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者

(本篇又名《銅鑼疑案》、《古宅疑案》。《鑼聲再起》首次於一九三二年發表在英國《斯特蘭德》雜誌;於一九三七年擴寫,改名為《死者的鏡子》。)

劉啟升譯

瓊·阿什比走出臥室,在門口的樓梯平台上站了一會。

她半轉過身,好像要踅回自己的房間,這時,仿佛就在她的腳下,一聲鑼響隆隆而至。

刹那間,瓊幾乎奔跑著向前疾走。她如此匆忙,在大樓梯的頂端一下子和一個從對麵趕來的年輕人撞在一起。

“嘿,瓊!為何這麽急急忙忙?”

“對不起,哈裏,我沒看見你。”

“我也這麽想。”哈裏·戴爾豪斯語氣幹巴巴地說,“可我問你,為何這麽匆忙?”

“鑼響了。”

“我知道。可那隻不過是第一聲。”

“不,第二聲。”

“第一聲。”

“第二聲。”

他們邊爭邊下了樓梯。他們走進大廳,剛放下鑼槌的男管家邁著沉穩莊重的腳步向他們走來。

“是第二聲,”瓊堅持道,“我聽見是第二聲。不信,先看看時間。”

哈裏·戴爾豪斯抬起頭瞥了一眼那座老鍾。

“剛剛八點十二分,”他說,“瓊,我相信你是對的,可我壓根兒沒有聽到頭聲鑼響。迪格比,”他對男管家說,“你是第一次敲鑼還是第二次?”

“第一次,先生。”

“八點十二分敲的?迪格比,有人會因此被解雇的。”

男管家的臉上顯出瞬間的隱笑。

“今晚的飯菜十分鍾之後擺好,先生。這是主人的口諭。”

“難以置信!”哈裏·戴爾豪斯喊道,“嘖嘖!我敢保證,有什麽好戲快要上演了!一樁樁奇事接連不斷。我尊敬的叔叔到底怎麽啦?”

“七點鍾的火車,先生,晚了半個小時,當——”男管家戛然而止,一個如甩響鞭一樣的聲音傳了進來。

“究竟是怎麽回事?”哈裏說,“嗨,聽起來恰似一聲槍響。”

一個皮膚黝黑、麵貌英俊、三十五歲上下的男子從他們左側的客廳走了出來。

“什麽聲音?”他問,“聽起來真像一聲槍響。”

“這肯定是汽車的回火聲,先生。”男管家說,“我們這邊的房子離大路很近,樓上的窗戶又開著。”

“大概是吧,”瓊疑惑不解地說,“可那就該在那邊。”她朝右邊擺了擺手,“我想聲音是從這麵傳過來的。”她指了指左邊。

黑皮膚的男子搖搖頭。

“我覺得不是這樣。我原來在客廳裏,我出來到這兒,因為我感覺聲音是由這個方向傳來的。”他點點頭示意銅鑼和前門的方向。

“東麵、西麵和南麵,呃?”哈裏忍不住說道,“好吧,我補充完整,基恩。北麵歸我。我猜想聲音來自我們身後。對此誰有什麽解釋嗎?”

“嗯,這裏不斷發生謀殺事件,”傑弗裏·基恩笑著說,“請再說一遍,阿什比小姐。”

“隻是打了個寒顫,”瓊說,“沒有什麽。某個東西正在我的墳上踱步(在西方,人們無故戰栗時的迷信說法。——譯注。)”“很好的推斷——謀殺,”哈裏說,“然而,哎呀!沒有呻吟,沒有流血。我琢磨著是不是偷獵者在追趕一隻野兔。”

“似乎是家兔,可我覺得也是那樣。”基恩同意他的說法,“但是聲音聽起來那麽近。算了,咱們還是進入客廳吧。”

“謝天謝地,我們沒有來遲。”瓊熱烈地說,“我以為是第二聲鑼響,簡直是飛跑著下了樓梯。”

大家邊笑邊步入大客廳。

利徹姆莊園是英國最著名的古宅之一。它的主人,休伯特·利徹姆·羅奇,是本家族的末代家長。他的遠親習慣於這樣說:“休伯特老頭,你知道,真的應該發給他一份證書。

可憐的老家夥,一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親戚朋友對他誇張性的評價中,有些真實的成分。休伯特·利徹姆·羅奇確實是一個古怪的人。盡管他是一個很出色的音樂家,但卻脾氣暴躁,對自己的名望有一種近乎變態的看重。來到大院裏作客的人們必須尊重他的諸多成見,否則他再也不會第二次邀請他們。

其中的一個成見是有關他的音樂。如果他向客人演奏——他晚上經常這樣做——聽眾必須保持絕對安靜。小聲的議論,衣服的悉碎聲,甚至一個動作,可能就會使他大發雷霆,轉身而去,於是這些不幸的客人就再也沒有機會接受邀請光臨大院了。

他的另外一個嚴明的規定就是:一天中最重要的正餐必須絕對準時。早餐無關緊要,如果你願意,中午來吃都可以。午餐也無所謂,簡簡單單的,隻有冷肉加上煮酥的水果。

晚餐就不同了,它是一種儀式,一個節日,由他以高薪從大賓館聘請的一流廚師主廚。

八點五分響起第一次銅鑼聲,八點一刻響起第二次。一霎時,門猛地被打開,晚飯宣布開始,聚攏在一起的客人們一個個莊嚴地走進餐室。第二次鑼響後,誰敢冒冒失失地遲到,誰就會被逐出大院。從此以後,利徹姆莊園就把這位不走運的食客永遠拒之門外。

難怪瓊·阿什比那麽焦急,難怪哈裏·戴爾豪斯聽說這天晚上的神聖就餐儀式被延遲了十分鍾而感到驚愕不已。雖然與叔叔的關係算不上太親密,他還是時常光顧利徹姆莊園,因此他知道這是多麽不同尋常的變故。

傑弗裏·基恩,利徹姆·羅奇的秘書,也十分驚訝。

“奇怪,”他發表議論,“我從不會料到竟然發生這類事情。你敢肯定嗎?”

