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擬神

雪白色神袍整潔的聖騎士領著我,一路向前走。

瑩白的地麵上清晰地倒映出我和他的身形。

王庭長廊的牆壁上,用馬賽克彩石拚滿古史中曾經出現過的神話圖騰。

走過長長的廊道,當我們來到一道巨大的鋼鐵閘門的時候,引路的聖騎士停住了。

閘門上鑄著無數條龍──每一代的水龍疆聖王都在上麵。

雙目是寶石鑲嵌,雙翼平展,是守護姿勢,鱗甲閃耀著莊嚴、聖潔的光澤。

巨大閘門旁邊,

是依次排開的狹長小門,足有幾百個。小門的門扇是半透明的。能看到裏麵是一個一個,

僅能容納一個人的,不足一平方米的小隔間。

絕大部分隔間是空的。隻有幾個隔間裏麵,透過半透明的門扇,能看到裏麵筆直地站立著聖騎士的身影。

就在這個時候,鋼鐵閘門的內部,

突然傳來一陣金屬機關齒輪鈍重轉動的聲響。然後,閘門緩緩向外敞開,

露出一個僅供一人穿越的細縫。

耀眼的乳白色光芒從裏麵漏了出來。

引路的聖騎士並攏五指,

向我作了一個請的姿勢。

讓我有些驚訝的是,然後,

他就徑自轉過身,離開了。

我看著他筆直走向旁邊的一個小隔間,

推開門進入,然後筆直地麵對著隔間的牆壁站著,不再動作了。

收回目光,我邁步,走入鋼鐵閘門的狹窄縫隙中。

迎麵而來的乳白色的光芒籠罩住了我。

在習慣了這光線之後,我逐漸看清楚了四周的情況。

我正站在一個廣場一般宏大的覲見廳之中。乳白色地麵一直向前不斷延展。窗外施了防護魔法,

看不見大海,

全是一片空茫茫的白。

在我的正前方,站著剛才明明已經進入隔間中的那個聖騎士。

──他的身影是半透明狀的靈體。

我踏入覲見廳,他便向著我轉過身來,繼續他引路的任務

整個覲見廳中,

守衛的聖騎士,也全都是半透明的非實質模樣。

一扇厚重的拱門沒入覲見廳正前方的牆壁中。這扇門用的是水龍疆特產的白瑩石。由一塊巨大石體組成,

是徹底封死,

無法開啟的。

很難界定這是一扇門,還是一堵牆。

巨門上有複雜的魔法陣,

能夠看到水龍疆皇族特有的神級封印魔法和傳聲魔法。

拱形門楣上方有宗政合一的象征。

──兩翼平展開,

做出守護姿勢的初代白銀聖龍。

──這扇被徹底封死的門裏麵,才是穆底斯叔叔的禦座所在處。

穆底斯叔叔的禦座,就是封印魔族的封印所在地,隻有神後和水之聖龍自己可以出入。

就連禦座外的覲見廳,都不允許實體的人類出入,隻能以靈體的形態參拜。

覲見廳外的整個王庭,乃至王庭所在的整個都城,

都遠遠和居民、人煙所隔絕。

隻有謹尊聖意的聖騎士和無數的封印魔法。

無數代的水之聖龍就是在這裏度過了它們漫長的一生。

跟隨著聖騎士一路走到了覲見廳的正前方。

