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積聚了半日之久,那累累贅贅的姿態,仿佛裝滿了石塊的布口袋,指不定什麽就受不住重,往下掉落下來了。

世間一切,在這一刻,仿佛都靜止了下來。

那不安躁動的蟈蟈,也縮在洞裏,不敢發出聲響。

千石感覺到天地間的那些氣,似乎都被吸走了似的,弄得他胸腔之中有一種被擠壓得厲害的感覺,在悶悶發痛。眼睛似乎都有一些不好使了,連抬眼看向那沉沉的烏雲,都覺得眼睛酸澀難當。

老槐樹當機立斷道:“退!繼續後退!不能停!”

一眾士兵早已被那八十道劫雷餘威嚇得不行,看到旗子揮動傳出的命令,便像是背後追著凶獸似的,異常迅疾地跟隨在自己上峰身後跑將起來,根本無需多費口舌。

北風起,殘枝棲寒鴉,寒鴉淒然一聲長鳴,震斷殘枝,掠過長河,沒了影蹤。

河麵竟然起霧了。

小魚兒雙目緊閉,靜立原地,像是一尊石像。

他腳下積血甚重,身上已經是沒一塊好肉了,唯有臉上蒼白得分明,像是墨裏尚未被浸泡的一粒白米。

唇上血色已盡失,幹燥得起了皮,嘴角牽扯間能直接撕裂開,淌出血來。不過這算不得什麽,畢竟他那一身傷,已經足夠駭人的了,哪還顧得上呢。

天邊光微閃,就像是一個預兆似的。

那沉沉黑雲,終於是壓城了。

狂風就像是一個巨大的鐵鍁,貼著地麵刮過,寸草不留,根須不存。

千石遠在百裏之外,也忍不住打了一個踉蹌。

小魚兒終於睜開了雙眼,仰著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撐開了結界。

結界泛著淡淡的藍,淺淺的黑,在頭頂三尺的位置撐開了一個渾圓的結界,堪堪與沉墜的黑雲碰撞到了一處,那股氣推動了空中濕潤的水汽,灑了一地逃逸的水珠。

結界藍黑的光點互相交纏著,扯動著周遭的靈氣,如同冷月之下,浩浩江水裏升騰起來的薄霧被一隻看不見的大手熨平鋪開了;墜壓的黑雲裏頭夾雜著金色雷電,不時便要閃耀一二,那濃鬱的黑,緩緩流動著,像是天上一條黑河被扭在了一起似的。

前者渺小若蟻,後者巨大如錘。

可螞蟻扛住了巨人砸下來的錘子,這多少顯得有意思了。

小魚兒的腳已經陷進了泥土裏,那泥土剛開始隻是微微沾了鞋邊,後來沒過了他的腳背,現在已經到了他的小腿處。

可能過不了多久,便要過膝蓋、沒腰,直到把他整個敲進土地裏。

他該惶恐不安的,可是他心裏卻奇異地感到了平靜,仿佛有些期待這一刻的到來似的。這似乎不應該,若是如此,他何必撐起結界苦苦支撐呢?

他的手已經隱隱有些發抖了,那臉上的涔涔冷汗將他的臉洗得越發蒼白了,簡直像是蓋了一張又一張的白紙。

小魚兒忽然之間就笑了。

他忽然想,就這樣鬆開手,不負隅頑抗了,看這劫雷是要送他成神還是將他湮滅便算了。他心裏忽然之間就泛上了難以言說的疲累,就像是繞著這河山,用兩條肉腿跑了好幾圈似的。

可是……

“小魚兒。”

阿稚溫和的聲音又響在他耳邊了,他總是覺得,阿稚就在他旁邊,還撐著他那能擠出一團軟乎乎的肉的麵頰,笑意淺淺,星星點點布在眼底,一眨不眨地在看他。

“阿稚。”他眼底的水漫過了瞳孔,搖搖欲墜。

身體裏的力量好像一瞬間充盈了,小魚兒咬緊牙關,將自己的一條腿拔了出來,他在心裏冷笑一聲,喊道:“去你的吧!”

就算是死,他也要掙紮著活到再見阿稚一麵!

拔出來的腿就撐在那洞口邊上,再一使力,另一條腿也被拔了出來。他吸納著周遭已然變得稀薄的靈氣,在體內運轉了起來,變成了自己的法力。

他大喝一聲,法力猛地往雙臂灌去,那淺淺的藍,幾乎要將手臂映得通透了。

結界忽然之間蒙上了一層朦朧又亮眼的光輝,那光輝帶著點點藍,像是成千上萬的螢火蟲都聚到了一起,搭起了這樣的一個結界來。

金光破開了黑雲,給它灑上了一層碎金,黑雲便跳躍著鮮亮鱗甲一樣的光來,那光映得雷霆萬鈞的沉沉烏雲也顯得麵目可親了起來,像是墨色山水畫裏的長河,忽然之間染上了落日餘暉的那粼粼水麵。

若能忽視那無處不在的威壓,這一幕倒是好看得有些詭異的。

磅礴的法力像是流水似地被拋了出去,將黑雲也壓得退了回去。

就趁著這個機會!

