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城堡裏的怪物(下)

這一去就是十幾分鍾,這可把星期天急壞了。她抱膝坐在地上,腦袋埋在膝蓋之間,身體止不住地顫抖。

“完了完了,星期六一定是被怪物吃掉了。”小女孩的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她癟著嘴,渾身發寒如置身於冰窖之中。

“不行,我要替星期六報仇!勇敢一點,勇敢一點!”小女孩哆哆嗦嗦抬起頭,卻看見星期六那家夥就站在自己麵前,一臉古怪地看著自己。

“我不吃人的。”一道沙啞的聲音響起,星期天這才注意到自己邊上還坐著一個身披黑色鬥篷的同齡人。

似乎是太久不曾與人交流,他的聲音有些幹澀,語氣也古井無波,仿佛一台沒有感情的機器。察覺到星期天的目光,“怪物”轉過頭來,眼睛對上星期六的眼睛。

直到這時小女孩才發現,原來這個“怪物”的眼睛不是藍色的。他有一雙黑棕色的眼睛,卻散發著冰藍色的光芒,像是兩枚晶瑩的琥珀沉浸在蔚藍的大海之中。

“你是高塔裏的怪物?”小女孩呆愣愣地問道。

“我不是怪物。”他的語氣帶著些許疲憊,似乎已經厭倦了被人當做怪物。

“他不是怪物。”星期六趕緊解釋道,“他是13號,我們的新朋友。”

朋友?任憑星期天的小腦瓜再怎麽想,她也想不到星期六這家夥是怎麽在十幾分鍾內就把高塔的怪物變成自己的朋友。

“你們理所當然把我當朋友,但我不是。”13號顯然不領這家夥的情,他漠然道,“我不能私自離開高塔太久,如果願意,你們可以和我進去一會兒,我那有個好東西。”

聽了13號的話,小女孩顯然有些不知所措。她望向星期六,投去問詢的目光,而後者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眼神。

這一次,不再需要星期六來操縱氣流。13號那散發著詭異藍光的雙眼掃過兩人的身體,星期六和星期天就隨著他飄了起來,三人通過高塔的窗戶進入內部。

13號的房間一片混亂,除了一架三角鋼琴之外,遍地都是厚厚的書籍。星期天大致瞥了幾眼,從瑪麗·雪萊的《弗蘭肯斯坦》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就好像這座高塔裏藏了全世界的書籍。

“如果我從沒有品嚐過溫暖的感覺,也許我不會這樣寒冷;如果我從沒有感受過愛情的甜美,我也許就不會這樣地痛苦;如果我從來不曾離開過我的房間,我就不會知道我原來是這樣的孤獨。”

突如其來的聲音把小女孩嚇了一跳,她順著聲音來源望去,一臉驚疑不定。那是一塊奇怪的玻璃,架設在牆壁之上,玻璃上映射出一個雙手呈剪刀狀的怪人。

“哈哈哈,你和我剛進來的時候一樣。”星期六臉上掛著促狹的笑容,“這個東西叫做電視啦,現在在播的東西叫做電影。”

提到這新奇的玩意兒,小男孩與有榮焉,就好像這台電視是他的一樣。城堡裏的孩子可沒13號這種待遇,他們平時接觸外界,最多就是通過書本。孩子們精通各國語言,但他們從未走出過這裏,見識也少得可憐。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13號的生活簡直是皇帝般富有。

13號見兩人感興趣,便解釋道:“這部電影叫《剪刀手愛德華》,大概講了一個孤獨住在城堡裏的科學怪物,他的雙手是一對剪刀,連自己心愛的人也無法擁抱。”

“和愛德華先生名字一樣呢。不過,那個剪刀手,不就是你嗎?”小男孩好奇道,“你一個人呆在這裏麵,都不出去和大家玩,一定很孤獨吧?”

“可是,你看我像一個怪物嗎?”13號笑了笑,對於星期六的言論不置可否。

“不像!”小女孩搶著回答,她一臉羨慕地看著那台電視,“你請我們看電視,所以你不是怪物。”

孩子的邏輯總是很奇妙。13號歪頭看著這兩個同齡人,嘴角輕扯,無聲微笑。

“我決定了!”興許是看到了星期天眼裏的豔羨,小男孩忽然大喊道,“我以後要看很多很多的電影,然後挑出最喜歡的那些,一部一部講給你聽!”

小男孩昂首挺胸,振振有聲,活脫脫像一個出征宣誓的小將軍,仿佛在保證著什麽。

“既然是這樣的話,你為什麽不跳過這一步,直接請她一起看電影呢?”13號臉上的笑容讓人捉摸不透,像是一個熱衷於惡作劇的小惡魔。

是啊,為什麽不跳過這一步,和她一起看電影呢?

