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虎靜垂的尾巴忽然搖了幾下,望著小魚兒遠去的身影,等那身影逐漸變小了,幾乎要瞧不見了的時候,它才站起身來,越過那已成了黃褐色的巨石,跟了上去。

腳下似乎沒路了。

小魚兒意識到這件事情的時候,腳停了一瞬。但隻有一瞬,他就繼續將那邁出的腳落了下去。

麵朝深淵,急速跌落。

猛虎靜待了半晌,再沒聽見別的動靜,便完成任務似地離開了。

小魚兒在急降中想,那茫茫沙海,原不過是深淵之前的一段來路罷了。

算不得什麽。

罡風如刀,將他布條一樣的衣裳刮了個幹淨,順帶著刮去了一層焦黑,露出一層黑紅混雜的皮來。

小魚兒不甚在意地將餘下的幾條布抖落,披了一身寬大的玄色衣袍。

那一頭髒亂的長發,依舊不做打理。

他麵前是一條小溪,背後是刀削似的崖壁,崖壁上寸草不生,滲著一些白色的小粒。左右隻有一條小縫,透過去看,隻有一望無際的黑,什麽也看不見,即便運轉法力移到眼睛上,也是一樣的。

看來這並不是什麽黑霧一類的東西。

小魚兒想也沒想,換好衣裳以後便盤腿坐在地上,既不靠山也不臨水,就那樣突兀地坐在二者之間。

這一坐,便是三個月。

在這三個月裏,外麵簡直要鬧翻了天了。

“義憤軍”本有四支軍隊,此次和老槐樹對戰的一支,不僅全軍覆沒,連神魂都湮滅了!“義憤軍”的損失,不可謂不慘重,他們已經是元氣大傷了!

反觀老槐樹這邊,因著撤軍及時,哪怕受到劫雷餘威的威壓,也隻是輕傷的多,修養修養便好了。

若是趁著這個機會追擊,指不定能把“義憤軍”一舉瓦解了。

可“義憤軍”也許是損失了一支軍隊,氣也沒那麽足了,縮著脖子一個勁地往後退,甚至遞出了求和的訊號來,說什麽“天災人禍,無辜生靈罹難甚多,暫作休停”雲雲。

老槐樹又不是真的老糊塗了,自然懶得聽他的,打得“義憤軍”一路避進了西南高山重林的地方。

這些地方可就不是那麽好打的了,雖然鬼老板身在其中,可以斡旋一二,但“義憤軍”有妖兵出身此地,遊刃有餘,他們在此終究根基不穩,不能輕舉妄動。

即便戰事捷報頻頻,老槐樹還是傷透了心神。

小魚兒的事情暫且不論,山山這邊也是不好處理。

點蒼神君以身鎮海時,曾當場起誓。神明起誓,生靈盡知,山山自然也聽了個清楚。未免意外,九舞當即就果斷下手將她劈暈了,並困在法陣之中。

可再如何,九舞也不可能將她困一輩子的,更何況,山山法陣比她還要精通,若不是她法力還算深厚,早就讓山山給逃了。

而且看著陣法裏的人一天比一天消瘦,她心裏終究不忍,將人給放了出來。

等老槐樹見著山山的時候,已經是小魚兒墜入魔道深淵之中的時候了。

他簡直要認不出山山了,小姑娘一身帶血的白衣,臉色蒼白如金紙,半點血色也無。而且人消瘦得厲害,兩頰邊的肉全沒了,從劍上跳下來的時候,就像是被風吹到他案上的。

看著便心驚。

她淚痕還掛著眼邊,一開口便是:“神君鎮海的地方,在哪裏?”

“山山?你……”老槐樹上下打量著她,心裏那個愛笑的,有著肉乎乎圓臉蛋的小姑娘,和眼前這個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的人,她們的音容重疊在一起,讓他心中一震,接下來的話怎麽也說不出口了。

他緊緊鎖眉,眼中擔憂清晰可見,饒是知道與九舞無關,也不禁帶了些譴責地看向她身後的九舞。

九舞心神全在山山身上,倒是沒注意到。

山山在陣中的時候,她便拿絕食要挾九舞,不曾吃過一口飯食,可就算她辟穀初成,身體又怎麽受得住。今日才出陣,便馬不停蹄地禦劍飛行,前來尋老槐樹。

九舞抿唇,她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在當時的情況下,若是讓山山出了陣來,她指不定要像小魚兒一樣發瘋的。可小魚兒是神物鯤鵬,也落了個受刑貶入魔道深淵的下場,生死不明。要是落到山山身上……

她倒是寧願受所有生靈一輩子的埋怨。

“老槐樹。”山山話還沒說出口,就哽咽了,“告訴我,神君在哪兒?”

