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彗星來的那一夜

BFS飛船的著陸點鎖定在月球南極艾特肯盆地西北部的馮卡門撞擊坑,那兒是太陽係中已知最大的撞擊坑,中心部分地形平坦,適合月球漫步車的行駛。

(作者注:2018年12月8日2時23分中國發射的嫦娥四號是國際上首次月球背麵軟著陸和巡視勘察,選用的著陸點便是馮卡門撞擊坑。)

由於潮汐鎖定的原理,千百萬年來,地球上的生物看到的永遠是月亮的正麵,甚至還有不少科幻小說家對於月球背麵產生各種離奇的幻想。

而對於安斯年來說,任何稀奇古怪的幻想都將在這一刻支離破碎,因為他將親眼見證,除了更大更密集的隕石坑之外,月球背麵的風景和正麵沒什麽不同,一樣都是崎嶇不平的表麵。

月球上沒有空氣,重力也很低,BFS飛船尾部三條對稱的尾翼化作三支著陸腿,在噴氣係統時不時的噴射中,飛船維持一定平衡,緩緩朝著馮卡門撞擊坑落去。

可就在這時,一股莫名的外力罩住了整架BFS飛船,像一隻無形的手,拽著船體偏離著陸點,朝著更徹底的背麵落去。

“星舟號注意,有新的外力介入,繼續落向月球背麵你們將失去和地麵控製中心的通訊。”

“重複一邊,繼續落向月球背麵,你們將失去和地球的無線電通訊聯係。”

通訊係統裏傳來地麵控製中心的警告,安斯年撇了撇嘴,關閉對地頻道。地球上的相關人員並不知道他們搭乘大獵鷹的目的,但安斯年相信,學院一如既往,總會處理好一切。

“薇薇安?”安斯年打開廣播,通過飛船上的無線電朝著附近區域喊話。

“是我,不用擔心。”薇薇安的聲音在狹小的艙體內飄**,“坐在座椅上,扣緊安全帶,什麽都不用操作。”

“收到。”

安斯年聳了聳肩,和其他人一同呆在座位上,靜靜望著麵前的屏幕開始拍攝外界的月球風光和不遠處靜靜漂浮在黑暗虛空中的蔚藍星球。

近了看,月亮比想象的還要大一點。BFS飛船原先選定的是馮卡門撞擊坑,可在薇薇安的幹預下,安斯年透過屏幕看見了附近區域內另外四個隕石坑。

無形的力場攫取飛船,像小孩子的手握住精致的飛船模型,在一陣搖搖晃晃之中,穿過廣闊蜿蜒的山脊和低穀,朝著更遠處的一座環形山落去。

作為衛星來說,月球很大,在馮卡門撞擊坑附近還存在著母馬玄武岩和各式各樣的隕石坑噴射物。可同樣的,月球也很空虛,這兒的世界一片灰黑,像傳統的水墨畫和現代科幻的結合。

在月球正麵。抬頭便是一顆蔚藍色的星球,這一點稍給人安慰,但當安斯年所乘坐的飛船落到了月球背麵,天空便是黯淡無用的星塵,漆黑的宇宙和灰白色的大地給人一種荒涼孤寂之感,仿佛世間所有的色彩都在月亮上被剝奪。

宇宙無垠而浩瀚,難免令人感到恐懼。沒有大氣層的修飾和美化,天空黑魆魆的,像是一頭龐大野獸的胃。人類活在地球,地球存在於這片宇宙,就像一群寄生蟲聚居在一顆待消化的糖果之上。

時間在漫長的遐思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在安斯年撲滅了腦袋裏第九十九個無用的念頭之後,BFS飛船終於通過一個類似環形火山的入口,進入了一個明亮寬敞且振奮人心的全新世界。

這是月球內部,古老的土壤和岩石之下,一個色彩豐富且明豔的內核世界。和地球上的阿瓦隆類似,月球內部的第二文明基地一如既往延續了那種鬱鬱蔥蔥的森林風格,並將翡翠般閃耀的碧綠建築掩藏在林木交錯之中。

