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洲狂瀾 第四卷 第一章 對策

一、?

狂瀾城中的酒館,在彭遠程圍城之時生意卻格外興隆。wWW。QUanbeN。Com戰爭令城中的行當大都停止,百無聊賴的百姓們便隻有在酒館裏來打發時光。常人總是如此,喜歡流言蜚語要遠勝於真知灼見,各家酒館便成了街坊鄰居間傳播些小道消息談論前方戰事的場所。其中自然少不了對時局憂心忡忡如天欲墜的悲觀者,也少不了慷慨激昂誓與城共存亡之人。?

隨著戰事結束,荒廢的生意行當都重新開業,但每日裏在酒館中泡上一段時間的習慣一經養成,便難以更改過來。和平軍將士在陳國、在狂瀾城下的戰績,都成了大家嘴裏的話題。此時無論是先前的悲觀者還是慷慨激昂之士,都無一例外地表明,自己當初就認為和平軍一定能守住狂瀾城,一定能取得勝利,全然忘了那幾日晚上摟著老婆時曾竊竊私語要如何迎接進入的彭遠程。這也怪不得這些百姓,他們在這亂世,隻有服從強者才能生存。到目前為止,李均與他的和平軍,無論是遇上外患,還是遭著內憂,仍不失強者風範,因此百姓才信服,才樂意聽從他的那一套革新措施。?

“當壚”是狂瀾城碼頭邊的老字號了,早在狂瀾城還叫通海之時,老板卓天便於此安家立業,雖然那時四海商客不多,但也免強夠他糊口。如今商販雲集佳賓滿座,店麵也早換作三層有著畫簷勾角的樓台,請來的大師傅與侍者也有十餘人之多,但酒樓中的酒菜仍如當日一般,分量十足決不摻假。而老板卓天也如當年般,興致盎然地在最底一層的櫃台中,一麵抹拭著幹淨得可以照出人臉的櫃台,一麵聽這些碼頭上的搬運工或者四方來的小商販天南地北的胡扯。?

“卓老板,再來一壇上好的黃酒。”?

卓天笑吟吟應了聲,小二不等吩咐,便迅速將一壇黃酒送了過去。那喚酒者拍開酒壇上的泥封,深深嗅了一下香氣,然後給同桌的朋友都滿上。?

“生意可不賴啊。”一個坐在靠近櫃台處的年輕人輕輕啜了一口酒,舉杯向卓天示意。?

卓天初見他時怔了一下,這個年輕人與三個同伴一起進來,出麵喚酒喚菜的都是他的同伴,直到現在他才出聲。卓天隻覺得這年輕人聲音頗為熟悉,見了他的麵容,他心中不由得一驚。?

“托福,托福,馬馬虎虎湊合著過。”他謹慎地答道。?

年輕人與同座相視對望一眼,又將頭垂了下去,同座中的那個已經有些醉意的中年人,捋著有些散亂的胡須,打著酒嗝問道:“聽這客人所言,這城前不久經過一場大戰,不知這戰事是因何而起?”?

那個給客人送酒的小二正回來,聽到了插嘴道:“因何而起?自然是因為那彭遠程不知好歹忘恩負義而起了。”?

“錯了,錯了。”一個酒客搖頭道,“小二哥的見解差得太遠,戰事起因,實是人心險惡,人欲橫流。”?

眾人都將目光轉向他,他見眾人關注,似乎頗為自得,端起酒長飲了一口,道:“若非人心險惡,彭遠程為李統領委以重任,為何會起兵謀叛?若非人欲橫流,彭遠程坐擁二城,為何還嫌不足欲吞並餘州?”?

“先生說得有理,喝酒,喝酒。”卓天看了那垂下頭去的年輕人一眼,打斷了那酒客的話。但旁邊又一個儒士打扮地道:“謬矣,彭遠程起兵謀叛,固然是其狼子野心使然,李均也難辭其糾!”?

滿座立刻靜了下來。狂瀾城原為一座幾乎荒廢的死城,李均來此的兩年間,通海路,平餘州,獎勵工商,鼓動遷移,才有今日繁華。其間雖然也有過一些波折,甚至三次被敵人大軍壓城,但都有驚無險地過了。因此城中百姓對於李均與和平軍,有著極為深厚的感情,雖然尚不至於與和平軍同生共死,但聽到了有人批評李均,還是會群起而攻之的。?

果然,一個擔夫當先嚷道:“你這酸人,枉讀了書卷。李統領智慮廣大,英明神武,怎麽會有錯?”他一當頭,馬上就有人附合。?

那儒士原本坐了下去,此刻又站起來,道:“諸位感激李均為狂瀾城所作所為,因此私心裏向著他,我魯原自蘇國遊曆至此,既未受李均之恩,又與李均無仇,固此能有執平公正之論。諸位如果真是為了李均好,似乎不應眾口一詞,容不得別人批評。”?

酒樓中人都寂靜下來,和平軍在狂瀾城中,基本上是不忌言論的,因此眾人在酒樓之中沒有見到那常有的“莫談國是”的貼子。眾人雖然私心中向著李均,卻不得不承人那儒士言之有理。?

“據我所知,李均新得餘州不久,除去這狂瀾城、銀虎城、雷鳴城外,其餘各城民心未附,他便輕軍冒進,隻為陳國昏君一字,而令和平軍數萬將士陷於進退兩難之境,更令餘州數百萬戶百姓遭遇戰火。以李均之智,他對於彭遠程江潤群之流豈有不備之理?這隻有一個解釋,那便是他明知山中有虎,卻偏要向虎山行走。他自己藝高人膽大,自然是不懼於此,但這餘州百姓,為何要隨他一起陷入險境?”?

這個叫魯原的儒士越說越有勁,將杯中酒全數喝下後,又道:“因此,要麽是李均置數百萬百姓於不顧,要麽是李均智慮不周,總之,李均絕非英雄!”?

卓天聽了直搖頭,離開櫃台上去扯住了他的衣袖,道:“先生醉了,還是早些回去休息,多言無益啊。”?

“多言如何無益,一言可興邦,一言亦可亡國。”那個略有醉意的中年人哈哈一笑,向魯原舉杯道:“先生高論,令我茅塞頓開,我看先生口才極佳,見識不凡,為何淪落於此?”?