“迪格比說的。”

“他說什麽火車的事,”瓊·阿什比說,“至少我認為是這樣。”

“真稀奇,”基恩若有所思地說,“到時候我們會把一切搞清楚的,我想。這也太蹊蹺了。”

兩個男人端詳著那女孩,沉默了一會兒。瓊·阿什比是個可愛的姑娘,金發碧眼,帶著調皮的神情。她是首次拜訪利徹姆莊園,而且是在哈裏的敦促下才接到邀請函的。

門開了,黛安娜·克利夫斯,利徹姆·羅奇夫婦的養女走進房間。

黛安娜身上有一種野性的高雅氣質。她的黑眸子裏,她的嘲弄的話語中,散發出一股魔力。幾乎所有的男人都仰慕她,她為贏得如此多異性的青睞而偌感舒心。怪怪的一個女孩,集溫情與全然的冷漠於一身,充滿著**。

“老人家也該被懲罰一次了,”她說道,“數周來他第一次沒有頭一個到這兒,一邊看表,一邊踱來踱去,就像喂食時間的一隻老虎。”

兩個年輕人早就興奮地迎上前來。她對他們兩人露出迷人的微笑,接著轉向哈裏。傑弗裏·基恩退後時黝黑的麵孔泛起紅暈。

然而,不一會兒,利徹姆·羅奇夫人走了進來,他就重新恢複了常態。羅奇夫人是個高個子、黑皮膚的女人,舉止自然大方而又不可捉摸。她身著飄逸的打褶套服,色調為閃爍不定的綠。和她一起的是一個中年男子,鉤狀的鼻子,堅毅的下巴,他叫格雷戈裏·巴林。他在金融界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由於從母親那裏得到良好的教養,幾年來他已經成為休伯特·利徹姆·羅奇的一個密友。

咣!

銅鑼聲莊嚴地響起來。鑼聲消停,客廳的門霍地敞開,迪格比宣布:

“晚飯開始!”

話音剛落,這位訓練有素的仆人無動於衷的臉上閃過一絲十分詫異的神色。他記憶中第一次,主人沒在房間裏!

顯然,人人都和他一樣感到吃驚。利徹姆·羅奇夫人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

“太奇特了。真的,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大家都驚訝不已。利徹姆莊園的整個傳統被徹底打破了。能出什麽事呢?房間裏鴉雀元聲,人們緊張地等待著。

終於,門再一次被打開;人們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剩下的隻是有些擔心如何應付當時的情形。什麽都不必說,事實非常明顯,男主人本人已經違犯了莊園的嚴格規定。

但是,新來的不是利徹姆·羅奇,那個身材高大,蓄著胡須,海盜一般的男子,而是一個小個子,顯然是個外國人,圓圓的腦袋,一撮紅胡子,身穿無懈可擊的合體晚禮服。

小個子走向利徹姆·羅奇夫人,眼睛炯炯有神。

“很抱歉,夫人,”他說,“恐怕我晚到了幾分鍾。”

“晤,沒關係!”利徹姆。羅奇夫人含糊其辭地咕噥道,“沒關係,波——”她頓了一下。

“波洛,夫人。赫爾克裏·波洛。”

他聽見身後有人輕輕地“噢”了一聲——短促的喘息聲而不是清晰可辨的字句——一個女人禁不住發出的激動聲音。或許他因此有些飄飄然。

“您知道我要來,”他柔聲說道,“不是嗎,夫人?您丈夫告訴您的。”

“噢——噢,是的。”利徹姆·羅奇夫人的口氣讓人無法相信,“我是說,我感覺是他告訴我的。我太沒有用了,波洛先生。我根本什麽也記不住。不過還好,迪格比替我料理一切。”

“那趟火車,恐怕,晚點了,”波洛先生說,“離這裏不遠發生了一起交通事故。”

“噢,”瓊喊道,“難怪晚飯推遲了。”

他的目光飛快地轉向她———道捉摸不定的敏銳目光。

“事情不同尋常,是嗎?”

“我確實不敢想——”利徹姆·羅奇夫人剛一開口,就停了下來,“我是說,”她又含含糊糊地接著說下去,“太奇怪了。休伯特從來不——”

波浴迅速地掃視了一眼在場的人們。

“利徹姆·羅奇先生還沒有下樓嗎?”

“沒有,這太蹊蹺了。”她用探詢的目光看著傑弗裏·基恩。

“利徹姆·羅奇先生極為守時。”基恩解釋道,“他晚飯沒有遲到過,已經——不過,我不清楚他以前晚過沒有。”

對一個陌生人來說,這種情形一定很荒唐可笑——眾人憂慮不安的麵容,普遍渲染的驚恐情緒。

“我知道該怎麽辦了。”利徹姆·羅奇夫人用解決問題的口氣說,“我按鈴叫迪格比進來。”

她說了就做。

男管家很快趕來。

“迪格比,”利徹姆·羅奇夫人說,“你的主人,他——”

她沒有把話說完,這是她的習慣。迪格比顯然也不等她說下去。他心領神會,緊接著回答:

“利徹姆·羅奇先生八點差五分時下來一趟,然後就回書房去了,夫人。”

“噢!”她停頓了一下,“你認為——我是說——他沒有聽見鑼聲嗎?”

“我估計他肯定聽見了——銅鑼就在他的書房門口。”

“是的,當然,當然。”利徹姆·羅奇夫人的語調更加含混不清。

“我要不要通知他,夫人,晚飯準備好了?”

