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界盟會開啟的日子,終於定下了。

就定在三百年後。

初時,伯魚竭力反對,唯恐夜長夢多,又起亂子。太清神君冷笑一聲,在他肩窩的傷口上戳了一下。

伯魚捂著重新咕嚕嚕冒血水的傷口,痛得直抽氣,他倒也不是真的青銅傀儡,毫無痛覺,隻是比較能忍。

“你想定在明日?讓我們沾你一身血?你以為你的血沾了可以渡劫升仙?還是可以直接成神?”被滄海惡水蒙住了雙眼的太清神君,言辭是越發犀利了。

這回,連阿懶都沒法子幫他了,原本他們說好的是,找個漏子,在飛升的時候整個半仙半神的身份,如此就不用被神諭處處束縛。等劫雷渡過,養好身上劫雷淬體的傷,便上九重天劃下場子,勢必要拉仙族下水。

結果……這小子倒好,一聲不吭地拖著一身焦糊的碎皮爛肉,直接瞬移過去,還十年不休止地比試決鬥。

真是瘋了!

劫雷淬體,誰不養個三五百年的,從未見過像他如此兒戲的!

這一次修養,他們幾乎是將他壓在逍遙殿裏,半步不許他離開。

除了這一層原因之外,還有一層原因,蒼生剛從戰亂裏解脫,百廢待興,從身邊的屋瓦器件、渾身的病痛、混沌的神智,都需要一段不長不短的日子來恢複。

浸泡在戰火裏頭久了,生靈也會變得麻木,麻木的生靈是不大好說服的,在他們看來,繼續沉淪,在某一日死在戰亂裏,或許比讓他們拖著殘軀,看著物事、麵孔,萬物皆非要來得好。

他們需要一段安定的日子,來撫平傷口,也需要一段安定的日子,重新嚐出小日子的滋味。

這三百年來,逸遠、老槐樹和點蒼門都沒少忙活,滿世間地跑,去遊學宣講。

幸而三百年在神族看來,並沒有特別長,一晃就過了。隻是小千牽來看過伯魚一次,氣得他差點沒讓傷口重新崩裂開來。

有孩子的地方,總是格外喧鬧一些,也格外雞飛狗跳一些。

大會開啟的地頭就在點蒼山山巔的祭天台上。祭天台是一個偌大的露台,中間立了一塊石碑,石碑上記載著點蒼神君的種種事跡,據說是山山弄出來的東西。當年戰亂,點蒼門搬了許多地方,東西丟的丟,毀的毀,唯有這塊石碑如舊。

雕刻的時候,山山因為手上破皮了而蹭上去的那點血跡,混在顏料裏遮掩著,隻露出一點格外深的色澤來。連這一點與眾不同的深色,也一並完好地存了下來。

出席這場盟會的,有神族現存的三位神靈太和、太清和守一,仙族的老族長、九舞和準帝君致真,魔族的千石和小千牽,妖族的老槐樹和岐譽,人族的聞人艼和他的首徒六合,鬼族的逸遠則是孤身一鬼前來。

雖說早前他們私下已有商議,可各處細節的敲定,不可謂不繁多雜亂。

大的譬如領域的詳細劃分、管製權力的建設、往來與貿易、道士農工商的發展章程、修士和士子的選拔製度、倡導大道、各族生靈及本族生靈關係雲雲;小的諸如人妖二族分地而治會出現的亂子及解決的法子、兩族衝突的解決條例、修士和種地捕獵是否存在矛盾、北地劃為魔界之後,流放的惡徒何去何從、六界之中,老幼弱生靈的安置等等。

伯魚聽得頭大,不明白戰亂都結束了,不是應該喜大普奔、抱頭痛哭或者痛飲三百杯嗎?怎麽會是在這裏說著六界治理之策和商討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情。

有時候說著說著,羅列問題就成了辯論,論著論著,素來講究“雅”的逸遠也能擼起袖子,拍著大腿,一腳踩地,一腳踩桌案,和老槐樹麵對麵地唾沫橫飛。

他十分疑惑,這倆不是傾蓋如故、相見恨晚的忘年之交嗎?

果然情誼在族中利益麵前是一文不值的。

伯魚在沉思中愣是抽出片刻閑暇,同情地看著施法記錄這場大會所有言論的阿蒙。

隻是他目光還沒有收回來,就被纏進了這場沒有刀光劍影、術法碰撞、幻境法陣的戰爭裏,老話被重提——輪回應該誰來掌管,仙族矣?鬼族矣?

