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石沒有嚐試挽留他。

他隻是說:“鬼老板一直追隨其妻,跟了好幾次輪回了,應該有些什麽特別的法子,你若需要,可去西南尋他問一問。他的尺素書最近約莫是被遺棄在一角了,甚少聽到他的聲音。”

鬼老板沒有隨身攜帶尺素書的習慣,他素來是將尺素書放在議事的房間裏,若有需要,再取來用。

幸好他手下還有一堆打探密報和暗殺的生靈,不然像他這樣的,很容易被“義憤軍”選入暗殺的首個名單裏。

亡霧點頭。

他們便不再言語,共看了一場日落長林,風起於木。

“我走了。”

“嗯。”

簡單的四個字落地之後,亡霧就轉身離去,長風將他披風卷起,帶進了漸漸暗下來的夜色之中。

一燈如豆,照亮著咫尺之間。

山山伏案刻畫符咒以及鋪設法陣的玉石,玉石靈氣充足,像這種鋪設的,比畫出來的功用更強,且維係時間還能長久一些。

九舞在這些事情上幫不了什麽忙,便隻好在照顧山山和教導弟子上多花些心思。

“小山,你先用飯可好?”九舞脾氣素來是又火又直的,隻是落到山山身上,卻不由得溫柔了幾分。

“不用了。”山山頭也不抬地說道,“我不餓。”

九舞端著飯食,半垂著眸子看案上挑燈的人:“那我先拿去熱著,你要是餓了,就告訴我一聲,我替你端來。”

她說著,轉身就出去了,並沒有過多勸說。

“小九姐姐。”山山停下手中動作,抬頭看著她,喊了一聲。

九舞帶著驚喜回了頭,那笑容美豔不可方物,山山即便同為姑娘,也被這笑容晃了眼。

“你不用做這些事情,我自己來就好了。”

“我樂意照顧你。”九舞抿了抿唇,有一會兒才回了山山。

她隱約知道,山山所指為何。

山山神色微動,直直望盡九舞眼裏:“小九姐姐,我對神君沒有任何覬覦的意思。神君對我而言,是兄長,也是父親;是朋友,更是老師。我對他的尊重和仰慕,自心中而起,向往而生,永不止息。山山平生所願,全賴神君眷顧,才有希望成真。神君對山山有知遇之恩,有教導之恩,更有救命之恩。”

她頓了頓,像是思索了片刻什麽,才繼續道:“可小九姐姐對我而言,似長姐,如母親。我對小九姐姐的喜歡,像山裏向陽的重瓣小花一樣,欽羨有之,向往有之,卻明白遠不可達,不可……”

“不可什麽?”九舞打斷了她接下來的話,“人族不可修煉之事,自混沌破開、人族誕生以來,便是六族認定了的事情,可如今人族邁入修道之路已久,也能禦劍,也能將靈氣化為法力吸納體內,更能修煉術法,有一戰之力。”

“小山。”九舞拿著飯食的手因為顫抖,被她用力扼住,手甲一片蒼白顏色,“事在人為,從前我不曾勸你,也希望你莫要勸我。成與不成,我都不後悔。”

說完,她便飛也似地跑了,唯恐山山說出什麽讓她希望盡滅的話來。

山山嘴唇微動,望著那走遠的火紅身影,枯坐了好半晌,無奈地揉了揉額角。

她們都是有所奔赴的生靈,高山也好,星海也罷,哪怕隻是微塵逐光,也不該由他人來決定放棄還是堅持。

膝上攤開的尺素書,鬼老板的名字黯淡無光,又沒被接上。

山山望著煌煌燭火,蹙眉沉思了起來。

又是好半晌,她起身,抬步往自己大弟子聞人艼的居室走去。

房內燈火已滅,看來是已經歇息了。

山山沒管,徑直推開了他的房門,又“啪”一聲合上了。

聞人艼驚醒,伸手取過床頭的長劍,橫劍在前,厲聲問道:“誰!”

“我。”山山悠然說道,點亮了桌上燈盞。

“掌……門師……師父?”聞人艼目瞪口呆,打了一個激靈,紅著臉背過身去,將自己敞到肚皮的衣裳攏好。

外衣在山山那邊,倒是不好去拿。

他略有些拘謹地行禮問道:“不知掌門師父深夜尋艼兒,有何要事?可容艼兒收拾形容,再行回話?”

“不必了,橫豎你待會兒還要再脫。”山山思索著事情,嘴上便隨意應答了起來。

聞人艼臉色漲得通紅,支支吾吾地細細喊了一聲:“師父?”

“嗯?”山山抬起眼皮子看他,仿佛在說:有何問題?

聞人艼也不知道想的亂七八糟什麽東西,臉越發紅了,攢緊衣領那手鬆了又緊,緊了又鬆,內心天人交戰著。

他囁嚅著,垂著頭,小聲道:“若……若師父想要,也……也不是不可。”

山山抬眼,倒是沒想到她這徒兒竟這般聰明。

“那便好。”她掏出自己新製的掌門令,放到了桌麵上,“你過來。從今天起,你就是點蒼門的掌門了。”

“師父?”聞人艼錯愕地抬起頭來。

山山負手臨窗,看窗台上一盆綠芽:“我們點蒼門遷徙至點蒼山後,便由你來掌管。但你須得記住,我們點蒼門永生永世,隻尊點蒼神君為師祖。他是我們人族的大英雄,是我們的信仰和力量。我們永不辜負神君。屆時,你讓全體弟子立誓。違者,逐出師門。”

“師父?”他臉色突然泛白,從這番話裏頭聽出來了一絲決絕的意味。可“義憤軍”已被逼退西南,陷入囹圄,哪怕一時攻不下,也不足為患。六界安定,已是咫尺之間,可為什麽,偏要在這時候做下這樣的決定?