魯原聞言立即麵紅耳赤,他遊曆四方,原本就是為求得一個能讓自己施展才華的所在,奈何命運似乎總是在捉弄他,四處奔波始終鬱鬱不得誌,因此在彭遠程叛亂之前聽說餘州李均招募賢才,便從蘇國趕來,卻不料又遇上戰亂,李均本人在陳國,而鳳九天處理軍機無暇會見,因此才潦倒於酒館中。他剛才那番話,很大程度上也是對李均與和平軍的怠慢的一種發泄。?

“哈哈哈哈……”酒館中人見他狼狽,都發出善意的笑來,魯原怒視那中年人半晌,良久才展眉,搖頭道:“庭中燕鵲,如何能知鯤鵬江海之誌?”?

“井內蛤蛙,安能得見天地之景!”中年人毫不客氣地反駁,這句反駁,反倒讓魯原肅然,他站起身了,長長一揖,道:“原來先生是一高人,魯原莽撞了。”?

中年人回了一禮,這讓原本眉間隱隱含憂的卓天心中一寬,展顏笑道:“兩位同非常人,這兩桌上的酒菜,算我請客了。”?

中年人轉目向卓天望去,微微一笑,道:“卓老板目光敏銳,也不是常人能及啊。”?

卓天不知為何,將雙目垂了下去,道:“不敢,小人不過記憶頗好,對見過一麵的人與聽過一次的聲音,都能終身不忘罷了。”?

“我們走吧,請這位魯先生也同我們去一談,如何?”中年人回頭向那年輕人問道。?

“唔。”年輕人直起身來,將一枚金幣放在桌子上,道:“這兩桌酒菜,還是我請了吧,也應當是我請。”?

眾人眼睜睜望著他們離去,小二去收來那桌上了金幣,好奇地問道:“那年輕人為何說這兩桌酒菜應當他請?”?

卓天苦笑:“因為這年輕人,便是李均李統領,那中年人,便是鳳九天鳳先生。”?

李均出了酒樓,他對於酒**望都不算大,在軍人之中是甚為少見的。因此遠離了酒樓中的酒氣,呼吸到室外的新鮮氣息,這讓他心懷一寬。?

最重要的是,百姓們對他的支持,對於他戰略舉措失誤的寬容,也讓他感到輕鬆。雖然魯原批評他應為彭遠程的叛變負責,但百姓們卻不以為然。他自己一直以來也認為自己是間接造成百姓受苦、肖林蘇晌等將領戰死的禍首,這種感覺多多少少讓他覺得不好受。?

出了門,魯原問道:“諸位先生高姓大名?”?

李均向他看了會兒,微笑道;“我便是那難辭其糾的李均。”?

魯原眼睛在一瞬間瞪得老大,他對李均聞名已久,雖然人家都對他說李均如何年輕法,但也沒有料到眼前這嘴巴上留著短須但眉宇間仍有著一絲稚氣的年輕人,便是已經名動天下的李均。他長揖至地,道:“方才在下言語冒犯了李統領,還望李統領不要見怪。”?

李均與鳳九天相視笑了笑,此次他從雷鳴城回狂瀾城,誰都沒有驚動,可以說是悄悄溜回來的,之所以出現在這酒樓之中,便是因為接受了鳳九天的建議,要體察一下民情,了解一下百姓對此次巨變的看法。“當壚”之行讓他們很滿意,更為滿意的是遇上了魯原這個人,此人頗有辯才,正可以為和平軍所用。?

“魯先生無需多禮,若是要責怪先生,我也不會請先生一起離開了。”李均溫言道,“更何況先生所言不錯,我確實難辭其糾,彭遠程原本是可叛可不叛的,是我將他推上了叛亂之路,不但害得和平軍損兵折將,也害得餘州的百姓受苦了。”?

魯原再次施禮,他奔波四處,所見所識也不少,排場聲勢遠勝李均者數不勝數,但象李均這般讓他覺得如大海般深沉廣闊者,卻是絕無僅有。他與鳳九天一對眼,兩人會心一笑,魯原拱手行禮,道:“井底之蛙,今日始見天地了。”?

鳳九天把住他的臂膀,道:“一時鬥口罷了,魯先生莫怪,是我忙於俗務,因此到今天才見到先生。”?

魯原恍然:“原來是鳳先生,鳳鳴九天,聲動神洲,果然不同凡響。這兩位是……”?

“雷魂。”身材頎長的雷魂隻是略拱了一下手,麵色仍舊深沉如水。倒是他身旁那一個稚氣未脫的少年,向魯原施禮道:“晚輩呂無病。”?

對於雷魂,魯原知道得並不多,他當然不曉得雷魂這個名字不過是化名罷了。而那少年呂無病,卻讓他怔了怔,道:“那日大破彭遠程之時,追隨在屠龍子雲將軍身側的小將呂無病,砍下了敵人五十餘首績,原來就是你?”?

呂無病憨然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摸著頭。他原本是蘇國人,因為機緣湊巧跟著雷魂來到狂瀾城,在大破彭遠程一戰中立下戰功,李均與鳳九天已不把他當做小孩子看了,倒是他自己還覺得自己隻不過是雷魂的侍衛,在人前不敢多說話。?

將魯原安頓下來後,鳳九天盯著李均雙眼,問道:“統領將何以安置這魯原?”?

李均下意識地抹著自己上唇,思考了片刻然後笑道:“鳳先生之意呢?”?

鳳九天直言不諱地道:“我看這魯原,辯才或許尚可,實際處理問題的能力則平平,做一城一地守備之主有餘,獨當一麵則顯不足,最好是以之為使,合縱連橫,決勝於廟堂之內。”?

李均微微點頭,對於魯原的看法,他與鳳九天也幾乎相同,但對於魯原的用法,他則認為魯原尚有大用。?

“先生曾說我有招才募士之心而無禮賢下士之行。”李均慢慢地道,眼光閃了幾下,盯著鳳九天。?

鳳九天大悟,臉上綻開舒心的笑容,他站在自己作為幕僚的立場之上對李均用人提出建議,而李均卻舉一反三,要讓用一人發揮最大的功效。?

“另一個人,倒是值得注意。”鳳九天道,神色之間似乎陷入深思之中。?

過了片刻,他抬頭道:“趙顯與王爾雷負責情報,實在有心無力,他二人或者可以做些實際工作,至於統覽全局,還需有另有其人。”?