“你……”老槐樹重重歎了口氣,“罷了,你隨我來。”

他起了身,抽了案頭一把銅劍,禦劍而行,領著山山到了一處連綿的山脈處,停住了往前的勢頭。

頭上清空朗朗,微風徐徐。

腳下山脈蔥蔥蘢蘢,鬱鬱青青,碧濤綠浪,一眼望不到頭似的,隨著微風緩緩起伏。

一片生機,映入眼底。

可這一片生機呐,是用她的神明來換的。

山山本該高興的,卻高興不起來了。

“神君,在哪一處?”她掃過一片綠海,眼神也不知要落到何處。

一想到神君遭的罪,她眼眶就忍不住滾燙起來,連呼吸都會牽扯到心脈。

老槐樹搖頭,歎息道:“滄海何其廣闊,便是一朝將海成山,這山也如海一般渺渺,誰又能知,神君具體何處呢?”

山山藏在廣袖下的手微微顫抖了起來:“這山,可有主了?”

“並無。”

“那我要了。”山山說道,淚眼裏是不容動搖的堅決,“我點蒼門移居至此,世世代代,守護此山。”

“山山!”九舞急急喚她。

點蒼門如今門下徒子徒孫眾多,遷徙豈是容易的事情。

“我意已決。”眼中清淚滑落,被風吹破,脆弱極了,話語之間卻多了幾絲威嚴,“若有異議者,逐出師門,另覓高處吧。”

九舞看著她的側臉,看那形銷骨立的人,是何等不容置疑。可是她心裏忽然之間就感到一種說不出的難過席卷全身,好像母親望著初長成的孩兒,卻隻能在燈下為他密密縫衣一樣。

多心疼,多無能為力。

“好。”她輕聲應道。

“如此。此山,便喚做點蒼山吧。”

千石匆匆而來,又匆匆而走。

他初任魔主,老槐樹不在身邊,他凡事都得親曆親為,唯恐有失,很是傷腦筋。

魔族內戰事已停,北地像是一塊存活雖艱,但是平定安寧的世外桃源,百廢待興。

北地山高林茂,山外還是山,林外還是林,一直北走,抵達極北之地,才是滿目冰雪。魔族擇地而居,唯恐自己忘了本,不時便要闖進些險阻的地兒去,或是摘取珍貴藥草,或是捕抓珍禽異獸。

點蒼神君以身鎮海了,還不忘給他們將謀略寫好,分列名目,事無巨細,皆有章可循,有例可循。末了提醒道,世事變化萬千,以他們所見為主,因時而變,他之所言為輔,自行取舍。千石拿著手上薄薄的一片玉簡,卻覺得有千鈞之重。

腳下高台舊跡斑雜,向來人展現著它久居風霜之中的點點事跡,那刀砍斧斫,術法對撞的豁口,靜默地擺在那裏,向來不語卻分明。

千石奇異地覺得這樣一座舊樓台,與點蒼神君何其相像。

他將玉簡攏進掌心裏,攢緊。

“我就知道你在這裏。”亡霧的聲音從他身後響起。

千石未動,隻是將手負在背後,身後黑色披風微微揚起又落下。

“妖族那邊,如何了?”亡霧也學他那般,雙手負在身後。

“尚好。”千石遠眺林木,“小魚兒並沒有遷怒軍中將士。”

亡霧略點頭,他並沒有存什麽真正關心妖族存亡的心思,畢竟妖族一手推動了四族的亂戰,為此還尋他開刀,害了翠翠性命。他們急迫於將尋常生靈之間的平衡打破,以此挑起百姓之間的矛盾,讓生靈留下“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恐懼。

如此,征伐他族,便有了正當的由頭了。

隻是不知,那些愚民,若是知曉了六族輪轉,六道輪回之後,還能不能如此這般,理直氣壯,居高臨下地覺得除了自己的族群,其他都是廢物玩意兒。

大概還是會的,隻是怕會驚懼自己輪回到別的族群身上,為此不顧一切地獲取法力。

普天生靈,齷齪的,不在血液裏,而是在心裏。

他知曉這個道理,但卻永不能心無芥蒂地與妖族共處。

哪怕他的翠翠神魂已經溫養好,送入了輪回。

千石了解他,並不多言那邊的事情:“你可找到翠翠了?”

“還沒。”亡霧長舒了一口氣,笑了一聲,“我會找到她的。”

千石轉臉看他,心中已是有了預感。

“什麽時候走?”他轉回臉去,盡量讓自己不要將此事看得太重了。

時間真是一把鬼斧神工的刻刀,將他們雕琢得全然不似少年,又好像還是那個少年。他們世故了,聰明了,能做到聞弦歌而知雅意了,會看眼色,琢磨生靈們那一顆各異的心了。他們不再是那個憨厚,遇到自己回到不了的問題便撓頭著急的少年了。可縱使他們長袖善舞,會不動聲色,不露形表了,還是攔不住內心裏翻騰的情緒和奔赴所愛的熱血。

亡霧扛起大旗,自建軍隊是為了胸中一腔憤懣不平,為了翠翠;如今胸中鬱氣消散,翠翠已入輪回,他自然是奔著她而去。

他們都有各自的星海,雖不相同,但也各自璀璨。

“隨時。”亡霧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