那一片區域的瑩白地麵上,橫向排開著,每隔三米,都會有三處淺淺的凹陷。

聖騎士走到偏左的一個位置,

就跪了下來。

膝蓋正好跪上其中之一的凹陷處。

當他跪下的同一時間。

我兩旁的空氣細微地扭曲了。

然後慢慢地,浮現出了十幾名穿神袍的男人半透明的身影。

他們看起來很年輕,

英俊儒雅。

但是,水龍疆的人的年紀並不是能從臉上看出來的。這十幾名水龍疆人的頭發全都是純白色。

應該是水龍疆的十七名長老。

水龍疆的神權、政權高度統一,不會因為神後的迎娶而分權。

所以長老的膝蓋很硬,隻跪水之聖龍。

神後對他們也沒有直接管理權。

他們彎身向我優雅地行了一個禮之後,也麵向牆壁之後的禦座,

並排的跪了下來。

每個人的膝蓋正好跪上地麵上的一個淺淺凹陷。

靈體並非實體,

隻有細微到幾乎可以不計的氣息。

那些凹陷,就是數以萬億計的年代以來,水龍疆人以靈體形式朝拜水之聖龍,所留下的印痕。

我不必跪拜穆底斯叔叔,所以隻是站在原地。看著十七名德高望重的水龍疆長老,和引路的聖騎士一

起。向著銀龍之下空白的石門深深地跪拜九次。然後就將額頭壓在了地麵上的第三個凹陷處,

不再起身。

為首的靈體長老吐字的聲音飄渺,

帶著無限的崇敬之意。

“大人,風之聖龍凱羅西斯殿下已經來到水龍疆。”

覲見廳明顯專門經過了建聲設計,長老的音量並不大。但是卻可以在整個覲見室中清晰回響。

站在跪拜的人身後,我雙腿靜靜地注視著麵前雕刻著銀色聖龍的冰冷白色厚牆。

過了很久以後,

雖然拱形門扇上有傳音魔法。但是,牆壁那一邊,

也沒有傳過來任何聲音。

就是死一樣的靜。

水龍疆長老依然將前額壓貼在地麵上。

聲音中的敬畏之情,絲毫沒有因為沒得到回應而減少。

他說:“我們將依照原計劃,在三天後,為兩位殿下舉行婚禮。”

牆壁那一邊的回應,

還是零。

我站在那裏,注視著封閉的石門上麵的傳音魔法陣。

沒有得到回應的水龍疆長老,

毫不受影響地繼續向穆底斯叔叔稟報著:

“遵照您的旨意,

婚前,凱羅西斯殿下將入住朔月居。”

朔月居是穆底斯叔叔太子時的行宮。

就這樣,水龍疆長老一路交待下去。

厚重牆壁那邊,

始終沒有回應。

長老們說完想稟報的話之後,

維持著跪拜的姿勢,再次開始向著穆底斯叔叔禦座的方向叩首。

每叩一次,本來就是半透明的身影,就變得更加淺淡──他們竟然是要告退了。

這時,

一直站著不動的我說話了:

“我可以進去,對不對?”

書中記載的是,禦座之廳,隻有神後和水之聖龍才能夠進入。

水龍疆的長老們沒有回頭,全部都一下,一下。維持著恭謹的跪拜姿勢。

隻有大長老像是出於禮節一般,

在消失前,回頭看向我,麵容影影綽綽很是模糊。

“──當然。殿下。”

“謝謝。”