李均雙眉輕皺,趙顯與王爾雷在他流浪之時便追隨他,也算立過不少功勞,他也深知二人才智有限,不可能一直用二人為情報這一關鍵機構的領導者,但如今把問題擺在麵前,他心中仍有些不快。?

“成大事者,不可過於掛**舊情。”鳳九天似乎是在自言自語。?

“此事我知道了,我在想如何安置這兩人,如果讓他們閑著,他們定然會惹下事端。”李均略一遲疑,“而且暫時間內,似乎也無人可以替代他們。”?

“有人,那個酒館老板卓天,如果真象他自稱的那樣有過目不忘之能,那麽他倒是個合適的人選。”?

“問題是其人是否可靠,情報機構非同小可,這卓天有此過人之長,為何會安於做一酒樓老板?”?

鳳九天聽了也微一皺眉,卓天行事果然有些奇異,比如說他是老板,為何還要在大多為販夫走卒的一樓親自站櫃台,這令人不解。?

“此事暫且放上一放,讓趙顯調查一下卓天,但不可被他發覺了。先將魯原安置好,我以為,以舊有體製,是無法既讓魯原有用武之地,又能最大限度地利用這事的。”李均思忖片刻,然後笑道:“這就要麻煩鳳先生了,能否在三日之內有個新體製的框架出來?”?

鳳九天哈哈一笑,道:“這有何難,統領請看。”鳳九天遞過一個小折子,對於李均的這個要求,他是早有準備了。?

李均迫不及待欲打開這小折子,鳳九天卻止住他,道:“統領請在晚間再去細看,白日裏有更多事情要做,如今最重要的,莫過於要錢了。”?

李均聽得怔了一下,問道:“怎麽,沒有錢了嗎?”?

鳳九天向帳外衛士道:“請薑堂財務官前來。”?

片刻之後,薑堂夾著個算盤,拖著拖鞋走過來,見了李均也是一怔,李均回城不唯百姓們不知,便是這些將領官員中,知之者也不多。?

“你回來得正好,我們的買賣沒錢了!”薑堂嚷嚷道。?

對於他的大驚小怪,李均頗為習慣了,每次他總是哭窮,實際上卻未必如此。“沒錢了正好可以先借你的錢用一用。”李均半開玩笑地道。?

薑堂夾緊算盤,警惕地瞪著李均,嘟噥著“死也不借”,鳳九天指著座位,插嘴道:“坐下在說,統領還不知情況。”?

薑堂坐下後清了清嗓子,臉上浮出無奈的苦笑,雖然他在經濟方麵有過人之才,卻也覺得如今經濟形式難以樂觀。?

“彭遠程圍攻狂瀾城近一個月,這一個月內我們買賣的收入為零,支出卻足有兩百六十萬金幣之巨,一句話,府庫都空了,你得想辦法弄錢來。”?

聽到他報出這個巨額數字,李均大吃一驚。自從將財務交給薑堂以來,他便甚少過問此事,卻沒料到自己一月的支出有如此之大。?

“為何要支出這麽多錢?”餘州如陳國一樣,也遭到了災荒,李均免去農民的賦稅,支撐日常開支與軍費的,便是靠狂瀾城等城市的商業稅收與和平商號的利潤,因此狂瀾城被圍,必然會導致收入減為零,但支出如此之巨,令李均難以理解。?

“兩百六十萬金幣,軍費開支高達一百五萬,包括軍餉、補給、損耗等,餘州官員俸祿二十萬,救濟百姓,安置移民八十萬,其餘開支十萬。”薑堂略略談了支出情況,然後雙目瞪得老大,憤憤地盯著李均:“花了那麽多錢,卻做了賠本的買賣,你可真是個敗家子!”?

李均與鳳九天隻能苦笑,談到錢,就好比是薑堂的性命,在這時,即便是李均他也會照罵不誤。李均心中也頗覺慚愧,巨大的軍費開支,全是薑堂一枚一枚的積累下來的,和平軍中一百金幣以上的開支,都需報經薑堂批準方能實行,他是深明節儉之道的。?

“我們還有多少錢?”李均問道。?

見左右沒有旁人,薑堂小聲道:“隻有六萬金幣不到了,另外就是府庫裏還有五萬匹素絹,海外經營的收入約有五十萬金幣,但這是要用做繼續經營的資本,暫時也無法運回來。”?

“六萬……”李均呻吟一聲,這還不如他剛剛起兵之時,實際上他已經破產了,因為即便是現在並非戰時,每日裏的開支,就需要兩萬金幣以上,難怪鳳九天送信要他秘密回來,剛剛渡過軍事上的危機,他緊接著就麵臨著經濟上的危機了。第二節?

經濟上的窘境令李均不得不正視他一直想回避的這個問題,以前可以推給薑堂,這次薑堂也無能為力,他就不得不自己想辦法了。?

“能否向城中富商臨時借些款項?”?

李均的提議讓薑堂臉上浮出苦笑:“你為何如此想?商人重利而輕國,少許地向他們借些或者可以,但我們要的是個巨大數字,如何借得到?即便借得到,也必定是高利貸,日後我們又如何償還?這買賣很難做的。”?

李均心中也微覺不妥,他目光轉移,發現站在雷魂身後的呂無病臉上漲得通紅,便道:“無病,你有什麽好主意麽?”?

呂無病臉漲得通紅,半晌道:“我看狂瀾城的百姓,商人,都很有錢,向他們征稅,或者讓他們自己把錢拿出來,不就可以了?”?

眾人都大笑起來,因為困難而造成的煩惱被這笑聲一掃而空。呂無病自知說錯了話,臉上也露出有些憨然的笑容。薑堂道:“增稅萬萬不可,我們答應商人十五稅一,當初李統領還誇下海口可以三十稅一,如今不減稅反而增稅,和平軍必將信用掃地,日後再難重興做上這筆買賣。”?

“那便隻有讓他們自己把錢拿出來了。”鳳九天皺著眉頭思忖了一會兒,然後問道:“你不是說府庫存裏還有五萬匹素絹麽?”?

“五萬匹素絹急切間找不到買主,即便以市價賣了出去,這五萬匹素絹也不過值十五萬金幣,轉眼間便又用完了。”?

“這有何難?”一直不作聲的雷魂冷冷一笑,帳內溫度仿佛降了一半,他道:“這狂瀾城市民殷富,愛慕虛榮,隻要讓他們覺得著素絹為身份地位之表征,素絹價格必然上漲且供不應求。”?

