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mortals(下)

那天晚上,穆底斯叔叔沒在我的寢室多待。

黑暗裏,他站在我的床頭,這次我是背向他側躺。

他這麽站了相當長的時間,在我以為他要這麽站一夜的時候。

背後濃鬱而龐大的龍壓近了。

──他還是朝我探出了手。

“……”

這次,即使是我竭力控製,也沒有辦法控製住自己的肌肉猛然抽搐的一下。

他屈指,從上到下,

輕劃過了我的肩胛骨──原本斷翼的地方。

翅膀被撕掉之後,

我後背上的傷已經被他治愈了。

我照過鏡子,從外表上看,已經沒什麽傷疤了。

可是裏麵突然少了那麽多的骨骼和肢體,即使皮膚完整,也沒辦法避免皮肉在這一塊兒鬆弛下陷。

叔叔的手指隻是在我的背後輕輕一觸而過。

但我知道,他碰到了那些鬆弛的皮膚褶皺。

等我的戰栗逐漸消減後。發現他的整個龍壓已經拉遠了。

他離開了寢殿。

暗夜中,

他的龍壓隔著一段距離傳過來,越走越遠,

到最後隻是隱約傳來。證明他還在這個空間裏,

沒回禦座之間。

前一天剛熬過夜,體力和精力都消耗了不少,

沒有考慮叔叔現在是在哪裏,做些什麽,

抓緊這段寶貴時間,我逐漸睡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

餐桌上一如往常,擺好了早餐。

吃完飯,我就出門繼續畫魔法陣。

路邊的樹木已經恢複了原狀。那些夢似的花苞已經消失不見。

沿著那時候的道路我向前邁去,中心廣場上,魔法陣和繪圖車還在原來的地方。今天是組合陣列的第二次繪製,

要在昨天的基礎魔法陣上添加大量的輔陣,風險極大。

走近魔法陣,單手握住繪圖車把手,低頭看圖的時候,

打算繼續往下畫的我卻愣了愣。

不對。

魔法陣已經和昨天的不一樣了。

不僅是手工繪圖而難免會有的誤差被修正了,方圓幾百米的整個魔法陣已經像是教學書中畫得一樣精確、完美。

就連基礎陣中很多主幹道之外的細分支,

仔細看來都有了極大的改變,

明顯已經在穩定性方麵做了加固。

甚至在法陣外,延伸出了七個專主守護的芒星外陣。陣內一圈一圈、畫滿了蠅頭一般的細密咒文。

有了這七個芒星外陣的保護,

即使魔法陣發生了足以把整個空間毀壞的反噬,

也不會傷到魔法陣的發動者。

“……”

魔法陣總不會自我升級加固。

是叔叔。

昨晚感覺到的那個,遙遠但又隱約存在的龍壓,

原來是他在中心廣場上加固我的魔法陣。

我不懂他。

他的結陣水平遠勝於我。我這個魔法陣的作用他不可能不知道。

他竟然會幫助我完善助我逃跑的魔法陣。

與其這樣做,直接放了我不是更方便?

