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這邊動靜大,刺客和妖邏都聽見了。

刺客聽死命,沒有輕舉妄動。妖邏卻是雙目微闔,拚著玉石俱焚也要將法力催動,推入陣中。若真要死,他絕不會這麽悄無聲息地死去,定要轟烈地拉著他目之所及的,所有生靈一起陪葬!

瘋子固然可怕,可不怕死的瘋子,比一般的瘋子,還要可怕十倍!百倍!

陣法啟動,白光漫天,可與日光相媲美。

亮得有些看不清其他物什了。

周遭的靈氣湧動著,往陣眼灌去。

從妖邏所在的屋子開始,一道道看不見的黑色光斑,自地底,蛛絲似地朝四麵八方而去。西南的萬重山,半數落入了陣法之中。

那照耀著整片起伏山巒的白光,也照進了西南之外,等待接應的一行生靈眼中。

九舞心中猛地打了一個突,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緒一下子充盈了她的內心。那心緒告訴她,快飛,快飛,她需要你……

她驀然騰飛,雙手一展,化作一道紅光,衝著陣法而去。

“小九!”饒是老槐樹應對再快,也比不過九舞,他一抓抓了個空,氣急敗壞地重重敲著手中拐杖,“這小女娃,難不成瘋了!”

那白光衝天,滿是肅殺氣息,竟這般莽撞就往前衝去!

安術扶住他輕顫的身體,低聲安撫。

遠逸放眼眺望那白得不尋常的光芒,搖頭歎息,滿是感概地輕聲道:“情之所鍾,盡在我輩。”

九舞來時,鳳聲清唳,山林搖動。

鳳聲起於深林,自是萬獸來朝。

那不索勒雙目色變,已是殺紅了眼,他將妖力灌入掌中,給鬼老板當胸一掌。

鬼老板身上羽衣,柔軟的絨毛片片飄落,似是落了一地輕絮。可身上的羽衣也破爛得不成樣子了,捉襟見拙的,被日光一晃,魂體上就是一道黑印。

若是再來一掌,他就原地湮滅了。

鬼老板腦海中不受控製地閃過許多畫麵,大概是人之將死,總要回顧平生一二的。

這些畫麵裏,多數都是他和妻子在不同的輪回之中相處的種種。他不善言辭,性子還冷淡得很,不知怎麽討人喜歡,有時候無緣無故便惹了妻子生氣,也不會這麽去哄,就一遍又一遍地用他那把刻刀,雕石頭的、木頭的小玩意給妻子,笨拙得不行。

可在這些畫麵中間,也穿插著一些可愛的生靈的麵容,他們說,他是他們誌同道合的朋友。他們吵著鬧著,也肅然莊重;他們期盼安逸,卻總在勞碌奔命。

其實鬼老板有時候並不是很懂他們,隻是他們口中那個六界安定,互通有無的世間,實在是太吸引他了。

如日光照耀之下,水麵驀然升起的七色虹橋一般。

虛幻,而美好,令百萬生靈神往。

也沒什麽好遺憾的,這樣的一個世間,當是瞧不見的。

他如是想著,麵前卻倏然暗了下來。

他重重地摔倒在地,身上墊著一具重重的軀體。

“為何……救我?”鬼老板不敢相信地低下頭來,看著趴在地上,止不住地吐血,壓根就起不來的山山。

他們法力並不算是頂尖的,能在大妖手下挨過這一兩盞茶的功夫,已經是相當可喜的了。

他們已是強弩之末了……

“因為我們是誌同道合,追求六界安定的朋友。”山山被湧出來的血嗆住了,猛地咳了起來,咳得身上的骨頭架子都發痛了起來,她笑了,露出沾滿鮮血的牙齒,“如有下一次,我還救你。”

那不索勒一步步走近,在他們身邊,方圓十裏的樹木和生靈,都隻剩下屍體了。

“朋友嗎?”鬼老板喃喃了起來。

山山被他那不合時宜的呆樣弄得直發笑,橫豎都是將死的人了,她也懶得掩蓋自己的笑意了,放聲大笑道:“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九舞的清唳就是這時候響起來的。

那不索勒慢慢逼近的腳步一變,隻可惜並非停頓,留給九舞一線救他們的生機。而是直接瞬移到他們麵前,妖力入掌,化出一抹濃雲似的豐沛法力,被打入他們體內。

鬼老板魂體逐漸淡薄了起來,而山山噴出了血霧,淋了那不索勒一身。

九舞來晚了,不僅一步。

她循聲而來,媲美瞬移,可她不知,她那莫名的心緒所起,隻因山山命懸一線,隻餘一口氣在胸口徜徉。

現在,那莫名的心緒猛地往下一墜,拉扯著她的心髒,落入了深淵之中,罡風刮得她一顆心又涼又痛,許久都未曾有個著落。

“山山?”她雙目圓瞪,眼底已經蓄了一潭清水。

無人應答,無人笑靨如花,回首看她。

那不索勒身後,山山歪著頭,嘴角似乎還掛著一抹清淺的笑,像是圓了個什麽心願似的。

九舞那悲傷的眼,移到那不索勒身上,成了掩在平靜下的憤懣,那憤懣似是可一瞬破土而出,繼而長出綠芽,抽出枝椏,茁壯成舉手摘星辰的參天大樹。

“你殺的她。”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老槐樹摩挲著拐杖上的紋路,那是山山給他刻的仙鶴祥雲,栩栩如生,每一刀,都附上了一句祝語,很是用心。

