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霧瞬間占滿了阿稚的雙眼。

山是紅的,水是紅的,樹也是紅的。

紅得驚心動魄,紅得讓他手腳發軟。

他伸出手,接住了那個也會顫抖也會痛到**的神靈。

那在空中翻飛飄搖的,寫滿了血色“恨”字的絲絹,那雕刻出諸多舊事的壁畫,在這一刻,都顯得無關重要了。

“伯魚……”阿稚有些不可置信地將他攬到了懷裏,話音都顫抖了起來。

傷口在胸口正下方,離心隻有一線的距離,汨汨地冒著鮮血。

“你不要嚇我。”阿稚抬起手來,用法力替他將傷口愈合了。

可是法力隻能止血愈合,卻不能止痛,伯魚還是隻能痛得抽氣,說不出話來。

阿稚的眼睛都開始漫上水霧了。

伯魚心疼地抬起右手,輕輕地碰了一下他的臉,他自己滿臉煞白,全然不知這模樣看起來就像是臨終的生靈想要碰碰自己心頭所愛,留下遺言似的。

阿稚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砸到了伯魚臉上。

伯魚都要嚇傻了,右手完全僵住,身體像是被灌了堅冰,一瞬間有種悚然的冷意順著脊背遊走。唯有臉上那一點熱意,是那樣清晰。

“我沒事……”謝天謝地,他總算能說話了,卻馬上嗆咳出一大口淤血來。往年肆意虐待自己的身體,積了一堆弊病,沒來得處理,這下可糟了……

“你怎麽可能會沒事?你都吐血了!”阿稚都要有些語無倫次了,“我……”

“我真沒事。”淤血吐了出來,反而好受了一些,連帶著說話都順暢了不少,伯魚趕忙撐著自己,坐了起來。

他抓起阿稚的手臂,放到自己臉上:“你看,我真沒事,就是有點疼,一下子沒能說出話來。”

阿稚抽了一下鼻子,遲疑地看著他利索的動作。

“真沒事。”伯魚幹脆把他的手放到自己猛烈跳動的胸膛上。

手下的心跳得歡快有力,確實不像有事的樣子,阿稚鬆了一口氣,很快又意識到自己鬧了笑話,耳根一紅,熱意就蔓延到了臉上。

他有些惱羞成怒地撇下了伯魚,淩空一轉身,指尖的冷鋒一出,便是一線血紅飆飛。

隱獸雖看不見摸不著,但阿稚卻能感受到他們生命蓬勃的力量,這是法力回歸之後的一種特殊感應。

“阿稚……”伯魚有些歡快地喊了一聲,嘴邊的笑意根本就停不下來。

“到底有完沒完啊。”千牽長鞭卷起異獸,一拉一扯,直接將那異獸身首分離了。她在心裏嘀咕著,這討厭鬼就是不要臉。

傅沈泊有些好笑地回頭看了她一眼,他不知道這姑娘哪來這麽多刀子嘴豆腐心的“表裏不一”,明明擔心得要命,卻非要真真假假地抱怨一下。

倒是有些過於惹人憐愛了。

地下竄出來的異獸沒完沒了的,無聲無色的隱獸又無處不在,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必須萬分小心,根本不敢讓自己的後背空出來。

周飛和丹緒在不遠處,也是隻能互相背靠著背,在異獸的追逐之中寸步難行。

仙界那四位仙官,還不知道在什麽地方呢!

“這麽下去,我們就隻能困在這裏打異獸了,根本幫不上神君的忙。”千牽有些焦急地看了一眼遠處。

“在這個世間,隻有神族和妖族才是上古留存下來最為尊貴的族群,其他的都是螻蟻,你們竟為了一群螻蟻,要和我抗衡?”妖邏雙眼閃著焦黑的紅光,帶著一絲詭秘的,不祥的氣息。

阿懶嗤笑,這都什麽年頭了,縱然這世間因為實力的不相對自發地給生靈劃分了三六九等,但是像妖邏這種,除了自己,其他生靈都是什麽破爛玩意的想法,倒是少有。奴隸和生靈買賣都被製止了數千年了,這老古董還沒看清世道呢。

他沉睡的紫竹杆,被迫召醒,正窩火著,每落一杆子,那可都是不遺餘力的怒氣。

“其一,生靈就是生靈,誰都不是什麽螻蟻不螻蟻的,再說了,螻蟻同意你這樣貶低它嗎?其二,這不是一萬年前了,”義憤軍”全軍覆沒,隻剩你一個了,什麽抗衡,你以為你還是那個振臂一呼萬妖應的大人物?”阿懶這話說得不無譏誚。

“我都是為了妖族。”妖邏目光一沉,那裏麵的暗紅越發深沉了。

阿懶嘖嘖了好幾聲:“你打著這個旗子,做了這麽多天打雷劈的壞事,甚至將妖族推到風口浪尖上,竟然還有麵子說是為了妖族?你要是承認自己的私心,我倒還敬你是個梟雄。隻是現在看來,你分明隻是個自私自利又貪生怕死,卻妄圖尊榮滿身的懦夫。”