很難想象,在月球這樣光禿禿的表麵之下,藏了這麽一座氣派恢弘且華美的城市,簡直就像《綠野仙蹤》裏的翡翠城搬到了現實之中。

如果說亞特蘭蒂斯人熱衷於修建金字塔,那麽薇薇安所在的文明便是狂熱的自然愛好者。從鋪天蓋地的植物到建築的一磚一瓦,這兒的一切無一不**漾著一種沁人心脾的自然氣息。

飛船停靠在一處寬敞的平台之上,前來迎接安斯年等人的是薇薇安,她的身後還跟著幾個類似於跟班的俊男靚女,背後同樣長著半透明的夢幻之翼。

“跟我來吧。”

沒有過多的熱情寒暄,也沒有什麽久別重逢的興奮激動,薇薇安衝著身後努了努嘴,轉身便直接帶起了路。

在她的帶領下,安斯年一行人穿過碧綠水晶砌成的樓宇,踏過宛如平湖的發光鏡麵和白霧籠罩的花園,來到了一座高聳入雲的方尖碑之下。

沒有鋼筋水泥,沒有霓虹燈光,這兒的主要建築用的是一種翠綠欲滴且玲瓏剔透的特殊礦石,而光線照明采用的也是生物能源以及一些自然發光的藤條枝蔓和花朵。但這並非就是說,第二文明隻掌握了清潔能源技術,而不擅長那些高能量級的動力。

事實上,扣去那些光線照明,維持這一整個翡翠城基地運轉的主要能源還是一個當今人類絕對無法想象的龐大核反應堆。

此時此刻,安斯年仰著脖子打量這座方尖碑,人造發光體像一輪朦朧的太陽一般掛在觸不可及的頭頂上方,像一顆發光的珠寶鑲嵌在月壤和土層之間。

“小太陽”光線明亮,卻又不刺眼,有著一種可供人直視的親和。安斯年站在方尖碑前,溫柔的白光灑在臉上,有著一種被情人撫慰的溫暖。

“事實上,你們算是第一批來到這個基地的當代人類。”薇薇安見眾人神色震撼,不由得笑了笑,“走吧,我們要去的地方就在這座方尖碑裏。”

“這座方尖碑有什麽特殊嗎?”風間芽衣眨了眨眼睛,好奇問道。

“在我們的星球,每一座城市、每一個基地都會修建這麽一座方尖碑。”薇薇安漫不經心地說道,“通常,我們會把當地最重要的技術和最珍貴的資料集中保存在這類建築裏。別看它這樣,這大家夥甚至可以扛過十幾次核彈攻擊。”

說到這裏,薇薇安嘴角上翹,也不再解釋。她揮了揮手,示意眾人後退幾步,隨後一個人上前,將塗了猩紅指甲油的潔白小手貼在碑身。

方尖碑的碑身有一塊類似於觸摸感應的控製板,當薇薇安將自己的手掌放上去,眾人頭頂的人造發光體忽然射出一道絢爛的亮光。

光線罩下,卻不是衝向薇薇安,而是落在碑尖。

於是,整座碑身在一刹那之間發光發亮,像火把被火焰點燃,宛如童話之中才有的夢幻高塔。

這似乎是一次充能,得到了光線照射的方尖碑煥發出一道道近乎於夢幻的琉璃光彩,像是在編織一場現實中的仙境。

與此同時,觸摸板隱去,一個寓意類似於感應器或探頭的眼睛符號在碑麵浮現,並激射出一道純澈閃亮的光。

這一過程大概持續了十秒鍾,光線先是落在薇薇安的頭部,隨後像進行掃描一般,向著下方掃去。直到光線駐足於薇薇安的時髦長靴,碑身的眼睛符號才逐漸斂去。

“走吧。”

薇薇安話音未落,大地便震顫了起來。在一陣轟鳴悶響過後,由墨綠色晶體組成的方尖碑底座忽然變得有些半透明,而中間部分更是完全消失在空氣中。

方尖碑底座出現一個入口,薇薇安衝著安斯年等人招了招手,就這麽直接走了進去。

“方尖碑入口的技術基於量子遂穿效應。”薇薇安聳了聳肩,指了指室內的一排椅子,說道,“如果你們準備好了,就直接坐上去吧。”

