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查理·布朗和他的史努比

“嗯……”

天花板,牆壁,金屬,發絲。

安斯年端坐在三樓的房間中央,一臉嚴肅地盯著地上的發絲,企圖使它擺脫地心引力的束縛。可是任憑他那謎鹿一般的眼神再偽裝得如何凶狠,地上的發絲仍然保持著高傲的態度不願屈尊挪動一下。

“唉,果然還是不行。”安斯年歎了一口氣,地上的頭發卻忽然動了動。

對於這一幕他並不意外,是自己說話時的氣流吹飛了地上的發絲罷了。安斯年撓了撓頭,很快就收起心中的小情緒。他站起身來,心事重重地走回自己的房間。

枕頭和棉被據說是鹿圓事先就幫他準備好的,藍色的枕套和被套上印著查理·布朗和一隻隻形態各異的史努比。安斯年很喜歡,不過他沒有說的是,其實比起《史努比》,他更喜歡《貓和老鼠》和《海綿寶寶》,至少他後兩者的時候多是快樂,他看《史努比》的時候卻在快樂中看到了潛藏的悲傷。

史努比源自《花生漫畫》,這是一部充滿小確喪的漫畫作品,作者查爾斯·舒爾茨更是曾形容自己的人生是“被嫌棄的一生”。史努比是一隻內心戲很豐富的小狗,它出生在雛菊山小狗農莊,它很喪,它他想成為一切,卻終歸是一隻小狗。

它的主人查理?布朗也很喪。查理·布朗是個時運不濟又逗人發笑的角色,他的行為,他說過的話,無不使人忍俊不禁。在那些無所事事的午後,在那些沮喪與孤獨的夜晚,安斯年也曾躺在**看著那一頁頁四格漫畫,看著查理·布朗為橄欖球、風箏憂傷,看著一隻小狗麵臨永恒的無法成人的修論。可是漸漸地,安斯年總是會從這些可笑的行為和對白中莫名地感到淡淡的哀傷。

就像現在的自己,表現很冷靜,內心戲卻很多,孤獨,自我卻又不夠自信。人類是一種帶著困惑生存的動物,史努比和它的小夥伴們則體現了這些困惑,而自己不過是延續了這種困惑性。

安斯年沒有開燈,他在黑暗中摸索著進門,可是當臥室內的燈光亮起時,眼前淩亂的景象卻把他嚇傻了。

一切全亂了套,枕頭、棉被、床頭櫃、行李箱,一切全都亂七八糟地盛放在空****的房間裏。安斯年楞了一下,隨後開心得一把撲在光禿禿的HstensVividus床墊之上。他的異能雖然還不受控製,不能讓一根頭發絲飛起,但卻影響到了樓下的房間。

有用的就是好的,有用就是有價值的。安斯年心裏喜不勝收,巨大的使命感和自我價值感頭一次像無所不在的溫暖海洋包裹了他內心的孤島,如同子宮中的嬰兒感受羊水的溫暖。

當然,如果安斯年知道被他毀掉的那張床墊價值十二萬歐元,折合人民幣九百五十多萬,那麽他應該是高興不起來的。如果他還有命活著,而不直接心疼死的話。

安斯年草草收拾了一下,很快就掛上心滿意足的微笑進入夢鄉之中。他在內心一直是一個很容易滿足的小男孩,活著並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即使是孤獨的活著。隻要自己還算有用,隻要自己有存在的價值和意義,那麽安斯年覺得孤獨這種東西不過是一種無所謂的常態。

每個人都會有孤獨的時候,這沒什麽大不了的。他的孤獨情節普通,不斷重複,可他從不厭倦,就好像史努比從不拒絕再來一盤曲奇餅幹。

他不覺得孤獨,是因為他習慣於品嚐孤獨。

…………

…………

安斯年遁入幻夢之中,他又做了那個夢。

還是那個被路燈暈得發黃的雨夜,還是那條清冷孤寂的寂寞大街,安斯年站在屋簷下看雨,以一個小男孩的姿態。

這是一個漆黑的暴風雨之夜……

他不再是那條倉皇逃竄又無人問津的流浪狗,他成了一個粉雕玉琢的小男孩。

安斯年站在屋簷下,穿著一身熨燙得服服帖帖的精致小西裝,靜靜看著雨裏那條瘦骨嶙峋又傻乎乎的流浪狗。

他在屋簷下看雨,雨裏的小狗也在看著他。

“你現在有朋友了,有人關心了,也還算人模狗樣了。”小狗歪著腦袋看著安斯年,嘴裏卻口吐人言,“你要拋棄我了嗎?你把我一個人留在這漆黑的暴風雨之夜。”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我……我沒有拋棄你!”安斯年神色慌亂,心裏有一種無名的哀傷逐漸彌漫。