“晤,謝謝你,迪格比,好的,我想——好的,好的、我本該……”

“我不知道,”男管家退出去之後,利徹姆·羅奇夫人對客人們說,“沒有迪格比我該怎麽辦!”

又是一陣沉默。

迪格比再次走進房間。他呼吸急促,作為一個優秀的管家,他一般不應該這樣。

“不好了,夫人——書房門鎖著。”

這個時候,赫爾克裏·波洛開始穩住了局麵。

“我認為,”他說,“我們最好去書房。”

他走在前麵,眾人緊跟著。他此時的威信似乎無可非議。他再也不是一個滑稽可笑的小個子客人,而成了重要人物,控製事態的權威。

他帶領著眾人走出客廳,進入大廳,走過樓梯,走過大鍾,走過陳放銅鑼的壁凹。就在壁凹對麵,有一扇緊閉著的門。

他敲門,先是輕輕地敲,隨後越來越用力。可是房間裏沒有任何反應。他靈活地蹲下身,把眼睛湊向鎖眼。他站起來,環顧四周。

“先生們,”他說,“我們必須撞開這道門。趕快!”

和剛才一樣,沒有人懷疑他的權威地位。傑弗裏·基恩和格雷戈裏·巴林兩位大漢在波洛的指揮下開始撞門。事情不是那麽容易。利徹姆莊園裏的房門堅如磐石——它們當初的製造不像如今一樣偷工減料。門頑強地抵抗著撞擊,然而男人們一齊用力,門最終還是鬆動了,向裏倒下。

所有在場的人站在門口猶豫不決。他們看到了潛意識裏害怕看到的情景。正對麵是房間窗戶。左邊,門窗之間有一張大大的書案。書案一旁而不是挨著書案,一個人,一個高大身材的男子,耷拉著腦袋沒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他背對著他們,臉朝著窗戶,然而他的姿勢說明了一切。他的右手無力地下垂,沿手的方向往下看,在地毯上,有一支鋥亮的小手槍。

波洛果斷地對格雷戈裏·巴林說:

“把利徹姆·羅奇夫人及另外那兩位女士一起帶走。”

巴林心領神會地點點頭。他把手放在女主人的胳膊上,她抖了一下。

“他自殺了,”她咕噥道,“太可怕了!”她又打了個冷噤,才隨著他離開了現場,兩個女孩跟在後麵。

波洛跨進房間,兩個年輕人跟了進來。

他跪在屍體旁邊,示意他們離遠一點。

他發現子彈是從死者頭部的右側射進去,從左側穿出來的,然後擊中掛在左首牆壁上的一麵鏡子,把鏡子擊碎了。書案上有張紙,上麵橫七豎八地塗滿了一個詞“對不起”,筆跡遲疑、顫抖。

波洛突然把目光轉向房門。

“鑰匙不在鎖上,”他說,“是不是——”

他把手伸進死者的口袋裏。

“果然在這兒,”他說,“至少我覺得是這把。請幫忙試一下,先生,好嗎?”

傑弗裏·基恩接過鑰匙,去開門上的鎖。

“能打開,是這把。”

“窗戶呢?”

哈裏·戴爾豪斯大步走過去。

“插著插銷。”

“你覺得應該插著嗎?”波洛趕忙起身,走到窗前。這是一扇長形的法國式窗戶。波洛把它打開,站在那裏仔細地觀察了一會緊挨著窗戶的一片草地,然而把它重新關好。

“我的朋友們,”他說,“我們得打電話叫警察來。不過在他們到來之前,在他們最終判定這是一起自殺事件之前,現場的東西什麽也不要動。槍殺隻能發生在一刻鍾以前。”

“我知道了,”哈裏嗓音嘶啞地說,“我們當時聽見了槍聲。”

“什麽?你在說什麽?”

傑弗裏·基恩幫著哈裏講述事情的原委。剛講完,巴林回來了。

波洛把他剛才說過的話重複了一遍。基恩走開給警察局打電話去了。這當兒,波洛請巴林給他幾分鍾的時間了解一下情況。

他們走進一間小晨室。哈裏也離開去尋找幾位女士了,隻有迪格比一個人留在書房門口看守。

“我了解到,您是利徹姆·羅奇先生的摯友,”波洛開門見山地說道,“這就是我首先找您談話的原因。也許,禮節上,應該和夫人先談,但是現在和她談我覺得太不通情達理了。”

他停了停。

“你知道嗎,目前的情形對我來說很棘手。我幹脆把話給你挑明吧,我的職業是私人偵探。”

金融家微微一笑。

“沒有必要告訴我這些,波洛先生。如今,您的大名已經家喻戶曉。”

“你過獎了。”波洛欠了欠身說,“我們還是接著談正事吧。我在倫敦的寓所收到一封這位利徹姆·羅奇先生寄給我的信。他在信中說他有理由相信有人正向他敲詐大筆錢財。由於家庭原因——他是這樣說的——他不願求助於警察局,卻希望我能來這裏為他調查此事。於是,我答應了。我來了,但沒有像利徹姆·羅奇先生希望的那麽快——畢竟,我還有其他的事要做。其實,利徹姆·羅奇先生並非什麽英格蘭之王,盡管他好像認定自己是。”

巴林不自然地笑了笑。

“他確實那樣想他自己。”

“一點不錯。嗯,你心裏明白——從他的信裏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他就是人們所謂的那種怪僻的人。他不是神經不正常,而是心理不平衡,是不是?”