“正是!”他這一語仿佛驚醒夢中人,鳳九天捶掌笑道:“這讓我想起一個典故。二十年前蘇國都城柳州,便曾發生過一件類似之事。國中舉行祭天大典,因為國王酷愛紫色,因此朝臣王公皆穿絳紫袍服以迎國君之好,一時間柳州百萬人口盡皆紫衣,紫色布匹價格飛漲數十倍。”?

雷魂眼中光芒閃了一下,沒有作聲。李均好奇地問道:“難道沒有一個人不是穿紫衣的嗎?”?

鳳九天搖頭道:“有少數朝臣王親勸諫,但都被國君一一逐退,遠貶外郡。那些弄不到紫衣的官員百姓,隻得臨時以染料將衣衫染紫,到後來連染料都無處可買,他們不得不以紫色泥土將新衣弄髒。居上位者一時喜好,處下位者勞民傷財,統領可以謹記。”?

李均沉默起來,國君私人的喜好,便可造成如此大的影響。他一直奇怪,國君也不過是一個人一張口罷了,為何全國有了什麽好東西都要送給他,他的食物是珍饈美味,百姓則食草根樹皮,他的衣服是綾羅綢緞,百衣則衣不敝體,他的後妃成百上千,百姓則妻離子散。這一切,無非是有人欲投其所好,欲慷他人之慨,以換取自己進身之階罷了。?

“後來呢?”呂無病聽得有趣,接著問道。?

“後來祭天大典之時,舉國皆衣紫色,國君放眼過去,一開始時還有些高興,後來便覺單調無味,結果他自己第一個穿上了別色衣服。”鳳九天道。?

除了呂無病笑出來了,旁人都覺得笑不出來,君王的一時喜好,在當時卻造成多少悲歡離合,他們都能想象得到。雷魂挺得筆直的身軀也不由得向座位內壓了壓,這件往事,讓他想起自己的身世,他的父親,便是勸諫被放逐的王室之一,以輩份而論,他該稱如今的蘇國國君李構為伯父,但自從父親被放逐之後,他便放棄了“李”這個姓氏了。?

“雖然不是什麽好法子,但我們如今隻有利用一次了。”李均慢慢道,他知道自己才是決策者,必需將個人對這種方法的厭惡拋開,為大局計,有時侯人確實會身不由己。?

“薑堂,你去城中最大的裁剪鋪子,要他們在三日內趕製出兩百套素絹的長袍,就說這是我要登台拜士的禮服。”?

“這好辦。”薑堂應聲道:“這買賣倒不難。”?

“至於這些日子的開銷,你先想辦法吧。”李均明白他意下所指難的是手中之錢隻夠三日花銷的,但他臨時也想不出辦法,雷鳴城中的銀礦十日內也無法恢複生產,他隻有往薑堂身上賴了。?

“就知道會如此……”薑堂嘀咕著,鳳九天又道:“還有一事,請墨蓉姑娘為我們築一招賢台,李統領看如何?”?

聽到墨蓉的名字,李均與雷魂不自然地對望了一眼,心中沒來由地升起一種異樣的感情。短暫對視之後,雷魂便將臉又偏向一邊。李均剛要說話,薑堂搶先道:“不成,不成,這筆買賣不能做,我絕不會將一塊銅幣用在那沒有用處的樓台之上!”?

“如今也確實不宜多動土木。”李均道,“拜士儀式,就在城中陵園廣場上舉行,也讓戰死的兄弟們熱鬧一下。”?

當天下午,兩個前後關聯的消息在狂瀾城中不脛而走。?

第一個消息是李均與鳳九天微服私訪,來到碼頭邊的“當壚酒樓”,從酒樓中將一個出言不遜的儒士帶走。正當人們不知這個儒士命運將如何時,第二個消息緊接著傳來,和平軍的財務官薑堂緊急拜訪城中三大的裁剪鋪子,要他們在三日之內準備好兩百套素絹長袍,並聲稱這些袍子前用於李均即將進行的拜士儀式之上,將是和平軍主要將領與李均拜請的名士的禮服。?

“拜士?”聽者無不驚訝,這個詞確實比較新鮮。?

“正是,李均統領要拜請名士出山輔佐,大家不防想想,那時李均統領與名士皆身著絹袍,豐神俊朗,宛若天人。”傳播者掉著書包,作為一個讀書人,傳播者心中也頗為向往那為人主所重視所拜請時的榮耀,因此傳播得不遺餘力之外,還略有一絲酸意。那個被李均鄭重其事要拜請的名士,究竟是何許人也。?

“拜什麽士?”聽者果然也問。?

“哦,是李統領從當壚酒館中請去的那位儒士魯原,據說其人辯才無礙,口若懸河,胸懷珠磯,智如深海。”雖然心中有著酸意,傳播者仍大大地將魯原誇了一通,最後看似輕描淡寫地說了句:“我也曾拜讀過這位魯原先生大作,其人如我一般懷才不遇,現在總算遇上明主了。”?

“哈哈,先生那一日也可著素絹長袍去廣場觀禮,或許李均統領也會拜請先生相助。”聽者哈哈笑意,略帶嘲意地道。?

但他的話卻提醒了傳播者,那一天當然是要去觀禮的,如果身著素絹長袍,確實也能顯出自己誌趣。?

於是,狂瀾城中的布店綢緞鋪,都被購買素絹的人踩破了門檻。衣服可以回家讓家裏女子自做,但素絹卻不可不從外購買。市麵上素絹之價如飛般猛漲,由一匹兩個金幣,迅速漲到了十個金幣,而且看起來還有上漲的趨勢。薑堂深知物極必反之理,及時以“安定市場平抑物價”之名,將府庫中的五萬匹素絹賣出。?

各大布店綢緞鋪則看準了素絹將成為狂瀾城這一夏的潮流,紛紛吃進薑堂拋出的素絹。這價格雖然比之自產地調運要高出不少,但商人都精明得很,深知時間便是金錢,因此,薑堂的五萬匹素絹幾乎是以高出原價十倍的價格賣了出去,所獲得的收入,也令和平軍的燃眉之急得到緩解。?

“不如每個月都來次拜士吧,每個月都換一種衣服,這樣我們的買賣可就發了。”一麵敲著算盤,薑堂一麵道,眼裏閃閃發亮。?

“與民爭利之事,不得已而為之,怎能一而再再而三?”李均斷然拒絕。?