他看著那條形銷骨立的瘦狗,麵對的卻仿佛是來自自己的質詢。

小狗靜靜站在雨中,一言不發。厚重的雨幕壓在它的身上,小狗的毛發緊緊貼著它的身軀,顯得愈發瘦弱了。

流浪狗不再說話,他隻是這麽看著安斯年,眼神悲傷而決絕。

“它在這裏!”一聲尖叫割斷一人一狗相互注視的目光。

操持著鏟子、網繩和草叉的大叔大媽們出現在街頭的盡頭,他們擁擠著,浩浩****朝著安斯年和流浪狗的方向追來。

“快跑!”安斯年臉色一變,急忙催促道。

這一次,流浪狗沒有撒腿狂奔。

它漠然站在原地,看著那一群愚昧無知的人類嘴裏發出無意義的怪叫,如同一個帝王以一種居高臨下的態度俯視著世間的螻蟻。

捕狗小隊蜂擁而上,他們團團圍住小狗,用墨綠色的漁網套住始終無意反抗的流浪狗,如同一群嗜血的鯊魚圍攻一條化身孤島的鯨。

“媽媽,它好可憐哦。”

吵吵鬧鬧的大叔大媽中不知何時混入了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她稚嫩的小手裏握著一根金屬製的小水管,一臉猶豫。

“好啦好啦,不過是一隻帶著病菌的怪物罷了,有什麽好可憐的。”一位中年大媽摸了摸小女孩的腦袋,寵溺道,“第一下就由你來打怎麽樣?這樣你回學校的時候就可以自豪地告訴其他小朋友,你也是一個打狗英雄啦!”

“打它!打死它!”

“流浪狗身上有細菌,打死它就是為這座城市做貢獻!”

“哎,雨這麽大,等下還得把這隻狗帶去火化,真的麻煩死了。”

女孩兒咬了咬牙,閉上眼睛揮動水管朝著那隻流浪狗砸去。

安斯年在邊上看著眼皮直跳,他想大喊,他想衝出去阻止那些瘋狂的人類,卻又悲哀地發現自己被困在了原地,喉嚨發不出任何一絲聲音。他像一隻永不見天日的吸血鬼,無力地縮在安全無虞的屋簷之下,區別在於吸血鬼怕的是陽光,而阻礙他的卻是連綿不止的雨幕。

安斯年跪在地上,眼裏是無能為力的絕望。

小女孩手裏的水管終究還是落在了小狗的頭上,流浪狗抬起腦袋,眼神倔強而凶狠,就像一位從不低頭的孤膽英雄,一個人對抗整個世界。

流浪狗沒事,水管卻自己彎曲了。圍觀的人群看到這一幕反而愈發狂熱了,他們一擁而上,棍棒和草叉齊齊落下。

“打死它!”

“打死它!打死它!”

人類揮動著手裏的武器,臉上帶著癲狂而興奮的笑容。流浪狗也不反抗,它的身軀如同鋼筋鐵骨熔鑄而成,但它的表情卻越來越不耐煩。

安斯年看著這一幕,忽然想到螞蟻和大象的笑話。大象不小心踩了螞蟻窩,螞蟻紛紛湧出,爬到了大象的身上。大象抖抖身子,螞蟻紛紛掉落,還剩一隻螞蟻在大象脖子上。地下的螞蟻齊聲呐喊:“掐死它!掐死它!”