“他的自殺應該證明了這一點。”

“噢,先生,自殺不總是心理不平衡的人所采取的行為。

這是驗屍陪審團成員的說法,但那隻是為了不使活著的人感到過分傷心而已。”

“休伯特不是一個正常人,”巴林堅定地說,“他常常怒不可遏,偏執狂般地為其家族而自豪。從諸多方麵來說他都有些神經質。但倘若撇開這些不提,他還算個精明的人。”

“說得對極了。他相當精明,所以發覺有人在敲詐他。”

“一個人會因為被敲詐而自殺身亡嗎?”巴林問道。

“如你所言,先生,這很荒唐。因此我得盡快查明此事。

由於家庭原因——這是他在信中使用的字眼。好啦,先生,你交遊甚廣,應該知道一個人確確實實會為此——家庭原因——而自殺的。”

“你的意思是——”

“從表麵上看,這位可憐的先生好像隱隱約約查出了什麽事情,而他自己對此又不能正視。可是你想,我對此負有義務。我已經被雇用,被委以此任,我接受了這一差事。死者不願把他所說的‘家庭原因’擺到警察麵前,所以我得加緊行動。我必須設法了解事實真相。”

“了解真相之後呢?”

“到那時,我就得謹慎行事。我必須盡力而為。”

“我明白,”巴林說。他默默抽了一會煙,說道:“恐怕我還是幫不了你。休伯特從不向我吐露任何事情,我什麽也不知道。”

“不過你得告訴我,先生,誰可能會有機會敲詐這位可憐的老人呢?”

“不好說。當然,莊園也有自己的代理人。他是新來的。”

“代理人?”

“是的。馬歇爾,馬歇爾上尉,人不錯。戰爭中失去了一隻胳膊。一年前他才來到這裏。可我知道休伯特喜歡他,也信任他。”

“假如馬歇爾上尉耍他的話,就不會有什麽秘而不宣的所謂家庭原因了。”

“是——是的。”

巴林的遲疑沒有逃過波洛的眼睛。

“說吧,先生。具體說一些,我求你啦。”

“也許是流言蜚語。”

“我懇求你,告訴我。”

“那麽,好吧,我說。你在客廳裏注意到一位非常動人的年輕姑娘了嗎?”

“我注意到兩位非常動人的年輕姑娘。”

“噢,對了,那是阿什比小姐。很可愛的一個小女孩。她是第一次來莊園作客。哈裏·戴爾豪斯請求利徹姆·羅奇夫人邀請她來的。不,我說的是一個黑膚色的女孩——黛安娜·克利夫斯。”

“我注意到她了,”波洛說,“我想所有的男人都會注意到她的。”

“她是個小妖精。”巴林脫口而出,“她與二十英裏方圓內的每一個男人都有或深或淺的關係。終有一天有人會殺了她。”

他用手帕擦了擦額頭,絲毫沒有覺察到另外一位正非常關切地注視著他。

“那麽,這位年輕姑娘是——”

“她是利徹姆·羅奇的養女。他和他妻子沒有孩子,感到失意萬分。他們收養了黛安娜·克利夫斯,他們的一個遠房侄女。休怕特一心撲在她身上,視她為掌上明珠。”

“毫無疑問,他不喜歡她結婚?”波洛試探性地問道。

“如果她嫁給合適的人,就另當別論了。”

“那個合適的人就是你,先生?”

巴林驚了一下,臉紅了。

“我從沒說過——”

“噢,不,不!你什麽也沒有說過。可你是,對嗎?”

“不錯,我愛上了她。利徹姆·羅奇對此也很滿意。在他看來,我很符合他的擇婿標準。”

“那麽小姐本人呢?”

“我告訴過你,她是魔鬼的化身。”

“我明白。她有她自己的娛樂方式,不是嗎?不過馬歇爾上廚和她有什麽關係?”

“噢,她和他一直經常見麵。人們總說東道西。並不是我想會有什麽事,隻不過又一個男人被耍一頓而已。”

波洛點了點頭。

“但試想他們已經有了什麽事——那麽,也許可以解釋為什麽利徹姆·羅奇先生想要小心翼翼地處理自家的事情。”

“你是個明白人,確實是的,你知道毫無理由懷疑馬歇爾侵吞莊園主的錢財。”

“唔,當然了,當然了!也許我進行的是一場原本錯誤的調查,牽涉到這個家庭內部的某個人。這位年輕的戴爾豪斯先生是誰?”

“莊園主的侄子。”

“他有繼承權,是嗎?”

“他是莊園主妹妹的兒子。當然他可能會改成莊園主家族的姓氏——利徹姆·羅奇沒有後嗣。”

“我明白。”

“盡管這個家族的產業一直由父輩傳給下一代,但實際上並沒有限嗣繼承。我總認為他會把莊園遺贈給妻子使其終生享用,然後或許轉給黛安娜,條件是她的婚姻須得到他的讚同。這樣的話,她的丈夫可以繼承這個家族的姓氏。”

“我明白。”彼洛說,“你對我太好了,幫了我大忙,先生。

我再請求你最後一件事,好嗎?請向利徹姆·羅奇夫人說明我告訴你的一切情況,並懇請她答應和我聊一會。”

他沒有料到,門很快就開了,利徹姆·羅奇夫人走進來,輕輕地靠到一把椅子上。

“巴林先生把一切都告訴我了。”她說,“當然了,我們千萬不要出什麽醜聞。不過我的確感到這就是命運的安排,您不這樣認為嗎?我指的是那麵鏡予以及所有其他的事情。”

“您說什麽——鏡子?”

“我一看見它就覺得它是一種象征,象征休伯特!這是詛咒呀,您知道。我想古老的家庭會很經常遭受詛咒的。休伯特總是非常古怪,而最近他比以往更加古怪了。”

“請允許我向您冒昧地提一個問題,夫人。無論如何,您都不會缺錢花,是嗎?”