“哈哈,說說罷了,做買賣要看遠些才能長久,這個我還不懂嗎?”薑堂頭也不抬地道,正這時,衛兵來報:“城中大商人賈同與錢莊老板莊恒來訪。”?

李均怔了一下,在和平軍幫助之下,賈同大規模介入了煮鹽、絲綢與釀酒這幾個利潤極高的行業裏,兩年來已由狂瀾城一富商發展成為擁有數百萬甚至上千萬家財的巨富,而莊恒則擴大向狂瀾城商人放貸的規模,也直接介入海運等產業之中,財產隻怕與賈同旗鼓相當,二人皆為狂瀾城商人的首領,雖然逢年過節與李均都會相互走訪,但象這樣正式來求見的次數並不多。?

“是來求見李統領還是來求見薑財務官?”鳳九天眼睛一亮,問道。?

“他們說是求見李統領、鳳先生還有薑財務官。”衛兵的回答也讓薑堂抬起頭停下了運算,在他揚起的眉下閃動著狡黠的光芒。?

“來得正好,倒省去請他們的功夫了。薑堂,你有計劃了嗎?”鳳九天微笑著道。?

“那是自然,咱們什麽時侯做過沒計劃的買賣?”薑堂也笑著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意思計劃已經在腦海中了。倒是李均有些奇異地看著這二人,看來他們早就商量好了什麽事情,卻沒有向自己匯報。?

“快請他們進來,我們去迎接吧。”鳳九天用請示的口吻向李均道,李均挺身站起,道:“好。”便大步邁向門口。?

將賈同與莊恒迎入帳中,賓主寒喧已畢,賈同單刀直入地道:“和平軍是否在資財運轉上有了困難?”?

李均大吃一驚,他不願讓太多人知道自己在經濟上的窘境,如果被外人都知道了,不唯於士氣是極大的打擊,而且對於和平軍的能力與信用,也會產生負麵影響。他望向薑堂,薑堂卻坦然一笑,道:“我們出手如此多的素絹,或者可以瞞過旁人,如何能瞞住這兩位大老板?”?

“正是,府庫中的糧草尚可支持一段時日,但資財已經山窮水盡,不得已而與民爭利,讓二位見笑了。”李均苦笑著道,如今沒有什麽好隱瞞的了。?

莊恒搖頭道:“如此,則李統領太不夠意思了,是將賈兄和我莊某人當作外人。和平軍有困難,便是我們全狂瀾城的困難,為何不向我們借這筆資財?”?

“此事並非李統領主意。”鳳九天插言道,“李統領得知資財陷入窘境,第一開始便想請二位相助,但後來仔細想想,覺得二位錢財也都來之不易,狂瀾城大大小小的商號,不能弄虛作假,都是靠諸位老板夥計辛辛苦苦才賺來那麽一分兩分的利潤,這錢應當用在更重要的地方,因此,李統領才與我等商議,暫且不煩撓兩位。”?

賈同與莊恒對望了一眼,他們一方麵確實想幫和平軍一把,這是長期投資,作為有眼光的商人,他們早將李均視作奇貨可居,如果和平軍的資金補給要仰仗他們,那麽對於和平軍的決策他們也就有了發言權。但鳳九天說得很客氣,卻是委婉地拒絕了他們的示好,而且言語之中,留下了一個若有若無的“更重要的地方”,以便日後可以改口,這反而讓二人更為擔憂。?

“李統領於如此之時,仍能想到我們這些低賤的商人,實在是令人感動。”賈同直視李均,也深知薑堂與他們一般是在商海中打滾的角兒,嘴裏不會有半句真話,鳳九天更是心思縝密老奸巨滑,唯有李均,因為年輕還有可能露出一點半點真話。?

但讓他失望的是,李均已經明白自己應當說什麽,他哈哈一笑,道:“賈老板何必過謙,狂瀾城中有哪一個能比賈老板與莊老板更強?又有哪一個敢自稱為狂瀾城做的貢獻超過了商人?說起來前次彭逆攻城,還要多虧了二位在城中相助,平抑物價開倉賑民,活人無數。二位可謂狂瀾城的大善人啊。”?

這番話雖然說得極給賈同與莊恒麵子,但輕描淡寫中便將賈同想從李均這尋找突破口的**頭打消了。賈同苦笑道:“李統領謬讚了,我與莊老板來,本來是看李統領有沒有用得著我們的地方,既是無需我們效力,那麽我們就不找撓統領軍務。”?

“且慢,正好有筆買賣與二位商議。”他以退為進,果然讓薑堂出言挽留。賈同問道:“有何事,薑兄便直接吩咐吧。”?

“是這樣,餘州新近戰亂,百廢待興,雷鳴城銀礦為戰火所壞,短時間內無法複工,而和平商號的海外利潤二位也是明白的,不過夠支撐餘州的軍政開支,實在沒有餘力去多做建設,因此,想請二位牽頭,組織城裏的主要商家,將餘州境內的道路全部整修,橋梁也該補的補,該建的建,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賈同與莊恒麵露難色,雖然以他們二人家財,足夠完成這樣的工作了,但二人臉上幾乎是習慣性地浮起愁苦,賈同道:“若隻是狂瀾城倒好辦,餘州之大,憑我等個人之力,如何能麵麵俱到?”?

薑堂嘿嘿冷笑起來,道:“請賈老板放心,我們絕不會讓二位吃虧,諸位先將狂瀾城通往銀虎城、雷鳴城的道路修整拓寬,所需款項諸位先墊付,和平軍財力一寬便連本帶利歸還,口說無憑,我已經立好了字據。”說著他便從懷中摸出一張紙,遞給二人,又道:“其實這修橋鋪路,於諸位好處遠遠大過於和平軍,不要忘了,橋路通暢,商旅便多,商旅多了,二位便發財。”?

賈同與莊恒仔細看了那薑堂畫押的字據,嘴中卻道:“這又何必,我們還信不過和平軍麽?”手中卻趕忙將那字據收入懷裏。?

“對了,明日在陵園廣場的拜士儀式,二位可要來參加啊。”在送兩人離開之時,鳳九天邀道,“若是二位不到,那狂瀾城中的老板們就沒有幾個會來的了。”?

“哈哈,請先生放心,我們不但會到,而且也會著素絹長袍前來。”莊恒與鳳九天對視一眼,二人會心一笑。?