“可是我們是想通過不流血的方式,將意識進行集結。”安斯年看著那一張張結構精妙複雜的座椅,疑惑不解地說,“我們不是來這休息的,這椅子……”

“這椅子就是意識轉移的工具。”薇薇安打斷他的話,直接解釋道,“當你們坐上去之後,椅子的功能模塊會自動激活,同時座椅內部安裝了導流管和探針,隻要人坐上去,探針刺入體內,就會將你們的意識接入網絡。”

“網絡?”鹿圓挑了挑眉。

“是的,網絡,並通過同一片網絡進行意識轉移。這些座椅一開始被設計出來是為了滿足人體衰老之後意識的轉移,但很快,這項技術就因為道德風險而被宣判不合法。”薇薇安攤了攤手,無奈道,“於是,研發這項技術的公司就想了一個止損的辦法,他們隱藏了意識轉移的功能,並改進意識接入網絡的模塊。”

她頓了頓,繼續說道:“通常來說,我的族人們來方尖碑就像來圖書館,通過將意識接入網絡,來快速搜索自己所需要的知識。但你們不同,我們和愛德華合作過,他的設想對我們來說不是秘密。考慮到你們的特殊情況,我已經向那家公司取得了解禁意識轉移功能的權限。”

“明白了。”安斯年點了點頭,將目光投向鹿圓、愛麗絲、風間芽衣和昏睡不醒的白月光,“你們……都準備好了吧?我們的命運,還有達摩克利斯之劍計劃的最後一部分。”

“都到這個時候了,我能說沒準備好嗎?”鹿圓瞟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

“前輩,開始吧。”芽衣甜甜一笑,眼睛完成月牙,“我又能見到我的哥哥了。”

愛麗絲沒什麽好說,她隻是點了點頭,忙著將白月光往其中一張座椅上搬。

“如果愛德華的推測正確,你們將超脫這個宇宙,成為新的觀察者。”薇薇安看著忙碌的眾人,忽然出聲問道,“成為新的觀察者意味著你們意識不會回歸,那個時候,你們想要我怎麽處理你們的身體?”

“這個問題,我們在來的路上已經討論過。”安斯年看了其他人一眼,輕聲說道,“如果真是那樣,我希望你們將我們的身體燒成骨灰,埋在學院的未名湖畔。”

“好吧,如果意識回歸,安斯年你會是第一個歸來的。”薇薇安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在那之後,我會將其他人的意識從你腦海內剝離,並轉移進各自的身體。”

說到這裏,薇薇安忽然拍了拍腦袋,從口袋裏遞過來了一個精美的金屬盒。

“這是尼普頓要我給你的。”她輕聲說道,“帶身上吧,這是當初通古斯大爆炸的超立方體之一,也許能給你帶來好運。”

“嗯,謝謝,開始吧。”安斯年接過金屬盒,不再多說,

很快,各就各位,在薇薇安的指示下,每個人都找到了各自相應的位置。當安斯年坐上那塊神奇座椅,並綁好安全束帶的一瞬間,數道微不可察的彈簧聲在同一時間響起,探針從座椅靠背裏鑽出,深深紮進安斯年的脊椎之中。

一陣詭異的酸痛和一種莫名的快感在這一瞬間湧上,微微的電流感從針頭與頸椎的接觸點飛快擴散,並迅速蔓延至全身。

細微的電流爆發出一種奇妙的感官體驗,安斯年癱坐在座椅上,眼神黯淡,像是神經被麻痹了一般。

可這隻是表象,不僅是安斯年,座椅上的所有人,他們的感官非但沒有被削弱,反而得到了大幅的增強。

大腦皮層的神經元活動在這一瞬間變得活躍起來,安斯年的嗅覺這一瞬間得到強化,他聞到了空氣中漂浮著小草的清香、樹皮的苦澀和鮮花的甜蜜,還有薇薇安身上的香水味,似乎是用一種地球所不具有的植物提取物蒸餾而成。

也正是這一瞬間,在安斯年的感官中,空氣在這一刻忽然變得死寂,方尖碑內部的空間甚是明亮,一點兒都不黯淡,可氣流卻仿佛在這一刹那凝固、停滯,像冬日裏凝結的河流。

感官對於時間的體驗被極限放慢,耳畔傳來自己和身邊人的呼吸。呼吸聲並不急促,反而均勻平緩,像沉浸在玫瑰色幻夢中的孩子。可就是這麽一道道安寧的呼吸聲,落入安斯年靈敏異常的耳朵內,卻爆發出了巨大的聲響。

