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歸宿(二合一)

影?

眾人皆呆愣了一下,下一刻,安斯年身下的影子猛地向外蔓延,於一刹那之間脫離地麵,在空中變幻著形狀,像一塊歌劇院的幕布,又像極了黯淡無光的夜空。

黑影的速度很快,彈簧腿傑克朝著安斯年撲來,黑影主動迎了上去,雙方相對而行。彈簧腿傑克不知道這是什麽東西,他下意識雙手格擋在胸前,可影子卻靈活地爬上他的雙臂,如同北歐神話中奧丁那必中的岡格尼斯之槍狠狠紮入他的心髒。

一種生機滅絕的死亡意味從影子槍尖擴散開來,彈簧腿傑克在高空跌落在地,他的胸口血肉和心髒嚐試再生,卻生長得愈發畸形。

“這是怎麽回事?”愛麗絲被突如其來的一幕驚住了。

“你破壞了……我的……再生能力……”彈簧腿傑克的臉色逐漸緩和,似乎又變回那個羅迪克,“核輻射……你這家夥……體內……我看到了……無數顆核彈……”

影子回到安斯年腳下,似是活物,卻沒有說任何一句話。安斯年那如濃墨一般漆黑的影子逐漸變淡,應該是那個影子怪物回去了。

“你怎麽也有第二種異能?難道你也有兩個人格?”愛麗絲看著他,眼神有些驚疑不定。

即使是剛才身在險境,她也不曾流露出半分意外,可現在,安斯年的體內竄出一道黑影輕而易舉地就擊敗了對方,這簡直太過天方夜譚。

“那不是我的異能,事實上,我感覺它並不受我控製。”安斯年撓了撓頭,比劃道,“怎麽說呢?我有種感覺,我就像寄生關係,它是寄生物,而我是它的宿主,我們彼此保護。”

白月光在邊上靜靜看著,默不作聲。他從阿瓦隆找回了過去的記憶,自然也就認出了那道黑影的真實身份。

那當然不是安斯年的異能,那是愛德華先生的異能,那家夥是愛德華之影,也是伊甸的守夜人。隻是愛德華先生的異能為什麽可以脫離於他本人,而附著在安斯年身上?

“好吧,你贏了。”羅迪克的聲音打斷了白月光的思緒。

在安斯年那道黑影的攻擊之下,羅迪克身體的免疫係統和再生能力已經被全麵破壞。被核輻射汙染的他,注定活不了太久。伴隨著羅迪克身體能力的消亡,安斯年等人的身體也漸漸恢複知覺。

“你們可以報仇了,不過在那之前,能給我一點時間嗎?”羅迪克掙紮著站起來。

“你想做什麽?”白月光眉頭皺得極深。

羅迪克沒有回答白月光的問題,他跌跌撞撞朝著手術台走去,才走沒幾步,就又跌倒在地。

“小心有詐。”白月光下意識想上前阻攔,卻被安斯年阻止。

“放心吧,他活不了了。”安斯年搖了搖頭,就這麽靜靜看著羅迪克在地上艱難地爬行。

由於核輻射的原因,羅迪克胸口的血肉再生未能完滿,核汙染使得他的胸口長了一個肉瘤,整個背部也高高隆起,看起來倒是頗為醜陋,像極了雨果筆下《巴黎聖母院》的卡西莫多。

從他倒下去的地方到手術台不過短短七八步的距離,可羅迪克卻用盡了全身力氣,在地上艱難爬行。

像一隻卑微的毛毛蟲,滑稽而可笑,沒有人在意,醜陋到人們即使看到了也想踩上一腳。

“我有過……很多次機會……變回一個……正常外表……的人類……”左胸口的肉瘤和血肉已經影響到了羅迪克的爬行,他的左手不能用了,於是他就隻用右手和雙腳勉強前進。

“可是……變回人類……我就無法……保護她……”羅迪克猩紅的雙眼有血淚流出,“成為……怪物……我就無法……擁抱她……”

“安娜說……我是……英雄……可我不是……我是……狗熊……”羅迪克的左腳也開始變得腫脹,他隻能用右半邊身體和他的牙齒下巴在地上奮力爬行。

“在她最需要……我的時候……我不在……”

“在她最無助的……時候……我不在……”

“在她最害……怕的時候……我不在……”