“你們那日不是說過,不能向商人借錢的嗎?手中現在無錢,為何又要大興土木?”等二人走了,李均問道,心中略有些不安,倒不是不滿鳳九天與薑堂不經過自己便擅自決定,而是被這沉重的經濟包袱嚇著了。?

“不如此不行,餘州甫經天災,又遇戰火,民生凋閉,若是和平軍撥款賑濟,我們又無此力量,若是置之不理,百姓流離失所不講,隻怕陳國蓮法宗之禍,也要現於餘州矣。”鳳九天搖頭道,“如今讓商人開些工程,便可吸納大量閑散百姓,我估算過,一個工程工人的收入,足以令一四口之家衣食無憂,看起來我們是背上了債,實際上是讓商人們為我們分憂。這個用錢與借錢不同,那種借錢借來便用了,不過是解一時之危,將更大的危機留給了以後。如果開了這頭,容易養成沒錢便找百姓‘借’的習慣。而這個用錢,則是一種投資,是能生錢的”?

“原來如此。”李均釋然,雖然鳳九天隻是略微解釋,但他已經想得更深更遠了,除去鳳九天說的好處外,實際上道路通暢商業繁榮,和平軍的稅收便也會隨之增長,軍事上的調動運輸也較之以往要方便許多。?

“有三件事還需注意,第一不要讓商人克扣了工人的收入,第二不要讓他們以次充好,第三小心他們虛報瞞報。這三件事薑堂你定要親自過問,千萬不可馬虎了。”一麵思考,李均一麵很自然地向薑堂下達了他的命令,薑堂覺得李均這分明有些心不在焉的話語之中,卻有著他無法抗拒的威嚴,不由得收斂了臉上的嘻笑,應了聲“是”。?

他的應聲並未引起李均的注意,李均的思緒,又飛向了次日的拜士儀式上了。明日的拜士儀式,不唯是自己禮賢下士的一大宣傳,而且明日,墨蓉與紀蘇便也可以趕來觀禮了……?

他悚然而驚,每當讀史之時,看到古代君王為女色亡國,他便覺得百思不得其解,自忖絕非如此不知大小輕重之人,但為何如今想的本是軍國大事,最後卻還是落到了女子身上??

他看了雷魂一眼,雷魂的臉色冷漠,這冷漠的臉與深不可測的目光之下,是否也如同自己一般,藏著一顆為某種情感而驛動的心??

三、?

登台拜士之儀,在於神洲而言,倒並非李均的首創,古已有之。但飽經戰火**的餘州,則甚少有之,即便是全神洲,近百年來也沒有過如此的盛舉,因此,狂瀾城的百姓對這個儀式極為盼望,這一日大多數百姓都聚集在城中陵園廣場,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道為之空巷。在高大的祭台上向下望去,盡是身著素絹長袍的人影,間或穿插著個別湊巧趕到的商旅,也都被這素色的海洋所淹沒。?

“真壯觀啊。”比較愛看熱鬧的墨蓉在台上望著下方數以十萬計的人影,禁不住發出感慨,平常時雖然知道狂瀾城人口激增,卻也沒有想到自己一手設計的城中,竟然住進了這麽龐大數量的人口。?

“確實如此,站在這高台之上,望著下方的百姓,容易被這壯觀的景致迷失,你們可要小心了。”鳳九天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道,他的話並不完全是說給墨蓉與紀蘇聽的。?

李均默默看著祭台之下的觀禮者,由於有和平軍戰士維持秩序,他們都無法接近祭台。但他們的目光熱烈地盯著自己,人群中不時有自發的“萬歲、萬歲”的呼喊聲傳出。在這種情況下,一個人很容易為其迷惑,以為自己就真的萬歲,真的不朽了。?

李均心中極為慶幸,自己並沒有為群眾的熱情所迷失。鳳九天的提醒對他來說正時侯,無論他如何在戰爭中如饑似渴地學習,他總隻是個年輕人罷了。年輕人總易自滿,總易為群眾那崇拜的目光所迷失,這,也正是眾多有天賦的少年在成功與失敗間徘徊的重要分水嶺。?

他將目光又轉移到身側的墨蓉臉上。生性喜好熱鬧的她,似乎對眼前的景象有些心不在焉,麵色也微微有些青黃,站在李均與雷魂之間的她,魂不守舍地想著自己的心事。?

雷魂的臉色也有些不好看,雖然墨蓉隻不過是今日早間趕來的,但她那不經意意瞄向李均的眼神,和李均見到她時的靈氣波動,無論如何是瞞不過他的。三人之間,那種舊友重逢的喜悅立刻被一種莫名的尷尬所代替。?

“若是這樣,那也不失為一個好的歸宿。”雷魂是最先從這種異樣的氣氛中掙脫者,他昂首向天,那天上諸神應是最明白他心中無奈的,既然踏上了“三教之聖”這一道路,任何凡世間的男女情愫,對於他來說都是大忌。?

“吉時已到——”身著素絹長袍,打扮得極為古樸的司儀拖著長音喲喝著,圍觀者逐漸靜了下來,先是一陣雷鳴般的擊鼓之聲震耳欲聾,鼓聲漸遠漸歇,蒼勁悲涼的牛角聲又響起,當牛角聲也逐漸隻有餘音**漾之時,絲竹之聲大作起來。?

李均臉上是與他年齡不相符的沉靜,深如大海般的目光也肅穆無比,神色凜然地緩步走上祭台,身後緊隨著鳳九天、孟遠等一幹文武。雷魂作為觀禮者無需出去,他盯視著李均的一舉一動,臉上逐漸浮現同異樣的神情。?

“已經隱隱有王者之氣了。”他暗自想。身為三教之聖,他精通道教的陰陽觀氣之術,李均與數年前初見時那個有些粗有些冷的野蠻傭兵相比,已經有天壤之別,這種差別一方麵是李均這數年來堅持練習雷魂傳授的養氣術“浩然天地”有關,另一方麵也是因為李均身受陸翔的指點又經過了這許多重大之事的結果。?

雷魂再次怔怔望向蒼穹,自己當初選上李均和為助手去奪取手中的謫仙之杖,很大程度上是看出此人今後福澤奇特,看來自己有心之舉如今果然結下了因果。?