他心神不寧地抬眼又垂眸,抬眼又垂眸,鼻息裏歎出來的氣,能用好幾輛車拉走。

忽然之間,萬獸淒鳴,嗚咽悲吼,其聲之淒厲,直叫人背後發涼,心頭冒寒。

那明明白光之中,被纏繞了紅光,裹上。

一陣地動山搖,白光猛烈脹起,又驀然泄去。

陣,破了。

遠逸心裏一哐當,不詳的預兆始終盤桓在他心頭,揮之不去。

“去吧!”老槐樹初見枯敗的手背上,經脈跳起,他將拐杖握得死緊,不讓它抖動起來,“去看看。”

一路前行,萬物靜默無聲。

走了許久,才見著一團紅光,在重重林蔭裏,若隱若現。

老槐樹倏忽頓了一下腳步,不敢向前邁動了。

“爺爺。”安術喚了他一聲。

“走,繼續走。”他一眶老淚,浸紅了雙眼。

那團紅光逐漸清晰了,是以人形展開了雙翼的九舞……的魂體。她懷裏抱著山山昏睡的魂體,眼前是山山明顯打理過儀容的軀體。

不遠處,足以盤起一條橫貫南北大山脈的龍身,以及足以覆蓋群山的鳳凰肉身,靜列在前,空中濃重的妖氣,似乎還帶著殘餘的威壓,讓隨之而來的小兵,軟了手腳。

有山傾覆,有河消散。

萬獸跪服在地,淒淒而鳴。

微風卷了殘葉,推到角落裏。

“小九?山山。”老槐樹最終還是露出了老相,顫顫巍巍地走到九舞麵前,順著拐杖滑落下來,又喊了聲,“小九,山山。”

“噓。”九舞垂眸,將手輕輕放在山山鬢邊,“莫要吵著她了。”

“小九……”

“哦,對了,你收好這個。”九舞將一個鎖魂瓶遞給逸遠,“拿著吧。”

逸遠接過,欲言又止地看向她:“你……”

九舞看起來正常得有些異常了,和滿山哀鳴野獸相比,她沉靜得實在是不像話了。仿佛她已經從這具軀殼,甚至是從神魂之中離開了,附身野獸,才有了如此分化的景象。逸遠心有同感,知曉正是此時,最是磨人。

可那些所謂的寬慰,都太輕巧了,話到嘴邊,他反而難以說出口。

他隻能披著一身黑衣,靜立在旁,從白日到黑天。

黑天夜寂,星子滿懷。

小魚兒盤腿靜坐,手上刻刀被皮肉裹著,在他麵前的崖壁上,一下又一下地撬起細細灰屑。灰屑落在腿上,將黑衣染成了一片灰。

他手上的傷勢看起來好了大半,結了的疤痕開始掉落,露出粉嫩的新皮肉來。

深淵靜寂,連流水都像是無聲的,隻有刻刀與石壁碰撞的聲響,在遊**。

許久,小魚兒朝崖壁的石塊吹了幾口氣,那些被蒙著的,模糊的壁畫便變得清晰了。那是一幅四位生靈圍著火堆的壁畫,三坐一臥,他們姿態各異,有小兒滿目期盼,看著煮湯的人,有臥睡長石者,仰頸飲酒,旁邊端坐者,手握玉簡,滿眼無奈。

那是他們在極北之地時,最是常有之事。

順著這壁畫往回看,還有許多阿稚與小魚兒的點滴。諸如那滄海之中,小兒閉目靜臥,被一身青衣,踏浪而來的神明卷入懷中;諸如小兒雙目如狼,日日警醒,時時警惕的模樣;諸如那箭簇透過神軀,血跡滴落,小兒的滿目驚異、淒惶……

凡此種種,百八十幅足有。

刻刀點在旁邊,小魚兒似有將平生與阿稚所經曆的一切,都給刻畫出來的打算。

可刻刀落處,已是最邊沿了,再無可刻畫的地方。

小魚兒回首環顧,目之所及,皆是此生境遇,連那岸邊石頭,都被琢了,刻成阿稚酣睡的小像,有小兒臥於懷中。

“沒了?”他如是想,手上刻刀刺入石壁,往下一劃,沿著壁畫割下來一片完整的石版畫來,而後抬手一收。

壁畫收到阿稚擋箭的那一處,他才停下手來,繼續盤腿坐下,拿著刻刀,一下,又一下地,慢慢雕刻著那些往昔歲月。

在他身前,石壁漸薄;在他身後,足有八尺遠的舊痕,橫貫在地。

夜月孤寂,灑下微涼月光。

月光一分為二,照亮了這頭,也照亮了另一頭。

淡薄的魂體站在輪回道上,揮手作別。

這一次,他若是再滯留世間,不入輪回,便隻有灰飛煙滅的下場了。

“看來,下輩子還能有個妖身,得以修煉,說不定還能多等她幾個輪回,也算不賴。”鬼老板突然之間就多話起來了。

九舞目光微閃,抬首問道:“你倒是癡情,生死追隨好幾個輪回,何不放手?”她像是在問他,也像是在問自己。

“癡情不癡情的,我也說不清,我隻是……慣了有她。”他微微露出來一個笑,很是難得,隻有談及妻子的時候,他才會有這樣的笑意,“橫豎我不至於勉強她,她若不愛我,我便等下一輩子,一直等,等到她喜歡我的那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