小魚兒給自己罩了一個護體的罩子,便飛燕一樣掠進了那漆漆黑雲裏頭。

老槐樹看得心髒一滯,連手中的旗子都像是要抬不起來了。但這脆弱隻是一瞬,就像阿稚身鎮滄海那時一樣,他也隻是怔愣了片刻,被一隻小妖在肩膀上紮了一個大洞。

那個洞現在又痛了起來,鈍鈍麻麻的,讓他揮舞旗子的手有些發抖。

金雷躲在黑色厚雲裏,不時閃爍一下,斂著它那可撼山嶽,平河海的威壓,躲躲藏藏,又若隱若現。

仙族族長厚著臉皮,向太和神君求了神殿一處窩著,隻站在高台上遙遙往下看去,幾乎要看得法力不支了。

小魚兒冷笑了一聲,找死似的,隨著那閃爍的蹤影瞬移,直直撞上去!

好幾下都落了個空,唇角邊的血小溪流似的,汨汨瀉出,沒入衣領。

他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便越發謹慎了起來,在金雷剛露了個頭時,便占了它尾巴的地兒去。

淡藍的結界蛋殼似地裂開,露出了裏麵的小魚兒。

小魚兒拚著最後一絲力氣,瞬移到了百裏開外。

那猶猶豫豫,不肯露麵的最後一個驚雷,便這樣被迫著轟落下來,直接**開了數十裏地的深淵大洞,餘威甚廣,將山嶽齊腰斬斷,填了茫茫湖海。

千石眼見著那餘威利刃似地朝他們而來,連忙撐起了結界,拚死抵抗。

他嘴角滲出一絲血跡,心裏荒涼得如同被劫雷威壓**過的土地。

瞬移到百裏開外已經耗盡了小魚兒所有的法力,最後那一波餘威震**,他當真是靠著這一副血肉之軀,硬生生地扛了下來。

他撞上了一塊巨石,骨節碎裂的聲音在他耳邊清晰地響起,劇痛襲來,他猛地**了一下,脖頸上青筋亂跳。

一不小心被倒流的血嗆了一口,小魚兒咳得滿臉通紅,鮮血染紅寸土。

他費力地偏過半邊臉,枕著黃土,看那黑雲逐漸消散,他的瞳孔也逐漸渙散了起來。

夜空無星也無月,微風也不敢胡亂吹拂。

一片蒼夷的大地也變得寂靜極了,不論是人還是妖,魔還是鬼,甚至是那避世九重天上的仙,都寂靜極了。生靈們除了喘息兩口氣,也不敢高聲說話,也或許是逃命著實疲累,他們此時已顧不得說話了。

壓頂的烏雲漸漸剩下了極薄的一層,就像是命懸一線的生靈那淺薄的性命一般。

這一夜,誰都不敢閉上眼,唯恐沒了見著天光的資格;這一夜,又有多少生靈惶惶不安,瑟瑟縮縮,懼怕這天地忽然之間又翻了臉。

可天光瀉下,映照的,卻是滿目瘡痍,遍地憂虞。

一片淒涼景象。

小魚兒是在一陣寒涼當中醒來的,一睜眼,便是明媚無陰影的日光,毫無遮擋地灑在他眼裏、身上。

皮肉還是焦黑的那一副皮肉,裏麵的骨頭卻恢複了,鍍上了一層淺淺的金,用不了多長的時間,鯤鵬妖骨褪去,神骨便會取而代之。

而現在,神骨還不完全。

他站起來,一動,那焦肉裂開,還是會淌出來血紅的黏稠**。

小魚兒伸出自己的手掌,指尖上跳躍著一點藍,那是他化出來的法力。背後皮肉鼓起一團,噗——,有什麽東西刺破了皮肉,那是一雙漆黑無光,皮毛柔順暗啞的翅膀。

他憑風而起,扶搖直上三千裏,搖身一變,鯤鵬真身現出,雙翅一振,邁過河山萬裏。他朝著九重天而去,以真身。

浮雲遮眼,但隻要法力蒙眼,還是能夠瞧得清楚的,可心頭浮雲,又將用什麽看清楚呢?

小魚兒不知道,他此刻沒有答案。

鯤鵬翼若垂天之雲,背逾千裏,堪稱一片浮在半空中的大地,這樣的一片大地,若是徑直撞上九重天的仙島仙府,會是個什麽景象呢?

從前沒有誰敢想,如今沒有誰敢看。

仙島原本便是虛虛浮在白雲之巔,全靠靈氣流轉穩固著,仙島上的仙府高聳,猶如一座小山,原本就是方便仙族遙望下界的。

如今一撞,那仙島便搖晃了起來,率先倒地的便是仙府,緊接著就是那些山水、花草樹木、奇珍異寶……

仙島一連片,被推得擠擠挨挨的,被撞得散散碎碎的。

鯤鵬雙翅一收一展,那些仙島就像是破爛石頭一樣,被扇得撲通掉落凡塵。

差點有仙家沒按捺住,跳出去討要公道。

可那仙島落地,瓊漿便灑,滿目瘡痍的大地竟開始爬上了綠芽,顫顫巍巍地開了一朵小白花,那花骨朵在一片明媚陽光下舒展著筋骨,顯得脆弱又精神。

不明所以的生靈跪倒一片,為這天降甘露歡呼雀躍,大喊“神仙有靈”雲雲。

那仙家鐵青著臉,訕訕閉了嘴。

天邊剛翻了個邊的烏雲悄無聲息地散了,懲戒的雷罰悄然散去,隻是原本那鍍了金的神骨褪去了金色,慢吞吞地爬了黑色的紋路。

小魚兒周身的氣息,為之一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