“錢?我從來沒有想到過錢。”

“您知道人們常說的一句話嗎,夫人?從來不想錢的人往往需要大筆的錢。”

他輕輕地笑了笑。她沒有回答,雙眼茫然無神。

“感謝您,夫人。”他說。他們結束了談話。

波洛按鈴,迪格比呼之即來。

“我想請你回答幾個問題,”波洛說,“我是一名私人偵探,你主人死前請我來的。”

“偵探!”男管家倒吸口涼氣,“怎麽回事?”

“請你回答我的問題。有關槍聲——”

他傾聽著男管家的敘述。

“這麽說當時你們四個人在大廳裏?”

“是的,先生。戴爾豪斯先生、阿什比小姐,還有從容廳出來的基恩先生。”

“其他人在哪裏?”

“其他人,先生?”

“是的,利徹姆·羅奇夫人,克利夫斯小姐和巴林先生。”

“利徹姆·羅奇夫人和巴林先生後來也進了大廳,先生。”

“克利夫斯小姐呢?”

“我想克利夫斯小姐在客廳裏,先生。”

波洛又問了男管家幾個問題,最後讓他請克利夫斯小姐來見他,就把他打發走了。

克利夫斯小姐很快就來了。他一邊仔細地打量她,一邊在心裏暗暗對照巴林對她的描述。她身著緞子罩衣,肩上飾有玫瑰花蕾,看起來真是漂亮極了。

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向她解釋他之所以來利徹姆莊園的緣由,可是她似乎隻顯出一種毫不掩飾的驚訝神情,而沒有任何心神不定的感覺。說起馬歇爾,她覺得人還不錯,但口氣卻是不冷不熱。提到巴林,她頓時興奮起來。

“那人是個騙子,”她尖刻地說,“我提醒過老人家,可他不聽,繼續為他的倒黴事業提供資助。”

“小姐,您的——父親死了,您感到難過嗎?”

她凝視著他。

“當然。不過我是個現代女孩,您知道,波洛先生。我不會耽溺於哭哭啼啼一類的事情。可是我還算喜歡老人家。

可,當然了,這是他的最好結局。”

“他的最好結局?”

“是的。最近這些日子他本來該被隔離起來。他心裏不斷膨脹著這樣的信仰:利徹姆莊園的最後一位利徹姆·羅奇先生是個至高無上的萬能者。”

波洛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我明白,我明白,是的,這是精神錯亂的明顯症狀。順便問問,我可不可以瞧瞧您的小包?它很可愛,裏麵的這些絲質玫瑰花蕾可愛極了。我剛才說到哪兒了?噢,對了,您聽到槍聲了嗎?”

“喔,是的!但是我以為那是汽車的回火聲或者偷獵的槍聲,諸如此類的聲音。”

“您當時正在客廳裏?”

“不,我在外麵的花園裏。”

“我知道了,謝謝您,小姐。我想再見見基恩先生,可以嗎?”

“傑弗裏?我叫他過來。”

基恩走進來,帶著警覺和關切的神色。

“巴林先生轉告了我您遠駕而來的原因。我不知道該給您說些什麽,不過如果我能——”

波洛打斷了他:“我隻想搞清一件事,基恩先生。今天晚上就在我們到達書房門口之前,你彎下身撿了一樣東西,那是什麽?”

“我——”基恩差一點從椅子上跳起來,但接著又恢複了平靜,“我不知道您這是什麽意思。”他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

“唔,我認為你知道,先生。你跟在我身後,這我知道,然而我的一個朋友說我後腦勺上長著眼睛。你當時把東西撿起來,放進了你餐服的右兜裏。”

一陣沉默。基恩英俊的臉上明顯地露出遲疑不決的神情。最後他下了決心。

“請您檢查,波洛先生。”他說著,身體微微前傾,把衣兜翻了過來。一個煙盒、一塊手帕、一片細小的絲質玫瑰花蕾、一個小巧的金質火柴盒。——

沉默了一會兒,基恩又說:“其實就是這個。”他隨手拿起火柴盒,“我一定是傍晚時丟的。”

“我認為不是這個東西。”波洛說。

“什麽意思?”

“就這個意思。先生,我是一個做事嚴謹、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的人。如果地上有個火柴盒,我會看到並撿起來的——這麽大的一個火柴盒,我肯定會看見的!不,先生,我想它是比火柴盒小得多的什麽東西——或許是,比如說這個。”

他捏起那片小小的絲質玫瑰花蕾。

“它來自克裏夫斯小姐的包裏,我猜得沒錯吧?”

停頓片刻,基恩笑了笑承認了。

“是的,是這樣。她,昨天晚上送給我的。”

“我明白了。”波洛說。這時,門開了,一個身穿日常西服的高個頭金發男子闊步走進房間。

“基恩,這究竟怎麽回事?利徹姆·羅奇飲彈自殺?夥計,我不相信。這太不可思議了。”

“讓我把你介紹給,”基恩說,“赫爾克裏·波洛先生。”

新來的那位驚了一下。“他會把一切都告訴你的。”說完,他離開房間,咣的一聲把門關上。

“波洛先生,”約翰·馬歇爾急切地說,“我非常非常高興見到您。您來到這裏,也是我的榮幸。利徹姆·羅奇從沒向我提過您要來。我敬佩您,先生,誠惶誠恐呀!”

一個消釋戒備心的年輕人,波洛想,其實也不那麽年輕,因為他雙鬢斑白,滿額皺紋。他的言談舉止確實讓人感到他像個孩子。

“警察——”

“他們已經到了,先生。一聽到消息,我就隨後趕來了。

他們好像對此不怎麽感到奇怪。當然,他死前已經相當瘋癲了,但即使那樣——”

“即使那樣您也為他自殺感到驚訝?”

“坦率他說,是的。我不會想到的,我不會想到利徹姆·羅奇也會認為一旦少了他地球照樣轉個不停。”

“我聽說他最近在錢上有些麻煩,是嗎?”

