當安斯年站在海鷗啼鳴的甲板上,當安斯年置身於空曠寂寥的海麵上,他回頭望去,像一名眺望大海的寂寞水手,看見的是烏斯懷亞的燈塔和最後一絲人煙的消散。

位於世界盡頭的烏斯懷亞,是人間最邊緣的一絲煙火氣。這是一個宛如仙境一般的角落城市,就像浪漫愛情故事裏的“天涯海角。”

一年前,安斯年曾抱著鹿圓從這出發,在清冷幽深的海麵上,與一位泥土構建而成的巨人進行交戰。

耶格爾和瓦倫蒂娜,一對甘願自我流放的戀人,也就是他的朋友,更是此行的目的。他的朋友不多,每一個都值得一場隆重的道別,哪怕那些人遠在世界盡頭之外的地方。

在離開烏斯懷亞之後,一路向南,越過比格爾水道、泛著泡沫的浪花和散發著寒氣的冰麵之後,就是獨立於人間之外的冰雪世界,世人罕有踏足的潔白之地。

南極半島近在咫尺,南極洲大陸仿佛觸手可得。

當遠方的海平麵出現冰川的陰影,船上的水手們忽然唱起了粗礦卻鏗鏘有力的古老歌謠。

歌聲不算太好聽,曲調也不太準,可船員們粗糙的男聲匯聚在一起卻頗有一種悲涼的意味在裏頭。

在古希臘神話中,俄耳普斯的琴聲蓋過了海妖塞壬的歌聲。迷信的水手們害怕在出海時被礁石上的美人魚吸引,便有了一首首古老的水手歌謠。

可實際上呢?從沒有什麽海妖塞壬,人心漂浮在一望無際的汪洋大海之上,迷惑水手、使人崩潰的並非塞壬的歌聲,而是……

孤獨

或者說,海妖塞壬的歌聲就是孤獨的幻聽。

海風呢喃,浪花翻湧,航行在枯燥乏味的大海之上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因為海上什麽都沒有,就連聲音都隻有區區幾種。

此起彼伏、不絕於耳的海鷗叫聲和層層疊疊、永不消散的海浪拍打聲編織成一張孤獨的大網,成了生活無趣的基調。

海上什麽都沒有,一切都隻是孤獨。

如果有太陽,也不過是東升西落的循環反複。水手們打牌、唱歌、鬼吼鬼叫,像絕望的趕路人拚了命地發泄心中漸漸堆積的塊壘。

何以澆塊壘?家人、愛情、朋友、美酒。

可這還不夠,孤獨發自內心,無法被抵消,無法被融化,隻能被暫時壓下,卻永遠也無法消滅。

這,就是人類,和他們的孤獨。

越往南去,海風不再呢喃,而是呼嘯著,像張牙舞爪的獸,沒有實體,無形咆哮。

鉛灰色的天空下起微雨,不大,混雜著一些稀稀落落的雪花。凜冽的寒風混雜著雨絲和小雪塊,像一把把肆意的冰刀,吹不痛安斯年的臉頰,卻帶來一種真實的心靈幻痛。

安斯年站在甲板上,低頭,鬆手。

手裏握著的是兩張來自世界盡頭的明信片,在一陣狂風過後,兩張雪白的紙片同紛飛的雪花一同飄走。

猛烈的狂風將明信片捎向遙遠的天際線,直至最後化作兩個幾乎不可見的黑點。

也許,這些來自世界盡頭的明信片會從南美洲的最南端一路向北延伸,搭乘同一頻率的風,飛往美國西海岸的加利福尼亞州。

在那裏,雪白的紙片也許會出現在灰藍色的天空之中,帶著遠道而來的孤獨和思念紛紛揚揚灑下,像幾顆黯淡的星星墜落。

遠在萬裏之外,世間最強大的心靈感應足夠體會到他的心情和想法嗎?

安斯年不知道,他隻知道的是……

世界這麽大,使人不得不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