原來看似孤獨無助的小狗是如此強大。對於螻蟻來說,體型龐大的大象就是怪物,但對於大象來說,自己從來就沒得選擇,他生來就是異類。

街角本該打烊的咖啡店裏頭傳來一陣莫名的鋼琴曲,琴聲**漾,無可名狀。

是理查德·克萊德曼的《星空》。

悠揚,深邃,夜與暗,孤獨而不悲傷。

安斯年福至心靈,他站直腰板,右手抬起。

“誰揭我傷疤,誰就得死,天王老子也不例外。”

他的聲音很輕很淡,像一陣無形的風,風中卻又透露著一股不容拒絕的威嚴。

安斯年沒有走出去,他甚至沒有開口說話,可是他的聲音卻莫名其妙落入眾人耳朵。他的右手虛握,慢慢攥成拳頭,一股力量自他體內散開。附近的碎石、砂礫漂到半空之中,緊接著是那些一臉癲狂的人類,再來是周圍的路燈房屋和高樓大廈,他的身體仿佛失去了重力的束縛也跟著浮到了天空。

流浪狗坐在原地,它靜靜看著安斯年,看著安斯年的眼睛斂去一切情緒,看著他的眼神逐漸漠然,一如它的眼神高高在上。

“我沒有絕症,也沒有癌症或是寄生菌。我隻是一個小小的中心,周圍擁擠的生命的中心。”

“引力差,洛希極限,潮汐力。”小狗的聲音在漆黑的暴風雨之夜低聲響起。

沒有人聽得見,除了安斯年。

他鬆開拳頭,呈爪狀輕輕一扯,一股沛然莫禦的無形力量左右著空中的一切物體。

然後撕裂。

全部撕裂,無止盡的撕裂。

一切都化為齏粉。

鮮血、肉泥混雜著石灰,融入到暴風雨之中。安斯年站在血水之中,暴雨衝刷不掉他身上觸目驚心的猩紅。

“他在這裏!”一道清冽動人的女聲驟然響起。

這道聲音自外界傳來,美妙如清泉流響,令安斯年一下子聯想到了炎炎夏日裏的冰激淩,使得他一下子從魔怔狀態中清醒過來。

他睜開雙眼,緋紅如火燒的朝霞落入他的眼睛,暖黃色的朝陽溫暖而不刺眼。麵前是一張宜喜宜嗔的動人容顏,潔白的小臉與天邊的朝霞相得益彰。

“怎麽了嗎?”安斯年坐了起來,一臉茫然地看了四周。

自己坐在一堆粉塵之中,身上沒穿上衣,隻套了一條紋著粉小豬佩奇的粉紅色沙灘褲。周圍站滿了通古斯天賦學院的學生,他們竊竊私語,對著安斯年指指點點。安斯年下意識抱住自己的胳膊,清晨的風兒有些喧囂,也有些清涼。

“我這是在哪?”

“你還好意思說?”鹿圓漂亮的柳葉眉一豎,翻著白眼吐槽道,“入學第一天就用異能把自己宿舍拆了的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這是我做的?”安斯年舉目四望,四周隻有一堆灰白色的粉末,殘留的東西連廢墟都稱不上。

澤維爾院長的聲音自遠處傳來,他邊走邊說道:“不是你做的還能是誰?還好昨天班布裏奇教授建議把你定為JOKER級別,不然要是讓你和其他學生住在一起,那我們通古斯天賦學院早就毀滅了。”

安斯年心裏頭一咯噔,他看了看四周圍觀的學生,內心不禁有些黯然。這樣下去的話,他和之前的自己又有什麽區別,還是一樣被人排斥,無法融入到大家夥兒當中。

“現在,該談談賠償問題了。”院長走到安斯年麵前,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我沒錢……”安斯年一臉尷尬。

現在倒好了,學院的補貼還沒拿到,自己倒是欠了一屁股債,就連家都被自己玩沒了。不過自己到底做了什麽?安斯年的記憶有些模糊,他隻隱隱約約記得自己夢見一隻流浪狗,他最後的念頭就是小狗很可憐,他不想讓別人欺負它。

誰都不行。

“嘖嘖,資不抵債啊。”澤維爾院長一臉和善,溫和道,“沒錢沒事,可以用肉……”

“用我的卡吧。”鹿圓一臉無所謂地甩出一張黑卡。

澤維爾院長翻了翻白眼,沒好氣道:“這張卡不還是我給你的,裏麵都是我的錢。”

“所以?”少女輕挑眉頭。

“算我一份,嘿,兄弟你這能力酷斃了,真不愧是JOKER。”圍觀的學生中走出一個長得頗像威爾史密斯的黑人小哥,笑起來牙齒閃亮得如同鑽石的光芒。

“還有我,還有我,交個朋友唄,我罩你,要不你罩我也行啊。”

“我也要,JOKER級別的異種人我還是第一次見。”