“隻有王者之氣,還是不夠的,怕隻怕天命不歸李均。以往推測天機,天命都是應在南方恒國附近,即便是如今推算起來,天命仍不站在李均這邊。”雷魂有些蒼白的臉上風雲變化,注意力也全然不在祭台上那古樸莊重卻又有些繁索的儀式上,這天命的變化,不僅僅決定了李均一人的成王敗寇,也決定了千萬人的生死……?

“我為何會關心起千萬人的生死了?求仙成聖證果之道,都要我拋卻這世間紅塵,曆代三教之聖,雖然有維係這世間平衡不讓幽冥得逞之責,卻無介入人間紛爭之例,李均成也好敗也好,世人的生也好死也好,神洲的戰也好和也好,與我這世外之人何幹?”他禁不住問起自己來,雖然李均與他曾同生共死,但在修道之人看來,那不過是一瞬間的因緣巧合,人間七十載,彈指一揮間,那短短一月共處又算得了什麽??

“你怎麽了?”輕柔的聲音響起,迎著聲音看到的,是墨蓉那真摯殷切的目光,那目光盈盈如秋水,深深地又怯怯的,即便是十個輪回之後他也難以忘卻。?

“原來如此……”十世輪回的片段電光火石般掠過,以往雷魂有些怕見墨蓉的目光,擔心自己陷入這目光中不能自拔而壞了修行,如今他已下定決心,反而能坦然地迎著這目光,反而能從這目光中看到更多的東西。?

“既是前世所欠,今生定當償還。”雷魂向墨蓉微點了下頭,表示自己沒有什麽,心中繼續想:“原來令我難以割舍的並非這世間的現實,而是那沉埋在泥土之中的前生。既是如此,即便李均沒有天命,我也要讓他得到天命!”?

墨蓉看他神色逐漸正常,為他身體擔憂的心思,又開始為自己、雷魂與李均三人間的微妙關係而苦惱起來,“我究竟更向著誰一些?”她暗自想,“我究竟該如何做,若是他們中有一個是越人,那該多好……”?

盛大的儀式結束,身為主角的魯原也被這莊重的場麵而感動,當他從李均手中接過向征信任與賞識的旌節之時,禁不住行了隻對王室行的九拜之禮,他拜到第四下時李均便不顧鳳九天的暗示而避開,因此這九拜倒有六拜是對著陵園中的逝者的靈壇的。這本是無意中的巧合,卻在此後成了不成文的規定,唯有為國而死者,方能享六拜之禮,至於活人間的禮儀,隻有最莊重的場合才會有三拜之禮。之後便是壯觀的閱兵,當狂瀾城從這拜士餘音之中恢複平靜時,夜色已經降臨了。?

“雷兄此次一來便幫上了大忙,我還沒謝謝雷兄啊。”李均在燭火通明的帳中殷切地道,帳中除了他們五個當初一起屠龍的朋友,就隻餘鳳九天與孟遠二人作陪,而興奮了一日的魯原已經去休息了。?

“不必。”雷魂冰冷地吐出兩個字,這種沒有必要的話能不說就不說,這是他的原則。?

對於他的這種陰陽怪氣的性格,李均已是見怪不怪。他微微一笑,道:“雷兄,我有一事相請,不知雷兄能否應允。”?

“我會留下來幫你的。”雷魂揮手阻止他下麵準備已後的邀請之語,他深幽的目光十分平靜,“需要我時,我便會在。”?

本來還以為要費上半日口舌才能說服雷魂,甚至對說服雷魂都不報太大希望的李均精神一振。雖然雷魂的回應仍是簡短,但李均覺得這已經夠了。?

“那麽雷兄需要什麽?”?

“什麽也不要,我去魔法太學。”仍就是簡短得不能再簡短的回答,回絕了李均的好意,而李均微微一笑,雷魂若是接受他的安排,也就意味著雙方將建立主上與臣下的關係,以雷魂的傲性,他原本就不作如是想。?

“我累了。”雷魂起身昂然走出了營帳,將眾人扔在這營帳之中,他走出之後,不知為何營帳中的人都悄悄鬆了口氣。?

“我看了先生的小折子。”李均苦笑著轉移話題,以避開鳳九天略帶譏意的目光,“先生以為當今餘州,應以何為先?”?

鳳九天眯起了眼,他的外表原本看起來有些邋踏,但此時卻顯精悍起來:“兵法有雲,‘兵馬未動,糧早先行。’打仗不可打無準備之仗,治國也是一個道理,當今餘州,應以富國強兵為先。如今天下群雄並起,蘇國害陸翔,恒國逐柳光,陳國又起蓮法之亂,我料數載之類,神洲混亂在所難免。此刻亂象雖生,而時機未至,我等當內修文武,外結英豪,盈府庫以為戰時之備,納賢能以為他日之需。”?

“富國可不易,我們精打細算做買賣弄來的錢,這半年可用盡了。”薑堂不滿地嘀咕,向李均投來埋怨的目光。?

李均搔頭皺眉,談及經濟,他偶有妙手,但絕非所長。因此再次向鳳九天道:“先生意欲富國強兵,強兵我自有主張,但富國之策還請先生教我。”?

“富國之策往者有二,其一為培本抑末,此為神洲長久以來諸國奉行之策。天下大事,莫過吃穿,吃穿二字,皆出農田。因此各國皆以農為本,以工商為末,以為農興則國興,農富則國富。於是教耕勸農,貶商抑工。”?

“不好,不好!”薑堂忙不迭地叫了起來,正是因為常人國度之中這種重農抑商之策,使得喜愛周遊天下的夷人成了商人的代名詞。常人中雖然也有商人,而且不乏大商人,但一有錢財之後便買上萬傾良田,寧願去作“足穀翁”也不願作大富翁。對於薑堂而言,這絕非什麽好主意。?

鳳九天哈哈一笑,臉上的肅穆之色全部飛散,“此策確實非上佳之策,農為國之本,這雖然沒錯,但工商與農而較,既可吸納更多勞力,又可推動有無交流,也並非‘枝末’,如此偏頗,雖然一時之間看不出什麽,時長日久,必有後患。”?

李均點點頭,鳳九天之所以要將這重農抑商之策當先提出,本意也是讓他認識這千載以來各國國策之誤。鳳九天進一步道:“統領以為,神洲諸國為何千載以來都不得一統?”?