“在她呼喚……羅迪克的時候……我還是不在……”

“我成為怪物……來得太遲……所以變成怪物……我一點都不會後悔……”羅迪克身上血跡斑斑,在地上拖出一道血漬,“我隻會後悔……自己太晚才變成……怪物……我隻會恨……自己無能為力……我隻恨自己……不夠醜陋……不夠強大……”

“沒有安娜……這世界一點……都不重要……”羅迪克終於爬到了終點,“我早該成為怪物的……隻要能保護她……我就算活在……陰影裏……也是美好的……”

羅迪克的目的不是手術台,而是手術台邊上的櫃子。櫃子的抽屜高高的,匍匐在地的羅迪克是那麽渺小,就像一隻微不足道的螞蟻麵對一座不可翻越的大山。

他已經沒力氣站起來了。

一種驚天的預感像閃電一般擊中安斯年的心靈,他渾身戰栗,肌膚起了細碎的雞皮疙瘩。他猜到了,他知道那個櫃子裏裝的是什麽。

“我來幫你……”安斯年輕聲說了一句,想要上前。

“別過來!”羅迪克怒吼一聲,隨後又虛弱道,“拜托了……就這一次……我想以自己的力量……像個英雄一樣……走向她。”

“明白了。”安斯年退了回去,陷入沉默。

“安娜啊……不要怕……”羅迪克的臉已經被血淚染得一片鮮紅,“我馬上……就來陪你了……你再也不會……孤單了……”

“安娜……安娜……安娜……”

他喃喃自語,忽然大聲呼喚:“安娜——!!!”

他的聲音淒厲而刺耳,他的表情痛苦而猙獰,可他的眼神……他的眼神是如此溫柔,又如此依戀。

羅迪克用盡全身所有力氣,一點一滴,用他殘餘的右手右腳站了起來。

這是一個奇跡,溫柔而甜蜜的奇跡,就像蟲蛹蛻變成蝶。安斯年看著這一幕,沒來由就這麽想到。

羅迪克站了起來,他是一隻卑微的毛毛蟲,即使蛻變,他也不是蝴蝶,他是醜陋的飛蛾,不眷戀生機勃勃的美麗鮮花和甘甜可口的美味花蜜,他隻要火,在黑暗之中給他光亮的火。

世人大多是蝴蝶,沉迷於光鮮亮麗的花朵,而飛蛾撲火,隻求一瞬之間的光輝永生。

抽屜裏沒別的,就隻有一個小甕,甕裏頭裝的是當年安娜死後殘留在這愚蠢世界的最後一點痕跡。

世界很大,有70億人浩浩****,來來往往。

世界很小,他隻有這麽一壇骨灰,對他而言,這就是整個世界。

“安娜……你看啊……我像不像……一個英雄……你的英雄……”羅迪克抱著骨灰甕靠著櫃子滑坐在地,他的臉上露出了孩童般心滿意足的天真笑容。

雖然醜陋,卻無比純粹,大人是無法擁有那種笑容的,他們不配,隻有懵懂的孩子才有這個資格。

“你叫……什麽名字……”羅迪克的臉已經腫得連眼睛都看不見,“能告訴……你的名字嗎?”

他是在對安斯年說話,雖然他的視覺已經被剝奪,但安斯年知道他在和自己說話。

“安斯年。”

“那麽……謝謝你,安斯年,你是懂我的,幫我把桌上那台留聲機打開,你殺我我都樂於死。然後在我死後,請在法國找一處海灘,把我們灑向大海……”羅迪克說完這句,便不再搭理世事。

安斯年依言將黑膠唱片放進老式留聲機,音樂聲響起,畸形生長的血肉覆蓋羅迪克的利爪,他緊緊摟著骨灰甕,終於能夠擁抱安娜一次。

他要死了,人生就像一幅波瀾壯闊的畫卷在他麵前緩緩展開。

“嘿,我叫安娜,你叫什麽名字?”

“羅迪克。”

“羅迪克,你是英國人嗎?”

“嗯。”

初見安娜的時候,她的眼睛是那麽明亮,即使身處地獄,他也能從那女孩的眼裏找到天堂的光芒。

…………

“羅迪克,我給你偷偷帶了一些吃的。”

“謝謝。”

“不客氣,作為回報,你可以給我講幾個我沒聽過的故事嗎?”