我點了點頭。向前走邁去。一直走到巨大的拱門之前,強大的封印之力順著拱門上蜷曲複雜的魔法陣滲透過來。

門楣上的初代銀色聖龍垂眼,

好像在看著我,目光神聖,慈悲。

收回了和聖龍對視的眼睛。

我抬起腳步,

繼續向前走,

飄揚的披風微微掃過大腿後側。軍靴踏在平滑如鏡的地麵上。直到拱門近在咫尺,還有一寸便要撞上我的鼻梁。

牆麵撲麵而來,我的眼前驟然一暗。

好像有什麽極度冰冷的東西掃過了我的身體。

我整個身體沒入了看起來堅固無比的牆體中。

毫不停滯地在黑暗中走了四五步。

──我的眼前又驟然一亮。

還沒有完全適應眼前的亮光。身體先做出了反應。

冷。

被徹骨的寒意激得驟然繃緊了全身的皮膚。

我看向四周,發現自己正身處於一個比覲見大廳還要大四五倍的獨立空間中。

四周的地麵上已經不是用白石堆砌的,而是堅固的寒冰。

寒冰不知道究竟結了多厚,或者這寒冰就是封住了魔界結界的物體,

它的顏色很深,站在冰麵之上往下看。就像是在看著一顆巨大的,濕潤的黑色瞳孔。

在冰麵之中,也確實密密麻麻的布滿了紅、藍、青色的脈絡。彼此糾纏在一起,像是動脈、靜脈、和神經。

整個空間裏幾乎什麽都沒有,隻在最後方,

立著幾個巨大的,

做工不是很細膩的木質櫃子。

木櫃之間的牆壁上,畫著一小塊傳送魔法陣。

我猜那裏是通往穆底斯叔叔日常起居的地方。

畢竟這個禦座間環境太惡劣。實在不像是能工作加居住的地方。

這些並沒有過多的吸引我的注意力。

我隻是站在原地,維持著這個姿勢,看向正前方。

──看向已經被聖龍之疆傳頌了無數代的禦座。

它也是由寒冰鑄就。和地心的寒冰緊緊連接成一體,高高地矗立在整個空間的正中央。

地心冰麵中,

紅色、藍色、青色的脈管全都在透明的禦座中集結糾纏,散發著一陣有一陣迫人的威壓。

但是我沒有看這些。

我看的是坐在禦座上的人。

嚴格說來,

我看的也不是坐在禦座上的人。

因為坐在居高臨下,坐在禦座的──不是人。

立定站了沒多久之後,我抬步,向著禦座的方向走過去。

“嗒”、“嗒”、“嗒”、“嗒”……

靴底碾過冰麵,發出一聲一聲鈍響。

禦座上坐著的物體便更加清晰起來。

坐在禦座上的。是一塊和人等身大小的聖鋼之玉的偶像。

這尊玉人明顯也曾經被匠人們精心地製作過。能夠看出來,那從肩頭盤旋流淌而下的長發,雙手十指指尖優雅交叉的姿勢,都是以穆底斯叔叔為原型。

連臉上都一模一樣地,佩戴著聖鋼之玉的麵具。

可是我也能很清楚地看出來,

這尊玉人,已經很破敗了,早已瀕臨崩塌的邊緣。

乍一看,能看出好像是穆底斯叔叔的輪廓。可是“它”就這麽雙手交叉地坐在寒冰鑄就地禦座之上。手指已經斷了大半。麵具下半邊,弧度完美的臉。早已豁裂開來,

露出裏麵仿真模擬得活靈活現的咽喉和氣管。

已經站在了禦座的最上層台階,我麵對麵地站在人偶的麵前,

看著它。

它的全身上下都已經開裂,

露出了胸口的心髒,也已經大半皴裂崩塌。

心房、心室的血管都暴露出來。

聖鋼玉是世間最堅硬的通靈寶石。

──竟然會磨損至此。

果然是這樣。

水龍疆的民眾極度依賴、崇拜水之聖龍。月神是他們心靈的精神支柱,信仰之主。

他們根本沒辦法忍受自己的神離開禦座。

然而,依照傳統,

水之聖龍總歸要每年一度,離開禦座,為民眾賜福。

另外,在神祭日的時候,也要起身去神殿。由神之光選擇出他的神後。

於是,水龍疆王庭從古至今,就遺留下來了這樣的一個舊製──他們用最堅固的聖鋼之玉,

鑄就成和自己的王相同模樣、相同身形的偶塑。

當王因為某種原因,