“此事我倒想過,千載以來,神洲英雄輩出,才智遠勝於我等者不計其數。眾多雄才大略的君王,有誌於一統神洲,卻都一一失利,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原因也便是在這重農抑商之策上!”鳳九天一語驚人,重農抑商雖有不妥,但無論如何李均等人從未想到這會是神洲割據紛亂的根源,即便是回到自己營中已經盤膝坐在榻上的雷魂,也禁不住呆了一呆,“天聽地視”之術讓他能清晰地聽到李均營帳中的聲音。?

“農則以地為本,以土為先。上古之時天下皆為蠻荒,先人刀耕火種而有立錐之地,後來耕地擴大,人口滋生,有耕地者便可製無耕地者之性命,無耕地者需仰有耕地者鼻息,於是人人皆以為田地有利可圖,相互侵奪,強者淩弱,奪得一片田者便以石為城以土為牆,以防其他強者侵淩。於是小國林立,遍地割據。所謂各國國君,不過是天下最強大的一批強盜賊匪罷了。如此侵奪之下,最終各國互懷戒心,紛紛以城牆自保於內,以關卡據交於外,三步則一哨,五步則一卡,如此天下如何能得同一?”鳳九天全然沒有對諸國國君尊敬之意,相反,將這在曆史上被寫成英雄無比聰明絕倫的君主們稱作“最強大的一批強盜賊匪”,震聾發潰之下帳中諸人卻也禁不住點頭,大大小小的君主們巧取豪奪,原本與那強盜賊匪沒有什麽兩樣。?

“原來如此……”李均眼中閃著光芒,“當年陸帥遇難之後,我曾質問老天為何好人難有好報而惡人卻逍遙自在,原來這天道便是強者淩弱,若不如此便會為天所棄!老天既是如此不均,我李均名中有一均字,便是要替老天來均上一均!”?

這本是他積悶於心中良久的話,如今禁不住脫口而出,鳳九天也禁不住擊幾讚歎道:“好誌氣!老天不均,統領便替老天均之!”?

當李均自然而然說出那豪言之時,帳中諸人都覺得他說得再自然不過,也都沒有一絲他在說大話的感覺。他身上那種凜然的氣息,讓紀蘇目眩神馳,仿佛看到的不是李均,而是她侍奉的戰神破天在人世間的化身。?

“英雄豪傑,正當如此!”她心中暗想,忽然心中一動,那千載以前發動統一神洲之戰的四海汗,也應當如同李均一般,是如此氣吞天地的人物。?

“既是如此,那這重農抑商之策是不能用了。”李均岔開話題,雖然不經意中他表露出了王者之氣,卻並不想在這群自己視作亦師亦友的人麵前賣弄,他更願意讓這群人將他當作可以討論的一個朋友,而非一個天生的英雄領袖。?

“這便是第二策,以農為基,以工為梁,以商為柱,三者並舉,三者兼顧之策了。”鳳九天將國家的建設比作了蓋房子,“農業不興,百姓便得忍饑挨餓,工業不興,百姓便難以富足,商業不興,國家便死水一潭。”?

“那如何得以三者兼顧?”?

“重農抑商之策中,振興農業是倚靠減少工商中百姓勞力的投入,增加荒地開墾為前提。此策其實大謬,四海之內,可耕之地總是有限,而百姓繁衍又會與田爭地,如今尚可支撐一時,但長久以後必然會有人多地少無田可耕之日。因此靠增加農民數量擴大耕地麵積非長久之策。”說到這裏,鳳九天微微一笑,“唯一之策,是讓同樣數量的田中產出更多的糧食。”?

眾人先是一愕,也禁不住笑了起來,農業基本上是靠天吃飯,若是老天開眼,風調雨順自然糧食產得多些,否則如去年陳國般大災之後便會屍橫遍野了。?

“你們恐怕不明白,但墨蓉姑娘應是知道,你們越人居於山中,可耕之地少,而且你們性喜技巧不喜耕作,但糧食基本能自給,這是何故?”?

墨蓉怔怔想了會兒,她以成為越人第一巧匠為目標,對於這些平時沒有去思考過,片刻之後她道:“我們的糧食種子與常人不同。”?

“正是如此!好的種子能讓畝產成倍增長,而且據我與楚青風仙長討論,魔法太學似乎有些讓糧食種子更好的方法。”鳳九天道,“我估算過,隻要能讓好的種子推廣開來,餘州糧食便無需自海外運來,相反還會有餘。另外,越人以有限人力付諸於田畝之間,卻完成數倍常人才能完成的工作,原因不過是越人的耕作器械先進。因此,我餘州興農之策,可以更新種子與器械為法。”?

眾人都點頭稱是,確實這是在土地有限情況下唯一的辦法。鳳九天又道:“優質種子與先進器械運用之後,便可將大批原為田地所困的農民釋放出來,令其從事工商,如此,工商最缺的勞力之事,也可得以解決。如今隻有一個問題,便是從事工商需有資本,而農民窮困,無資本難以創業,因此不妨以和平商號之利,多興辦工商,吸納這些百姓,一則可讓其有機會為自己賺取資本,二則可讓其熟悉工商上的技巧,三則可為和平商號盈利,雖然還會有具體問題出現,但大致上是十利而一害。”?

“我就說呢,做買賣可是好事。”薑堂聽得頻頻點頭,忍不住插嘴道。?

“有一事,不知先生考慮過沒有。”李均卻想到了一個問題,“工商之利,十倍於耕作,百姓向利而去,皆棄農而從商,如此則良田盡棄。”?

“這便是過猶不及了。”對於李均想得全麵,鳳九天是深為讚賞的,這正是一個政治家所必需的素質,李均在軍事上的才能是可以說得過去了,但政治上的才能,還處於向他學習的階段,自己輔佐於他,一方麵是要為今後他可能建起的國家打下框架,另一方麵則要將他教育成一個出色的政治家。想到此,他也不禁暗自**及那個故人陸翔,當初自己拒絕與他合作,卻不料最終還是與他合作要培養出一個出色的弟子。?

“這個問題不難解決,一則在製定具體措施之時需考慮對百姓的引導,二則土地拋荒則糧價上漲,那時種田便有利可圖,百姓自然便又會回到土地上來。我們隻需注意平價收購百姓多餘糧食,不致有穀賤傷農之事便可。”?

李均默默點了下頭,片刻之後,他緩緩道:“若非有意外,兩年之內,餘州不再大規模對外作戰,利用這兩年時間休養生息,這內政之道,就全靠鳳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