馬歇爾點點頭。

“他一直在做投機買賣。是巴林的一個冒險計劃。”

波洛平靜地說:“我不得不開誠布公地與您談談。您有沒有理由認為利徹姆·羅奇懷疑您在賬上做些手腳呢?”

馬歇爾用一種滑稽困惑的目光盯著波洛。他的表情如此古怪,波洛隻得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我知道您對我的問話太吃驚了,馬歇爾上尉。”

“是的,的確是的。您的問題很荒唐。”

“啊!換一個問題。他有沒有懷疑您企圖搶走他的養女?”

“喔,那麽說您已經知道了我和黛的一些事情?”他笑了笑,顯得疑惑不解。

“那麽說這是真的了?”

馬歇爾點點頭。

“可是老人完全蒙在鼓裏,黛不讓我告訴他。我想她是對的。他要是知道了會暴跳如雷的,我也會因此丟掉飯碗。

會是這樣的。”

“那麽,你們是怎麽打算的?”

“唔,說實在話,先生,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麽辦。我把難題留給了黛,她說她會處理好的。事實上我一直在外麵找工作。一旦我另外找到一份,我就會辭去這裏的差使。”

“小姐也會嫁給您?但是利徹姆·羅奇先生可能會因此斷掉她的零用錢。黛安娜小姐,我敢說,很喜歡錢的。”

馬歇爾聽完這話顯得心神不定。

“那樣我就會補償她的,先生。”

傑弗裏·基恩返回房間。“警察準備離開,他們想見您,波洛先生。”

“謝謝。我就來。”

書房裏有一位體格健壯的警督和一位法醫。

“波洛先生?”警督說,“久仰,久仰,先生。我是警督裏夫斯。”

“您太客氣了,”波洛和他握著手說,“你們不需要我的協助,對嗎?”他輕輕地笑了笑。

“現在不需要了,先生。一切都很順利。”

“這麽說,案情十分簡單了?”波洛詢問道。

“絕對沒錯。門窗緊閉,鑰匙擱在死者的口袋裏;死者最後幾天,行為怪戾。因而死者的自殺毋庸置疑。”

“一切都那麽——順理成章?”

法醫嘟噥了兩句。

“死者原來坐著的姿勢一定非常奇特,子彈才正好射中鏡子。可是自殺本來就是反常的行為。”

“你們找到子彈了?”

“是的,在這兒。”醫生把子彈拿出來,“靠近牆邊在鏡子下麵。手槍是羅奇先生本人的,一直放在桌子的抽屜裏。也許這一切的背後還隱藏著什麽情況,不過我們永遠不會知道了。”

波洛點了點頭。

屍體已經被移到了一間臥室。警察準備告辭了。波洛站在前門目送他們離去。他聽到聲音轉過身來,哈裏·戴爾豪斯緊隨其後。

“你也許可以搞到一隻強光手電筒,我的朋友?”

“是的,我給您去找。”

他拿著手電筒返回來時,瓊·阿什比跟著他。

“你們如果願意,就陪我一塊。”波洛親切地對他們說。

他們走出前門,往右拐,在書房的窗戶前麵停下腳步。

在窗戶和小徑中間有一塊大約六英尺寬的草坪。波洛彎下腰,用手電筒在草坪上照來照去。他直起身搖了搖頭。

“不,”他說,“不是這兒。”

又過了一會兒,他停下來,身體漸漸僵住了。草坪的兩側培植著厚厚的花床。波洛的注意力集中在右邊的花壇,上麵開滿了米迎勒節紫苑花和大麗花。他將手電筒指向花壇的前部。鬆軟的土壤上清晰地印著腳印。

“總共四隻腳印。”波洛咕噥道,“兩隻朝向窗戶,兩隻背向窗戶。”

“花匠的?”瓊猜測道。

“噢不,小姐,不是的。睜大眼睛看清楚。這雙鞋小巧玲玫,又是高跟,顯然是女人的鞋子。黛安娜小姐曾提起她到過花園。您知道您下樓前她下樓了嗎,小姐?”

瓊搖搖頭。

“我記不清了。鑼聲響的時候,我太著急了,我以為銅鑼早就響過一次了。我好像真的有印象,我經過時她的房門開著,可我不敢肯定。利徹姆·羅奇夫人的房門關著,我知道。”

“我明白了。”波洛說。

他的聲音裏透出一種特別的調子,哈裏聽到後猛地抬起頭來,但是波洛獨自靜靜地皺著眉頭。

他們到門口時碰上了黛安娜·克利夫斯。

“警察已經走了,”她說,“一切都——結束了。”

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我可以和您隨便談一下嗎,小姐?”

波洛跟著她走進晨室,把門掩上。

“什麽事?”她有些愕然。

“一個小問題,小姐。今天傍晚什麽時候您去過書房窗外的花壇嗎?”

“是的,”她點點頭,“七點鍾左右去過一次,就在晚飯前又去了一次。”

“我不明白。”他說。

“您說不明白,我不知道有什麽需要‘明白’的。”她冷冰冰地說,“我去采摘米迦勒節紫苑花,用來擺在餐桌上的。我一直都這樣做。那時大概七點鍾。”

“後來,後來呢?”

“噢,天哪!給您說實話,我把頭油弄到衣服上了——就在這兒,肩膀上。當時我正準備下樓,我不想再換衣服了。我記得在花壇裏有朵遲開的玫瑰尚在含苞待放,就跑過去,掐下來,別在這兒。瞧——”她靠近他,掀起玫瑰花蕾。波洛看見一點極小的油漬。她和他挨得很近,他們的肩膀幾乎碰到一起。

“當時是幾點鍾?”