不得不離開禦座的時候。他們就將這個偶塑擺到禦座上。將這個玉偶,當成是他們的王。和往日一樣,對著它頂禮膜拜,覲見上奏。稱它為神。

對於虔誠的信徒來講,

神不能有一天缺崗。

無論坐在上麵的是穆底斯叔叔、是其他水之聖龍、還是僅僅就隻是一個偶塑。

總得有一個存在,

坐在禦座之上。接收他們的朝拜,

成為他們的精神寄托。

神必須在。

對於我來說,穆底斯叔叔就是穆底斯叔叔。

所以……果然如此。

叔叔不可能在我昏迷的過程中,離開火龍疆,回到水龍疆。

叔叔也不可能在我來的時候,置之不理,保持沉默。

穆底斯叔叔沒在禦座之上。

當雷奧背負著我跨越大陸的時候。

叔叔還等在火龍疆曜日城的中心廣場上。

站在人偶麵前,

我看著玉石雕就的擬神。

雖然已經殘破不堪,

不過殘存的完好的部分,仍然能夠看出來穆底斯叔叔的風姿。

隔著這麽近。我靜默了很久,抬起手,麽指食指匡住玉人臉上的玉質麵具,向上拉開。

幾聲碎石崩裂聲響。

隨著我的動作,塑像整個上半張臉都塌陷了,化成細碎的石渣落了一地。

“……”

玉人毀得不成樣的臉上,隻剩下一雙眼球露了出來。

“……”

我的手頓住了。與此同時,呼吸也停止了一瞬間。

那是用兩種截然不同的寶石鑲嵌的異色雙瞳。

一顆冰藍色,

一顆銀灰色。

成色很美。

看了很久以後,

我將麵具蓋回擬神的臉上。不過因為臉掉了一大半。就有點合不上了。

我可能幹了一件大逆不道的事。

之後,我沒有再動其他的東西,轉身返回了覲見廳。

眼前仍是一暗。走幾步後,又一亮。

十七位長老已經走了,

隻有引路的聖騎士,

依然靜站在原地等我。

我邁步向他走過去。

“風龍殿下,請跟我走。我帶您去婚前居住地。”他說。

沉默了片刻。我說:

“所謂三天後的婚禮,是跟現在禦座上的人?”

如果叔叔從水龍疆前往火龍疆,走了五天。

那麽他從火龍疆回到水龍疆,也需要五天的時間。

三天後的婚禮,他趕不回來。

沒有任何停頓,

我聽到聖騎士說:

“是的。”

所以我要在三天後,和一個快破敗的高貴人偶結婚了。

看著他,又頓了很久。最後我說:

“延期兩三天,

等穆底斯殿下回來吧。”

即使聖騎士戴著麵具遮住了雙眼,他毫無溫度的視線依然透過金屬膜。射到我的麵孔之上。

“殿下。”他說,

“那位大人就在禦座上,沒有離開過。”

“……那麽,

能不能和那位大人商量一下,

延遲婚期三天。”

聖騎士二話不說。麵向禦座方向跪了下來。

“吾神──請問您是否準許,將婚期延遲。”

……

接收著人們頂禮膜拜的人偶當然不會回應。

聖騎士站起身來。朝向我道:“風龍殿下,抱歉。”

“你問他,婚期是否一定要定在三天後,不能改。”

這次聖騎士連動都沒有動:“吾神已議定的問題,毋需質疑。”

他是真的相信,

王沒離開。

對於水龍疆的人來說,禦座上坐的是誰,頭腦裏想著什麽,長什麽樣子,是人還是破敗的偶塑,都並不重要。

也並不是無情。隻是對於他們來說,月神王並不是一個單純的個體。

而意味著權威、神聖、信仰、真實等等一切美好的東西。

這外衣太過光彩奪目,

以至於完全遮蔽了載體的自身。

水龍疆人需要知道禦座上不是空的,才能夠放心將自己的全部信任、敬仰和愛意都投注其上。

他們的心因此淨無雜垢。

甚至在作戰的時候,水龍疆的士兵會在戰死之前,將聖徽、武器和行軍糧擱在路邊,

供戰友拾取。

水龍疆因此成為了最祥和、友好、寧謐的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