還是他覺得,這種魔法陣級數太低,即使發動了也成功不了。

所以隨手幫我做得更像樣些。

如果這三個多月來,我的哪個選擇發生了改變。也許我就不會被困在這個結界中。

現在我在這個結界中做出的一切努力,也許對結局根本沒有什麽改變。

垂眼看著那些自己花半個月也畫不出來的綿密守護咒文,把所有被改善的部分都學進心裏麵去。

我重新拉起繪圖車,按照魔法陣圖紙,繼續在地麵上拉出繁複的魔法回路。

他是知道這個魔法陣複合得太雜,

以我的程度啟動起來風險太高。所以做好了防護。

拖曳著鈍重的繪圖車,我再次在廣場上一輪一輪地畫起了圈。

今天的天空不是完全晴朗。總有一朵雲在我的頭頂,

不自然地遮擋住了直射在我身上的陽光。

但是,究竟穆底斯叔叔,是個像守護者的加害者,還是個像加害者的守護者。

這種複雜的問題,現在不能考慮。

當晚的魔法陣注能很成功。

第三天早晨,

我的魔法陣明顯又被穆底斯叔叔進行了修改。

這次,

站著廣場上,我簡直能想象出來前一夜這裏的模樣。

一片月光之下,穆底斯叔叔整夜站在魔法站中央,銀發鋪了一地。地麵上的魔法介質散發著白色的光芒,無風自動,隨著叔叔的魔法力,

“沙沙”地自行組合、修改、完善,

逐漸交織成一張複雜和完美的魔法符文網。

這次的魔法陣啟動需要等待契機,三天之後,陣圖徹底完成,我就將這個魔法陣留在廣場中心。再去想其他的辦法。

時光流逝。

因為等級的降低,

生理上,我第一次發現水龍疆人說,

月神王大人是神。原來是真的。

可是心理上,我產生了一種錯覺。

我依稀感覺到——在我和叔叔朝夕相處的這段時間裏,孤寂生活了六百年的叔叔,在從一個獨自站立在高處的神,

變成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男人。

雖然他還是戴著麵具,思緒還是那麽難懂。

每晚和他見麵的時候,

我的全部精力都用來抵禦他的龍壓。

第二天他離開後,

我再回憶起來,就會發現,他上一夜又做了許多以前根本不會做的事。

會因為一個注視而微笑不已,

也會因為視線的移開而沉默許久。

白天,他這個本來空****的,隻有建築和樹的空間裏,從一天開始,突然有了鳥。

然後馬廄裏開始有了馬匹。

到後來,

竟然有了來回行走的侍衛和侍女。

雖然明顯鳥和馬是真的。侍衛和侍女隻是用水魔法隨便作出來的假人。

但是在某一天,很久沒有和人類說過話的我路過一個正在站崗的侍衛人偶的時候。即使得不到回應,我也雙指並攏點點額角,

向它說了聲:“早。”

第二天,再走過那個侍衛的身旁時,他先舉起了劍向我行禮:“殿下早。”

那天之後,

整個空間裏的人偶都能進行簡單的日常對話了。

從窗口向外看過去,像是個真的世界。

可是我的精神還是越來越差。

因為失眠了太久。

除了他去廣場修複魔法陣的那兩晚,其他的日子裏,他還是坐在寢殿裏看著我睡。

無眠的夜裏,

他有時會無端無由的在我的床邊,毫無聲息、來來回回地踱步整夜。

有時候會坐在我身邊,一下一下地,

緩慢地撫摩著我的頭發。

有時候會低下身,嗅一嗅我的味道。

有時候他的龍壓會好幾個小時維持不動。

我睜開眼睛,大多數時候,都會看到他神像一樣,背麵向我靜坐在窗前。

一整夜一動不動,像是在思索,

又像是在出神。

窗外沒有聲音地下著綿密的雨。

不過人的潛力是很大的。

不知道多少個夜之後,

有一天,我終於奇跡一樣地睡了過去。

一片朦朧裏,我夢到一個巨大的幻影,挾帶著無限的壓力和聖潔之力,站在我的麵前,壓下身,

額頭和我的額頭貼在了一起。冰涼的發絲淌了我一身。

沒有聲音,

一個接著一個問題,一個接著一個輸進我的腦海。

[──喜歡吃什麽。]

[──喜歡什麽顏色。]

[──心願是什麽。]

[──最想要什麽。]

[──喜歡什麽天氣。]

[──笑的最高興是哪一次。]

[──去過哪裏。]

[──遇到過誰。]

[──那時快樂麽。]

……

既和雷奧無關,也和穆底斯無關的,數也數不清無關緊要的問題淌進我的腦中。

我沒有開口回答。不用說,答案就已經一個接著一個,順著額頭傳到了對方的腦中。

最後,我前額上的相觸感消失了。身前強大的壓迫感很快也不見。

我陷入了一個很溫暖的夢境裏。

直到耳畔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然後是此起彼伏的建築倒塌聲。

在睜開眼睛之前,

我已經感覺到了鋪麵一股危險氣流,單掌撐身向外避去。

在我前一秒躺過的枕頭上,寢殿的天花板整塊塌下。將大半張床砸得粉碎。

沒等我看得更清。腳下又是一陣劇顫。整個地麵都在低聲地轟鳴,傾倒的家具和吊燈一個接一個拍碎在建築物殘骸上。

看了眼身後欲墜不墜的承重牆,我扯過椅背上的外套,橫臂撞碎窗戶躍了出去。

“嘩啦──”玻璃碎片劃破我的臉頰和臂肌,噴射狀和我一起墜下三樓。

在草地上滾身緩衝餘勢,沒等我站穩腳跟──

又是一聲巨響。

整個空間都跟著再次斜方向震顫了一記。

不用回頭看,我也能感覺到自己剛剛躍下的寢殿已經搖晃著,

和其他建築物一起轟然倒塌,到處都是巨石和殘骸砸陷地麵,激起的罡風剮得我後背全是血道。

但我的注意力不在這兒。

我單掌撐地,看著麵前的驚人景象。

結界裏,無論是湛藍的天空,

還是遭遇震撼的地麵。全部都裂開了一道一道深深的裂痕,像是皴裂的河床。

裂痕向著中心廣場的方向匯集而去,在我繪製魔法陣的地方,

集合成了最中心。

魔法陣此時已經徹底被激發,繁密的魔法字符環繞著巨大的中央裂縫,緩慢而莊嚴地轉動起來。

魔法陣核心處析出了一道刺目的傳送光柱。

“……”

隻看了一眼,我就動了。

整個結界又被重創一記。裂縫布滿了整個空間,

蔥鬱的樹木墜進去很快就隱沒不見。驚鳥飛得滿天都是。被空間裂縫吸進去,屍骨無存。

躍過一道比一道更粗的地麵狹縫,我跑向光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