附近的學生陸陸續續走了上來,他們各個掏出自己的銀行卡,放在地上。安斯年呆呆地看著那一張張卡片,絲毫沒想到通古斯學院的學生竟然絲毫不害怕他的存在。

“隻有怪物才不怕怪物,這就是通古斯學院要教你的第一課。”澤維爾院長眼裏露出一絲笑意,輕聲道,“這兒就是你的家,我們都是你的家人,在這兒你並不孤獨。”

安斯年有些感動,他正想開口說些什麽,腦海裏卻忽然閃現出一副難以言喻的畫麵。

“你現在有朋友了,有人關心了,也還算人模狗樣了。你要拋棄我了嗎?你把我一個人留在這漆黑的暴風雨之夜。”

那是一隻小狗,站在被路燈渲染得發黃的雨夜裏,眼神哀傷而決絕。

畫麵並未中斷,小狗忽然輕輕一躍,化為一寸大小的袖珍模樣,落在安斯年肩頭。

“看過《新世紀福音戰士》嗎?AT力場是將自身與自我和客觀世界分割開的一靠牆,每個生物都有AT力場,這和叔本華的‘豪豬兩難說’也有密切的聯係。豪豬的身上有刺,當豪豬想要互相靠近互相取暖的時候身上的刺卻又會不情願的刺到對方。人也是這樣的,所謂成為大人,就是在反複的接近和遠離中找到互不傷害對方的距離。”

“你確定你可以靠近他們而不傷害對方嗎?我不是要保護你,我是要保護他們啊。”

小狗的話仿佛一桶冰涼的井水澆在安斯年頭上,少年警醒過來,一切隻不過一場幻覺,但他卻依然冒出一身冷汗。

“怎麽了?”澤維爾院長有些不滿,自己好不容易逮到機會可以一展名師名校風範,這家夥坐在那一驚一乍也不知道發什麽呆。

安斯年搖了搖頭,疑惑道:“沒什麽,院長,那我今晚住哪?”

“就住這裏。”鹿圓拍了拍安斯年的肩膀,笑嘻嘻地說道。

“這裏?”

澤維爾院長頷首微笑,清了清嗓子,忽然大喊道:“康納,雅各布,林北北,出來蓋房子啦!”

院長的話音剛落,三道身影便從人群中竄出,落在安斯年麵前,對著他輕輕微笑。其實澤維爾院長不用喊得這麽大聲,他隻需透過ECHO就能準確通知到這三位學生,但今天的他似乎忍不住想賣弄一下自己的金嗓子。

“康納,印第安人,異能是操控高溫火焰。”

“雅各布,猶太人,異能是控製一切和石頭有關的物質。”

“林北北,漢族人,異能是控製金屬。”

澤維爾院長一一接受過後,便讓三人開始修繕房屋。在雅各布的操控之下,灰白色的粉末一陣蠕動,很快就變成水泥狀,而林北北則從粉末中提取出足夠的金屬碎屑,並將它們重新凝聚成一條條鋼筋。

水泥包裹鋼筋,一棟房屋的雛形很快顯現。雅各布接著把多出了水泥變成一塊塊漂亮的白色瓷磚,覆蓋在水泥表麵。最後則有康納操控高溫火焰炙烤水泥,快速將其烘幹。

安斯年在一旁看得呆若木雞,這三名學長對於自己異能的操控力確實嚇了他一跳。

“好了,之後我會再讓專業人士用來修繕一下,鋪鋪木地板,貼貼牆紙什麽的,你可別再給我搞壞了。”澤維爾院長滿意地點了點頭,說道,“走吧,今天你還有一係列測驗要做。”

“一係列?不是說隻有羅夏墨跡測驗嗎?”安斯年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羅夏墨跡測驗他是知道的,這是一種心理測試,由瑞士精神科醫生、精神病學家羅夏創立,是最著名的投射法人格測驗。這個測驗看似高深,實際上無非就是出示幾張圖片,他則需要根據圖片上的墨跡說明他從圖中看到了什麽。

“安心啦,除了心理測試之外,剩下的都是一些身體素質和綜合能力的測試,就算你不過我們也不會把你踢了的。”鹿圓瞥了瞥一臉心虛的安斯年,打趣道,“畢竟你可是JOKER誒,大國寶誒,就算賴著白吃白喝我們也會把你供起來的啦。”

安斯年鬆了一口氣,沒注意到耳邊似乎有人輕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