妖邏被他這一番話激怒,竟在一路被打後退的局麵裏,破天荒地反擊了回去。他一顆心被譏誚得鼓噪,仿佛有一百、一千、一萬張嘴在他耳邊捧腹大笑,邊笑邊指著他,極盡嘲諷。多麽難堪又熟悉的場麵呐,他滿腔要噴發的怨氣,幾乎要凝成了黑色的霧氣。

“找死!”妖邏雙手合攏,四周紅光大盛,源源不斷的業火似的靈光,朝著他體內不斷衝過來,讓他籠上了一層朦朦紅光。

阿蒙玉筆一橫,叼在嘴上,以指尖引出法力,一手畫半個圓,當空擬法陣,手腕並抵,法陣現出,被推向妖邏。

法陣的法力精純,渾厚,威壓撲麵而來,令妖邏喘息困難。加之他身上的法力妖異,本就不是什麽正統大道,還沾染上了生靈性命,遇上這種渾然正氣,便容易有燒灼的疼痛印在神魂上。

妖邏橫臂抵擋,白光和紅光轟然炸起,絢爛地染了半個天幕。

阿稚見狀,瞬移到妖邏頭上的虛空處。

沒等他使個眼色什麽的,阿蒙便會意地將手掌一翻,法陣旋了一圈,竟翻了個身,在妖邏頭上鋪展開來。

妖邏瞳孔微震,脫口道:“四方陣!”

四方陣乃是由上古的四方封印改良而成的陣法,而四方封印是誅殺上古異獸時最常鋪設的陷阱,向來以“牢固”二字聞名遐邇。四方陣雖效用不比四方封印,但是將妖邏困住,再齊齊上陣,將其誅殺,問題不大。

妖邏自己心中也清楚,說不驚惶是不可能的,他這一生,似乎很是漫長,從來得不到誰的喜歡,包括他那一對爹娘。後來他們死了,他過得還不如街頭到處遊走的癩皮狗,生靈皆可欺他辱他。

他不明白,既然眾生都把他當作螻蟻,肆意欺辱,難道他就不能將眾生當作螻蟻,肆意欺辱嗎?怎麽會有這樣的道理。

“不,我沒錯!”他眼裏映著那越張越大,朝他壓下來的法陣,眼底的不甘,幾乎要脫眶而出。

法陣越壓越低,饒是妖邏盡力抵擋,也攔不住四位神君各占一角,朝他壓下來。

眼看著他就要被四方陣困住,地底忽然傳來一陣龍吟。

一條龍魂從地底抽身而出,朝著四方陣衝撞而來!

妖邏眼裏閃過狂喜,暗道:“我就知道,我有真命在身,絕不會這樣輕易死去的!”

龍魂完全是拚盡全力,不要性命,哪怕神消道隕,也要保下妖邏的架勢。

四方陣下落的勢頭不變,隻是有龍魂抵抗,妖邏便毫不留情地矮身遊走,離開四方陣的範圍之內,重新凝起紅光。

他誓要將業火燃起,燒個通天徹地!

冷不防,一柄冒著寒芒的小刻刀向他麵門而來。

妖邏險險躲過,讓小刻刀擦過耳邊,削去了一縷頭發,他抬頭看他:“點、蒼、神、君。”好不咬牙切齒的口氣。

阿稚亮出自己的皓齒來,明亮的眼睛彎了彎:“哎!你是在喊我嗎?”

妖邏滿身狼狽,難以掩飾,被他這近乎歡快雀躍的一應聲,差點沒背過氣去。他就知道,神族沒一個好東西!道貌岸然!壞心眼!

“你可知道。”阿稚朝自己身後一點,“那條龍是誰?”

妖邏嗤鼻,那龍是誰,與他何關。

阿稚從他的眼神裏得了答案,也不意外,自己揭曉了答案:“那不索勒。”

妖邏有些意外地一怔。

“他就要死了,你不傷心嗎?”阿稚問道,“一萬年過去了,他竟還願意追隨你……這麽一位主上,你不覺得榮幸嗎?”

時光向來是一把最佳的刻刀,從不出鏽,永遠尖銳,它能將生靈雕刻得麵目全非,也能將生靈雕刻得麵容一新,是好是壞,全憑那握刀的手。而那手,是他們自己的心。

隻可惜,有些生靈,是沒有心的。

“你說那不索勒?”妖邏笑了一聲,信手抹去自己淌下來的一滴小小的清淚,像是抹去不經意滑落的汗珠一樣,“那是個傻子。”

“不過為我而死,總還算還有些價值。”

阿稚點頭,既然妖邏這麽說,他就放心了……

他手掌一翻,手背上的龜殼撞在一處,發出叮叮脆響來。握著刻刀的手,指尖上被逼出了一滴血來,就著瀉出的法力,遊龍走鳳似地繪出一個法陣來。

妖邏驚懼退步:“不,不可能,你怎麽可能繪出八方陣來!”