“可我不會講故事。”

“沒事呀,說什麽都可以,你說,我聽,這就是故事。”

“好吧,那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隻怪物,上帝把一切醜陋都給了他,他住在鍾樓裏,叫做卡西莫多……”

“等等,這不就是《巴黎聖母院》嗎?我看過的。”

“那你覺得這故事怎麽樣?”

“不好,一點都不好,我最討厭悲劇了。”

“可我覺得悲劇才是現實啊……”

“哎呀,羅迪克先生,請你樂觀一點。放心啦,總有一天,我會幫你逃出這裏的。”

不,不是的,安娜。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們永遠呆在那間實驗室裏,即使要受你父親無盡的酷刑我也樂意。至少那樣你是幸福的,你父親還在,而我的恢複力強,也不會有事。沒有人來打擾我們,隻要你是幸福的,那麽遍體鱗傷的我就也能感到幸福。

…………

“羅迪克,今天我給你帶了科隆的啤酒和紐倫堡的烤腸。”

“……”

“怎麽了嗎?我父親他是不是又對你做了什麽不好的事?”

“別碰我!安娜,請不要看著我,我不想讓你看我……我是一個怪物,我是一個怪物……”

“羅迪克,相信我,就算你是怪物,也是最溫柔的怪物。”

最溫柔的怪物……我早該知道了,我早就該知道了,我是一個怪物,也不應該抵抗成為怪物。整個世界都是我們的敵人,為什麽我不早點成為一隻窮凶極惡的怪物,為什麽我不能在你最需要我的時候保護你……

…………

“安娜,我是個英國人,所以我知道彈簧腿傑克的傳說。曆史上的彈簧腿傑克隻針對女性,卻又不殺了她們,我知道是為什麽了……”

“為什麽?”

“他是一個怪物,但他不是想要傷害她們,他是要擁抱她們。可他的雙手是利爪,樣貌又醜陋無比,所以女人們總是尖叫,甚至奮起反抗。他是個孤獨的怪物,渴望被擁抱,也渴望被親吻,注定無法融於社會。現在,我也是一個怪物了,我想靠近你,卻注定沒辦法再擁抱你了。”

“不啊,羅迪克,為什麽你會這麽想?”安娜將受傷的手腕伸到羅迪克麵前,扯直繃帶在他的利爪輕輕一割,“你看,多方便啊,而且……”

安娜站起身子,不顧羅迪克臉頰上的膿水,雙手摟著他的脖子,臉頰緊緊貼著他的臉上。

那是安娜第一次擁抱他。

“你看,羅迪克,你不能擁抱我沒事,我可以擁抱你就夠了。有句老掉牙的話怎麽說來著?你隻需邁出一步,剩下的九十九步由我完成。”

“可是我是個怪物。沒有未來,也沒有絲毫魅力可言。”

“不,親愛的,你說錯了一件事。”她說,“你不是怪物,你是反fascist的戰士,同時也是……我的英雄。”

…………

就到這裏吧……羅迪克這樣想著,實在是沒有勇氣再回憶下去,他們兩個的結局是一個悲劇,造化弄人,命運像一隻充滿惡意的大手,不停捉弄他們的人生。

就到這裏吧……羅迪克知道,命運的悲劇性將無法再對自己和安娜產生任何一絲影響,他即將去另外一個世界,在那裏,沒有人能阻止安娜和自己快樂地生活下去。

就到這裏吧……羅迪克靠在櫃子上,感受體內的生機漸漸流逝,他已經麵目全非,失去了笑的能力,可他的內心卻心滿意足地笑了起來。

就到這裏,就到這裏,就到這裏吧……

並不是所有的毛毛蟲都能變成蝴蝶的,人們喜歡成為蝴蝶而厭惡蛾子,隻有真正深入到黑暗之中,並見識過光亮的家夥,才會明白飛蛾撲火的偉大。

1940年,敦刻爾克大撤退,一隻本該化蝶的毛毛蟲掉了隊。

1941年,6月22日,阿道夫·希特勒攻打蘇聯,同一天,在柏林地堡,那隻毛毛蟲的命運發生了改變,他的命運不是化蝶,而是成了一隻醜陋的蛾子。

也是這一天,一個叫安娜的天使擁抱了他。

從這一天起,這隻毛毛蟲的命運就和那位名叫安娜的天使緊緊相連……

安娜在死前告訴這隻毛毛蟲:“為我死很容易,我要你為我活。”

毛毛蟲一向是乖乖聽話的,安娜說什麽他都答應,所以他像蛆蟲一樣苟延殘喘。一個他覺得人生了無生趣,早就厭倦了俗世,卻又不得不活下去,而另一個他被仇恨吞噬,他潛伏在黑暗之中,收割生命,為所欲為,成了他自己最討厭的那一類人。

“安斯年,有一件事,我想問你。”白月光走到安斯年身邊。

“什麽事?”