“噢,八點十分左右,我想。”

“您有沒有——試圖爬窗戶?”

“我覺得我試了試,沒錯。我想從窗戶爬進去要快一些。

可是窗戶閂死了。”

“我明白了。”波洛深吸了一口氣,“那麽槍聲,”他說,“您聽到槍聲時在哪兒?還在花壇那兒?”

“喔,不。槍響是在兩三分鍾之後發生的,我從側門剛要進來。”

“您知道這是什麽嗎,小姐?”

他的手掌上托著那片細小的絲質玫瑰花蕾。她冷冷地瞧著。

“看起來像從我的小提包裏掉出來的。您從哪兒找到的?”

“在基恩先生的口袋裏。”波洛不動聲色地說,“是您送給他的嗎,小姐?”

“是他告訴您我送給他的嗎?”

波洛笑了。

“您什麽時候給他的,小姐?”

“昨天晚上。”

“是他警告您這麽說的嗎,小姐?”

“什麽意思?”她麵帶慍色地問。

但是,波洛沒有回答。他大步走出晨室,進入客廳。巴林、基恩和馬歇爾都在那裏。他徑直走向他們。

“先生們,”他粗魯地說,“請隨我去書房。”

經過大廳時,他對瓊和哈裏說:

“請你們也上來。還有,哪一位去請夫人過來?謝謝。哈!

了不起的迪格比來了。迪格比,回答我一個小問題,一個非常重要的小問題。克利夫斯小姐晚飯前擺放米迦勒節紫苑花了嗎?”

男管家一臉困惑。

“是的,先生,她是那樣做的。”

“你有把握嗎?”

“太有把握了,先生。”

“很好。現在——你們所有的人都跟我來。”

在書房裏,他麵對著他們。

“我請你們來這裏,是有原因的。案子了結了,警察來了又走了。他們斷定利徹姆·羅奇先生是自殺身亡。一切都結束了。”他頓了頓,“但是我,赫爾克裏·波洛,告訴你們事情並沒有了結。”

人們用驚訝的目光看著他。這時,門開了,利徹姆·羅奇夫人緩緩地走進來。

“我剛才說,夫人,事情還沒有了結。這涉及到心理學方麵的問題。利徹姆·羅奇先生得的是maniedegrandeur(法語:意為“權勢躁狂症”。——譯注。)

他認為自己是國王。這樣的人不會自殺。不,不,他也許會瘋,但不會自殺。利徹姆·羅奇先生沒有自殺。”他停了停,“是他殺。”

“他殺?”馬歇爾哈哈一笑,“獨自一人呆在房間裏,門窗緊閉,怎麽可能是他殺?”

“是的,”他執拗地說,“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他被人槍殺了。”

“然後他又站起來,鎖好門、關好窗,是嗎?”黛安娜挖苦道。

“我將向你們演示一下。”波洛說著,走到窗前。他旋動法國式窗戶的把手,而後輕輕地拉開。

“你們瞧,窗戶開了。現在我關上它們,不過我不旋動把手。現在窗戶關著但沒有閂死。現在!”

他猛地擊了一下窗戶,把手旋動了,插銷一下子落迸插孔。

“看清楚了嗎?”波洛輕輕地說,“把手很鬆。從窗外就可以很容易地把插銷插上。”

他轉過身來,表情嚴肅。

“八點十二分槍響的時候,四個人在大廳裏,四個人有不在現場的可信證據。另外三個人在哪裏?您,夫人?在自己的房間裏。巴林先生,您呢?您也在自己的房間裏嗎?”

“是的。”

“還有您,小姐,在花園裏。您已經承認過了。”

“我不明白——”黛安娜開口辯解道。

“等一等。”他轉向利徹姆·羅奇夫人,“請告訴我,夫人,您了解您的丈夫是如何分配遺產的嗎?”

“休伯特給我讀過他的遺囑,他說我應該知道。他讓我享用每年三千英鎊莊園裏可以入賬的錢,另外留給我一套寡婦房屋或者鎮上的別墅,我喜歡哪套要哪套。其它所有的家產都歸黛安娜,條件是如果她結婚,她的丈夫必須更改為家族的姓氏。”

“啊!”

“不過後來他又增加了一個遺囑附件,那是在幾個星期之前。”

“怎麽說,夫人?”

“他仍然把一切家產遺贈給黛安娜,但條件是她和巴林先生結婚。假如她嫁給其他任何一個人,家產就全部轉歸他的侄子哈裏·戴爾豪斯所有。”

“但是,遺囑附件隻是在幾周前才擬定出來的,”波洛嗬嗬一笑,“小姐也許對此一無所知。”他向前邁上一步,用指責的口氣說,“黛安娜小姐,您是不是想嫁給馬歇爾上尉?或者基恩先生?”

她徑直走向馬歇爾,用自己的胳膊挽住上尉健壯的臂膀。

“說下去。”她說道。

“情況對您很不利,小姐。您愛馬歇爾上尉,您也愛錢。

您的養父無論如何不會同意您和馬歇爾上廚結婚,可是一旦他死了,您就相當有把握得到一切。於是,您進入花園,您穿過花壇走到開著的窗戶外麵。您隨身帶著提前從書案抽屜裏拿走的手槍。您越過窗戶,一邊動聽地與受害者講著話,一邊接近了他。您開槍了。您擦了擦槍,把它丟在他手邊。然後又把槍插入他的五指間。您又從窗戶跳出來,振動窗戶,直到插銷落下。最後您回到大廳。事情的經過是不是這樣?我在問您,小姐?”

“不,”黛安娜尖叫道,“不,不!”