這個問題顯然把小男孩問倒了,他抓耳撓腮,似乎想要弄明白為什麽,卻在小女孩茫然不解的眼神中敗下陣來。

“每一個公主,都該有一台獨屬於自己的大大的電視。”星期六斟酌片刻,小心翼翼道,“要不以後,我送你一台比這還大的電視?”

“好啊。”小女孩用力點了點頭,片刻之後又開心道,“不過你講給我聽也可以呀,隻要是星期六就行。”

當然行了,童話裏的公主總要有為自己講睡前小故事的騎士嘛!星球六就是自己的騎士,披荊斬棘,無所不能。

“說起來,你們為什麽會來高塔?”13號走到窗邊,輕聲說道。

“我們來看月亮呀!你看啊,今晚的月亮多圓多亮。”小女孩嬌憨道,“月光這麽溫柔,可不能浪費。”

“星期天想來,我就來了。”小男孩的解釋倒是言簡意賅。

“好吧,這裏視野不好,看不到頭頂的月亮。歌德有句話說得好,你要批評指點四周風景,你首先要爬上屋頂。”13號沉吟片刻,出聲道,“我送你們到塔頂,你們可以坐在那裏。沒事的時候我總喜歡去那,在那兒,你可以擁有整片星空和一輪明月。”

13號男孩的語氣很輕很淡,可一股龐大的孤獨潛藏在他的聲音之中,像洶湧的潮水一般將星期六和星期天淹沒。

可悲的是,13號並不覺得孤獨。

好多人在說自己孤獨,說自己孤獨的人其實並不孤獨。孤獨不是受到了冷落和遺棄,而是無知己,不被理解。真正的孤獨者不言孤獨,偶爾作些長嘯,如我們看到的獸。弱者都是群居著,所以有芸芸眾生。【作者注:像我這樣的人顯然是說不出這種富有哲理的話,這段話是賈平凹說的,特此注明。】

13號告訴星期六和星期天,自己的異能是操控引力。他對異能的操控精妙到微毫之間,即使是愛德華先生辦公室的超級計算機,也絕對沒辦法比他做得更好。

至於什麽是超級計算機,13號費了好半天功夫才跟兩人解釋清這一點。

坐在高塔之上,三人並列成一排,一起抬頭仰望夜空。今晚是滿月,光輝的月將漫天繁星壓得黯淡無光,13號的臉龐在月光之下出人意料的溫柔。

“今晚的月色真美啊!”小女孩情不自禁發出讚歎。

“是啊,我也這麽覺得。”星期六附和道。

“夏目漱石在學校當英文老師的時給學生出的一篇短文翻譯,要把文中男女主角在月下散步時男主角情不自禁說出的‘Iloveyou’翻譯成日文。”13號的臉上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夏目漱石說,不應直譯而應含蓄,翻譯成‘月が綺麗ですね(今晚月亮真美)’就足夠了。”

他這話一出,倒是把星期六和星期天弄了個大紅臉。清冷的白月光下,小男孩和小女孩不看彼此一眼,他們仰頭望天,紅彤彤的小臉像極了亞當和夏娃偷吃的那顆蘋果。

而13號呢,他的嘴角噙著惡魔般的微笑,就像那條引誘亞當夏娃的蛇。

…………

…………

對於13號來說,賞月是一件很無聊的事,隻有那些無可救藥的愚蠢家夥們才會對遙不可及的明月和流星發出期許。不過呢,愚蠢也需要勇氣,13號非但不排斥,反而有些星期六和星期天的這種勇氣。

和星期六星期天不同,不是因為美,他看月亮,純粹是想占有那一整片夜空。在塔頂,沐浴月光和星光,他就像世界的主宰者,獨享黑夜滿腔的溫柔。

將兩人送回地麵之後,13號並未回到高塔內部,他獨自一人坐在塔頂,哼著六十年代的經典民謠。

(你好黑暗,我的老朋友)

(我又來和你交談)”

黑頭發的男孩孤獨望月,不作長嘯,隻低聲淺唱。

白頭發的少年坐在男孩身邊,沐浴月光,同他哼唱。

他想告訴黑頭發的小怪物,他想說安斯年你並不孤獨,可是他說不出口。不僅是因為對方聽不到,更因為他深刻明白……

人與人的孤獨是無法通過互相抵消的,孤獨根植於我們的血脈深處,如果交朋友有益的話,那麽孤獨就該瀕臨滅絕。

可它偏不。

它不管不顧,就在那裏,死命地纏著你。

孤獨是洗不去的惡毒詛咒,孤獨是拿著鐮刀索命的亡魂厲鬼,孤獨是人與人在冰河世界抱團取暖卻還是難免肌體凍傷。

白月光看著月光下的安斯年,心情低落得像跌入世界上最深的馬裏亞納海溝,但還不至於絕望。他的心裏沒來由的慶幸,慶幸大家都是異類,這樣多年以後才能再次相遇。

我們生來就是異類,這是我們的幸運也是我們的不幸。

真可悲,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