軍師不愧是軍師,引經據典是小事情,其條分縷析、縝密謹慎、有理有據、情理結合的一番話,直聽得聞者悲痛,感傷其懷,淚灑滿襟。伯魚雖不至於如此,卻也深有觸動,覺得很是在理。

仙族老族長作為一族族長,自然不至於聽完一番話就主動放棄了仙族掌管輪回的權力,他口舌也不弱,講得深入淺出,利弊分明,讓人一下子就從感懷中抽離出來,神智歸位,權衡起來利益關係。

不過逸遠能被稱為“天下軍師”,自然也不是吃素的,他不動聲色地順著老族長的話來,瞧著很是一副被對方說服了的模樣,卻讓老族長瞬間提高了警惕。

逸遠並不以為意,以理說理,最終在老族長的話裏找出了破綻,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讓老族長舉步維艱,漸漸敗下陣來。他也不洋洋得意,過往典例信手拈來,又是一番有情有理的話語,讓在座生靈不得不歎服。

甚至連阿懶都停下了自己自斟自飲的舉動,歪坐著,認真聽了好一會兒。

倘若他們講話的時候,不頻頻呼叫“守一神君覺著如何?”“守一神君認為可是?”“守一神君有何看法?”“守一神君……”,那伯魚覺得,他大概會如阿懶這般,手上晃著桃花露,慢品他們唇舌之間的鋒芒。

最終,逸遠以理——“亡靈統管,引渡輪回的若幹妙處”,及情——“亡者雖去,生者猶存,有一去處,憑吊寄相思雲雲”取得了鬼族掌管六界輪回之權。

一事畢,第二件事情便又被擺到了案幾上詳談……

為了跟上他們的所思所想,伯魚不得不聚精會神地,從自己的傳承還有阿稚素日的教誨當中,刨出來些東西,和他們口中所談觀照比對,思索沉吟。

這麽一來,他的收獲也是豐厚得難以想象的。

祭天台上設了結界,風雨不侵,他們忘我地辯論、列舉、擬定、斟酌、商議、定論。

春去東來,雨走風起,葉黃雪落。

隔著這一層結界,好似凍結了歲月似的。

等他們將事情一一敲定,打開結界的時候,正是日光熹微時。

魚肚白剛從東方亮了起來,隨著山間鍾響,暖陽露了一絲光。

積雪初融,露出了底下一抹嫩綠新草。

又是一年春呐。

又是一日晨呐。

2

數千年以後,清淺銀漢之上,三名姿態各異的男子坐在一方小幾前,小幾上擺著三隻杯盞,杯盞內盛著滿滿的清水,隻需加上一滴,便會漫出來。

黑衣的男子支棱著一條腿,手肘搭在膝蓋上,軟軟地垂著。他麵容深邃,額上纏著紅繩,紅繩繞到高束的發頂上,隨著身後發絲一起飄搖,瞧著很是濃墨重彩。他看起來還很年輕,帶著少年的不羈,下巴微微抬著,眼神有著包裹好,不露鋒芒的銳利。

月白長袍的男子端坐著,挺鼻潤唇,雙眼被兩指寬的白綾覆著,光看背影或是側影,是那種溫潤和善,仙風道骨的美男子。隻是你若走到他的麵前來,細細端詳,便會發現他的眉間唇角,都藏了月色一樣的涼意,清冷孤傲。

著一身粉色外衫的男子,一隻手往後撐著,腰間的骨頭好似被抽走了一樣,軟塌塌地彎著。他的臉朝上仰著,露出一截看著就很想咬一口的下巴,唇角總是掛著一抹不經心的笑意,那雙桃花眼,微微一彎,就流淌出無限癡纏的情意來。簡直就是行走的一棵桃花樹,還是開著爛漫桃花的桃花樹。

他們一動不動,隻有一雙眼珠子偶爾會轉上一圈,帶著些意味深長的意思落到對方身上去。偶有眼神對上的情形,那就是火花四濺,如有實質一般。

他們麵前的清水也一動不動,隻是覆在杯盞上麵那一層水膜,偷了星辰的微光,顯得格外好看一些。

老半天了,一點動靜都沒傳出來,也不知他們是在做什麽。總不能是閑極了,無聊發慌,一起在扮木頭人吧?

“砰——”

驟然一聲響,月白衣裳男子麵前的杯盞莫名碎了個幹淨,清水四散,灑落衣襟。有幾滴水珠順著月白衣裳男子的下巴流去,像一滴無心的眼淚,落在了清冷的謫仙上。

他果真像是木頭人一般,半分不動。

粉衣男子眼角瞥見如此姝色,不由喉頭滾動了一下,氣息未變。

就是這麽晃了一下神,他眼前的杯盞也緊隨著碎了個幹淨,清水給他當頭飛濺過來,灑了滿臉。他不甚在意地抹了一把臉,將餘光全放在了月白衣裳男子的身上。

黑衣男子垂著的手動了,拿起自己的杯盞,將清水一飲而盡。

杯盞倒扣,他眼角眉梢都掛上了笑意:“多謝兩位哥哥相讓了。我去接阿稚回家,”義憤軍”餘孽的事情,布局請君入甕一並事宜,都交給二位哥哥了。”

他的話音一落,便火急火燎地瞬移而去。

心底的雀躍幾乎要被跳動的心擠出來了,他想:“阿稚,我來接你回家了。”

百萬星辰在身邊飛閃而過,仿若萬年的時光就在這一刹從頭到尾重新走了一遭。

山河在眼前重新鋪展開來,一片綠意悄悄爬滿了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