“羅迪克最後說,你是懂他的,這是什麽意思?”白月光困惑道。

安斯年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忽然咧嘴一笑。

這絕對不是什麽開心或者興奮的笑容,這是悲哀的笑容,這是晦暗的笑容,這是渡過滄海之後才發現做無用功的苦澀笑容。

“羅迪克的意思是,我殺了他,而且我明白我為什麽要殺他。”安斯年從背包裏取出白磷,“我殺他,不僅是因為他殺了趙筱雨,更因為我知道他自己尋求一死。”

“尋求一死?”愛麗絲也有些不解。

“嗯,作為一名上過戰場的士兵,他其實早就知道我拖時間的意圖,但他卻依舊這麽做。不僅是因為他太孤獨太痛苦了,想找幾個聽眾,更重要的是……”安斯年將甕裏的骨灰灑在羅迪克的屍體上。

“記得他和我們說的嗎?安娜希望他好好活下去,他向來答應她的所有要求,於是就算活得再艱難,他也會活下去。他沒辦法結束自己的生命,不僅是因為他那強大的恢複力,更因為安娜不允許他這麽做。”

“所以我殺了他,這讓他感到欣慰,因為他終於從這糟糕的世界解脫出來了。對他來說,死亡不是懲罰,活著才是。”安斯年丟下燃燒彈,看著羅迪克的屍體熊熊燃燒,輕聲道,“拋去彈簧腿傑克這個人格來說,這家夥就是一條卑微的毛毛蟲,知道嗎?殘酷的現實逼出彈簧腿傑克,他其實想要的很少,就隻是兩個互相喜歡的人能有在一起的機會,可是生活向來無情,他連擁抱喜歡的女孩都做不到……”

“好在他現在解脫了……”愛麗絲歎息道,“生活一貫保持著它無情的作風,可我們每個人都有各自應對的辦法。”

“可那是沒辦法的辦法……”白月光看著火中燃燒的羅迪克,迷惘道,“一想到趙筱雨的麵容,我到現在也不同情他。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我甚至不知道該如何定義羅迪克。”

“不需要定義,也沒辦法定義。”安斯年搖了搖頭,低聲道,“羅迪克有一點說得不錯,這世道沒有對錯,因為這世界根本不講道理。很多時候,我們都沒有選擇,不是嗎?”

三人陷入沉默之中,不再說話。他們矗立在原地,像一尊尊無言的雕像,靜靜注視著火光跳躍,飛蛾在火中燃燒。

很久很久,在路的盡頭,羅迪克終於結繭蛻變。他沒能成為蝴蝶,可他不後悔沒能成為蝴蝶。如果不是落入路德維希的手中,那麽他可能永遠也遇不上安娜。

不能成為蝴蝶沒事,他可以成為飛蛾,安娜就是他的光亮。

老式留聲機裏有歌聲飄**而出,羅迪克就一張唱片,是他當年和安娜分隔兩地時買的,鮑勃·迪倫的歌聲曾陪他渡過無數個痛苦而孤獨夜晚。

火光飛舞,烈焰之中,兩人的骨灰水乳交融,不分彼此,他們實現了真真正正的擁抱。安斯年低頭看著烈火熊熊燃燒,耳畔是鮑勃·迪倫的嘶啞嗓音。

(一個人要走過多少路)

(才能稱為真正的男子漢)

(一隻白鴿要飛越過多少片大海)

(才能在沙灘上得到安眠)

(炮彈要多少次掠過天空)

(才能被永遠禁止)”

火中,似乎有人在說話。

“安娜,等你好了,你想去哪?”

“我想去……法國的海灘吧?聽說那邊夏天很熱,人們都喜歡去海邊曬太陽,我要你幫我抹防曬油。”

“好,你知道的,我什麽都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