他看了她一眼,然後笑了。

“不,”他說,“事實並不像這麽回事。事情的真相也許如此——這是合情合理的,可能發生的——但它決不可能那麽回事,有兩方麵的原因。第一,您在七點鍾去摘米迦勒節紫苑花;另外一個因素來自這位小姐向我講述的事情。”他轉眼看了看瓊,瓊疑惑不解地注視著他。他點點頭以示鼓勵。

“是真的,小姐。您告訴我您急急忙忙地下樓,是因為您以為自己聽到的是第二聲鑼響,第一聲早就響過了。”

他迅速地掃視了一眼屋裏所有的人。

“你們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他大聲說道,“你們不明白。瞧!瞧!”他快步走到受害者坐過的椅子旁邊,“你們注意到死者的姿勢了嗎?不是正對著桌子坐著,不,而是側身而坐,麵朝窗戶。那是自殺時的自然姿勢嗎?決不是,決不是!試想一下,當事人在一張紙上為自殺寫滿辯護詞‘對不起’,然後打開抽屜,拿出手槍指向自己的腦袋,扣動扳機。

自殺時的情形應該是這樣。但是現在考慮一下謀殺!受害者坐在桌旁,凶手站在他身邊,娓娓動聽地講著話。一邊繼續講話,一邊扣動扳機。那麽子彈射到哪裏去了?”他喘了口氣,”子彈直接打穿了死者的腦殼,穿門而過——倘若房門開著——於是擊中了銅鑼。

“哈!你們開始明白了?這就是第一次鑼響,隻有小姐一個人聽見了,因為她的房間就在上麵。

“我們的凶手下一步該做什麽呢?關上門,鎖好,把鑰匙放進死者的口袋裏,然後挪動一下椅子上的屍體使它側坐著,把手槍嵌入死者的五指間,隨後又把它扔在他身邊,弄碎牆上的鏡子作為最後一項掩人耳目的裝點——簡而言之,凶手‘安排’了他的自殺。偽裝好現場後,凶手從窗戶跳出去,振動把手使插銷插到底。凶手沒有踩在草坪上,那樣的話會顯出腳印來,而是踩在花壇上,因為他可以輕易地抹平上麵的腳印,不留下任何痕跡。然後回到房子裏;八點十二分他一個人在客廳的時候,用一把軍用左輪手槍朝窗外開了一槍,接著迅速走進大廳。您是這樣做的嗎,傑弗裏·基恩先生?”

秘書出神地瞪著走近他的指控者。不久,“咕地”叫了一聲,暈倒在地。

“我覺得案子最終可以了結了。”波洛說,“馬歇爾上尉,請您給警察局打個電話。”他俯身看看趴在地上的秘書,“我想警察趕來的時候他仍會昏迷不醒的。”

“傑弗裏·基恩,”黛安娜嘟噥著,“他這樣做有什麽動機呢?”

“我覺得作為秘書,他有相當的機會——賬本、支票等。

不知是什麽引起了利徹姆·羅奇先生的猜疑,他就把我請來了。”

“為什麽請您來?為什麽不請警察?”

“我認為,小姐,您可以回答這個問題。老先生懷疑您和那個年輕人之間有什麽隱情。為了把他的注意力從馬歇爾上尉身上轉移開,您絲毫不顧臉麵地和基恩先生打情罵俏。

這是真的,您不必否認!基恩先生聽到我要來的風聲,馬上行動起來。他整個陰謀的核心是必須讓人們誤以為謀殺發生在八點十二分,他那時有不在犯罪現場的可信證據。他惟一擔心的是子彈,它肯定留在銅鑼附近,而他當時已經沒有時間把它撿回來。在我們大家去書房的路上他才把子彈撿了起來。當時氣氛很緊張,他以為沒有人會在意。可是我,卻把一切都看在眼裏!我問他。他想了一會,耍了一個可笑的把戲,並且逐漸進入角色!他說他撿起的是那片絲質玫瑰花蕾。他扮演了一個戀愛中的青年正在保護他熱愛的情人。

噢,整個過程都非常巧妙。而且,假如您沒有去花園采摘米迦勒節紫苑花——”

“我不明白它們與案情有什麽關係。”

“您不明白?聽著——花壇裏隻有四個腳印,可您摘花時留下的肯定遠遠不止這些腳印。所以,在你摘花之後,來掐玫瑰花蕾之前,一定有人抹平了花壇裏的腳印。這個人不是花匠,沒有哪個花匠七點之後還在勞動。那麽他一定就是有罪的人,一定是凶手,凶殺發生在你們聽見槍響之前。”

“可是為什麽沒有人聽見真正的槍聲?”哈裏問。

“凶手用了消音器。他們會找到扔在灌木叢中的消音器和左輪手槍的。”

“太冒險了!”

“怎麽會冒險呢?人人都在樓上整理衣服準備就餐,這是絕好的機會。惟一尷尬的環節就是子彈,即使這種情況他也認為處理得很好。”

波洛撿起子彈:“我和戴爾豪斯先生一起查看窗戶的時候,他把它丟在了鏡子下麵。”

“噢!”黛安娜偎著馬歇爾扭來扭去,“娶我吧,約翰,把我帶走。”

巴林咳了一聲嗽:“我親愛的黛安娜,按照我朋友遺囑裏的條款——”

“我不在乎,”女孩大聲喊道,“我們可以做馬路畫家。”

“沒有必要那樣做,”哈裏說,“我們可以平分遺產,黛。

我不會把一切都據為己有的,叔叔生前因為神經有些錯亂做出的是不理智的決定。”

突然,利徹姆·羅奇夫人霍地站起身來,喊了一聲。

“波洛先生,鏡子,他,他一定是故意打碎的。”

“是的,夫人。”

“噢!”她凝視著他,“可是打碎一麵鏡子是不祥的兆頭。”

“對傑弗裏·基恩先生來說,已經證明是夠不祥的了。”

波洛愉快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