難不成,西南有變?他驚魂不定地想道。

不等他想個明白,山山便肅然道:“點蒼門大弟子,聞人艼聽令。”

“弟子聞人艼,在。”他向前兩步,欲言又止,“師父……”

“我方才所言,你可聽清楚了?”山山回首,看向聞人艼,那眼神裏透露著一股不容置喙的堅定。

他心中晦澀,想要拒絕,卻在山山那看似平靜的眼神中,講不出別的話來。他明白自家師父的畢生所求,因為那也是他的畢生所求,也知道倘若一個人心中所求不能實現,是比死還要難受的。

若平生願景,得看一眼,自是欣喜若狂,雖九死猶不悔。

他艱難應道:“聽清了。”

“那便好。”山山道,“你對著天地,對著我,起誓。”

聞人艼眼睛濕潤,跪倒在地,恭敬叩首,起誓:“弟子聞人艼,點蒼門掌門首徒,在此對皇天後土,對掌門師父立誓。點蒼門遷徙至點蒼山後,弟子便接管點蒼門掌門之位,尊點蒼神君為唯一的師祖,永生永世,不違此誓。若有違誓之舉,天打雷劈,墜入魔淵,不得輪回。”

“好。”山山將他扶起,遞給他一個囊袋,那裏麵是她最近雕刻的符咒、法陣等一應器具,還有一塊記錄門下事宜的玉簡。

“收好,等遷徙完畢,你便拆開來看。掌門令上,我做了一個小法陣,可以幫助你修煉,更好地吸納天地靈氣。”山山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笑,轉身離去。

“師父!”聞人艼忍不住叫了她一聲,囁嚅半晌,已是帶了哭腔,“還回來嗎?”

“怕是……回不了了,莫要惦念。”

“師父!等等。”聞人艼撲通一聲又跪下了,“艼兒幼小失怙失恃,身患痢疾,被遺棄荒野,多虧了師父和師伯收留撫養,教導成人。艼兒沒出息,文武不全,術法也沒有大成,唯一的好,大概是還算孝順,聽師父師伯的話……”

“艼兒給師父叩頭謝恩!”他已經說出了哭腔,眼淚嘩嘩流下,那叩首的聲響,堪比敲鑼,不帶半點虛假的,皮都破了。

山山輕應了一聲,負手離去,素白的長袍拂過門檻,落在青石板上,一路逶迤前行,被月華清輝渡了一層銀光。

黑鴉振翅,掩首淒然一聲,越過月色離去。

薄霧輕攏寒月,照徹漫漫長夜。

空階漸明。

西南和北地一樣,都是多山多林木的地兒。隻是西南常年彌漫著濃霧,毒蟲毒蛇遍地都是,藏在深山裏頭的生靈,脾性怪異,且多是渾身沾毒的,簡直防不勝防。

鬼老板手下一群生靈,本事了得不假,卻是一群不要命的呆子,除了他的命令,誰都不聽。逸遠曾經調侃過,說這簡直就是絕好的殺器,隻是殺器終究是死物,他若是不能發出號令了,那這堆生靈就是一堆廢銅爛鐵了。

如今,一語成讖。

山山孤身一人,入了西南,麵對著這幫子行屍走肉一樣的家夥,簡直和孤軍奮戰沒什麽區別。

她打開尺素書,找到逸遠的名字:“軍師,你上次和鬼老板聯絡,是在什麽時候?”

逸遠眉頭一蹙,將前來稟報的將士揮退了。

“你去了西南?”他一聽就猜出了怎麽回事,“胡鬧!你身邊還有誰?”

“就我罷了,還能有誰。”

“簡直胡鬧!你一個人要偷偷摸進”義憤軍”大營之中,還想不被發現?你以為敵軍都是蠢貨嗎?”逸遠聽起來氣得不輕。

“誰說我要偷摸著去的,我偏要光明正大走進去。”山山不以為意地說道。

“山山!你可莫要亂來!”逸遠氣得魂體都在抖。

“軍師,”義憤軍”退避西南乃是有所依仗,鬼老板深入探敵,也是為了知己知彼,好一舉殲滅”義憤軍”,他手中探取的消息,可比我這一條性命珍貴百倍。”山山瞥了那群全身蒙了黑布的生靈一眼,很好,半點動靜也沒有,屍體一樣。

“胡說八道!神君總和我們說,世間紛紜,外物萬千,惟性命最是可貴。你都忘記了?!”逸遠一邊說著,打算一邊遞信給老槐樹,讓他派兵將山山帶回營帳。

“我沒有忘記。”山山還有心情說笑,“你若是能讓神君耳提麵命,我便是滾回去,也使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