那是人體的力量,以白噪音的形式,傳入他的耳內,就像大流士麾下的長生軍吹響了出征的號角。

與此同時,眼前的光線漸漸明亮,柔和而不刺眼的光亮在千萬分之一秒內驟然綻放。白光鋪天蓋地,到了極致,甚至掩蓋視野中的一切景象。

很快,亮紅色的指甲油、近乎夢幻的半透明薄翼,還有方尖碑內部的景飾,都在這一瞬間被白色的耀光所吞噬。

世間在這一千萬分之一秒內變化,成了光的海洋。

入眼所見,白茫茫一片,一起都是明亮的、使人視而不見的光明虛無。可光到了極致,使人視而不見的就是黑暗,在這一片光明之後,眼前的景象又在一刹那之間黯淡下來,化為絕對沉寂、孤獨的黑。

可黑暗並不令人絕望,點點綠光很快又在黑暗中出現,化為一道道冗雜的數據流。

“第二文明的網絡數據庫?”

安斯年的意識發出了疑惑,在這種詭異的永恒中,他說不了話,可他的意識卻在震動,發出了類似於人類語言的波動。

於是,熟悉的頻率波動引來一陣水乳交融的孤獨共鳴。

他感受到,一道道親切而熟悉的意識在極遠或極近的數據海洋中漂流。而當他的意識震動,那一道道意識就像離弦之箭有了目的,飛也似地朝著他所在的地方激射而來。

那道玫瑰色的流光是鹿圓,這道乳白色的亮光是風間芽衣,還有那金燦燦的和黯淡得幾乎透明的,應該是愛麗絲和先前還在昏睡的白月光。

光線閃爍,一道又一道,像彗星劃破天際線,墜入一座懸崖盡頭的城市。

城市名叫“空想”,城中有家掛著“一店”招牌的咖啡店,咖啡店裏坐著幾個不再打牌喝酒的人或動物。

彗星接連到來,像滅絕恐龍的那一顆,以一種勢不可擋之勢摧毀了這一整個城市的高樓大廈和大雨連綿。

安斯年意識深處的城市化作斷瓦殘垣,一片荒涼。

宛如世界末日的景象在這一刻上演,在一片廢墟之中,八個人、一條狗,還有一片陰影靜靜站立,相對無言,緘默不語。

彗星的到來改變了許多,沒完沒了沒個盡頭的暴風雨在這一刹那的毀滅中死去,不再映射淒風苦雨的現實。空想之城的上方,烏雲密布的灰暗天空在這一刻煙消雲散,露出了絕美的澄澈藍天和三兩朵綿白柔軟的蓬鬆浮雲。

雨過天晴,世界在這一刻變得閃閃發光。

廢墟之中,眾人的腳底下刮起了一陣光的旋風。細碎的微光粒子旋轉著、咆哮著、裹挾著一切衝著遠方的天空飄去。

於是,孤城化作孤島,屹立不倒的“一店”成了裝載童年記憶的“伊甸”。

一座微光粒子組成的大橋架設在孤島和天際線之間,五彩繽紛的微粒子像一塊塊模糊的馬賽克,最終拚成了一場完整且精美的廊橋遺夢。

橋像一道彩虹,連接孤島和未知、少年和命運。

身處伊甸,安斯年在這一刻忽然明白自己接下來該做什麽。

他頓足,回首看了一眼其餘的人,眼神有些彷徨有些猶豫。

“解開第五道基因鎖吧。”鹿圓說,“我陪著你。”

“開始吧。”大家說,“我們都會陪著你,”

於是,他走上那道彩虹。

於是,方尖碑中,本該睡去的安斯年睜開了眼。

他睜開眼,瞳孔魅藍,像盛滿了一整個世界的大海。

下一刻,他的身體消失,跳躍到火星與木星之間的小行星帶。

他在火木之間,他在漫天隕石之間眺望遠方的蔚藍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