阿稚以陣法將他一口氣壓進了鋪展了結界的地麵。

看他神色驚詫,阿稚便好心解釋道:“怕你遁地跑了,特意多做了些功課,可還喜歡?”

妖邏臉色煞白,隻能喃喃地念叨著:“不可能,不可能……”

阿稚長歎了一口氣,再次好心替他解惑:“你沒發現,仙界那四位,不在此地?他們替我跑一趟腿,送一些物件造法陣去了。”

妖邏這才回過神來,惡狠狠地盯著阿稚,破口大罵:“你這個……”

隻是他話還沒說完,就被當胸的一劍刺穿了,黑紅的靈氣帶著無處發泄的怨氣,從他體內逃逸出來,又朝他反撲過去。妖邏不可置信地瞪大了雙眼,卻也沒能阻止神魂出竅,被怨氣撕咬一通,不出片刻,便什麽都沒了。

軀體沒了,神魂也沒了。

一個穿著點蒼門霜色長袍,發帶飄搖,手持長劍的少年人,手足無措地看著阿稚。

“我……我是不是闖禍,給您添麻煩了?”他十分緊張地揪了一下自己的衣袖,其實他是剛進陣的,隻知道點蒼神君被“義憤軍”當初那個頭子給設計進了法陣,話都沒聽全,他就急急趕來了。他以前見過那頭子,也見過點蒼神君,他以為……

“沒有。”阿稚搖頭,指了指忙活著將龍魂收服的三位,“你幫了我大忙,方才我還惆悵著要怎麽抽出手來殺他呢。”

少年人懷疑神君在騙他,這是多了不起的生靈,才需要三位神君一起上陣啊。

他有些挫敗地垂了頭。

阿稚微微笑了笑:“我記得你,你叫六合,在老槐樹那裏當過兵。”

六合馬上就精神了起來,雙腳並攏,腰背挺直,雙眼閃著光一樣看阿稚:“神君還記得我?”

“嗯。”阿稚輕應了一聲,“我還記得,你說你爹給你取名阿離,你不喜歡這名字,給改了,喚作六合。”

“是!”六合的眼睛更亮了。

大地顫了顫。

“神君!”千牽拉著傅沈泊飛奔到阿蒙麵前。

“長……長老?”丹緒一個沒站穩,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地了。

六合容色一斂,瞬時間從拘謹生澀的少年,成了德高望重不苟言笑的點蒼門長老,一抬手:“起來,神君在前不跪偏跪我,像什麽話。”

丹緒懵懂地被周飛拉扯著胳膊肘,扶了起來。

這時,司命和文曲,南武神和北武神也趕過來了。

龍魂被收進了鎖魂瓶裏,阿懶收了起來。

入陣的生靈陸續趕來,連千藤都扶著一身傷的朱杳然出現了。

未免意外,阿稚還是細細地數全了,才畫了個傳送陣,將他們自己傳送出陣。

陣外的天色幾變,已經開始下起了夾著雨水的雪來。

陣法轟然倒塌,連陣外的土地都在顫抖著。

阿蒙歎息道:“幸好阿稚先在外頭又弄了個陣法,不然惡靈逃竄,後果不堪設想。”

阿懶負手,難得感懷:“誰說不是呢。”

“義憤軍”雖說全被剿滅,事情總算是塵埃落定了,可亡魂未安,阿稚他們還是留在了妖族,暫時不走。

仙族四位仙官完成了職務,被天帝召回仙界,頗有些依依不舍地告了別。

司命冒死將自己這段時日寫的話本子塞到守一神君手上,瑟瑟道:“神君你瞧瞧,這話本子要是擱到白玉樓,能不能講講?”

伯魚翻了兩頁,見阿稚朝他走來,低頭咳了一聲,小聲道:“這本子我先收著,你自己再拿一本去白玉樓。”

說完,匆匆迎上前去,露出半邊紅透的後耳根。

又是一眨眼,冬去春來,萬物複蘇了。

伯魚問阿稚:“你想去哪?”

阿稚抬頭,眨了眨眼:“不是你要去哪,我陪著你嗎?”

伯魚一愣,沒忍住,笑了。

庭院的空階,受潮長草了,在日光下招搖著。

月白煙青江霧起,雙雙攜手踏河山。

山河如畫卷,徐徐鋪展。

真好。

要是這瘋丫頭不在,就更好了。

“哇!你們快來看!”瘋丫頭在晨風中向他們招手,笑得格外不矜持,幾乎要露出後槽牙來。

阿稚看著那兩個跑遠的身影,輕笑了一聲。

罷了,也就多帶幾個小惹禍精。伯魚撫慰自己。

像是明了他心中所想,阿稚悄悄落後幾步,迎著露頭的朝陽,勾住了他的尾指。

他唇角翹起,接住了滿是草木清氣的風。

今晨的風,有點不同。

額外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