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義

第01小節

“董將軍,久違了。”

雖然隻是隔了十日不到,李均再見董成時,董成已經沒有瓦口關前那威風八麵的氣勢了。如今的他,麵色憔悴,兩鬢間竟然隱隱有灰色的頭發現出,眼神也不再炯炯,而是昏暗無光。

李均看了心中也不禁有些感傷,自己及孟遠導演的兩戰,便將這蘇國名將打擊得如此消沉。因此,他問侯之話確確實實是發自內心,而不是勝利者對失敗者略有嘲意的調侃。

董成緩緩看了李均一眼,伸手自衣袖裏籠出兩團棉花,一語不發便塞住了自己的耳朵。李均先是愕然,接著便明白,他是決不肯聽自己說上一句半句話的了。

“董將軍如此固執,我也不難為你。”眼見董成終究是不肯屈服,李均不得不行了個禮,便退出了臨時給他居住的院落。

“果然如你所言,確實是又臭又硬的脾氣。”出了門來,李均瞟了身旁呂無病一眼,雖然是在批評董成,語氣中卻沒有絲毫怪罪之意。

無病隻是輕輕笑了笑,其實李均見的董成,已經算是不錯了,剛被俘那會兒,董成可是既不吃也不喝,若不是把他同他妻小安頓在一起,隻怕到現在仍是那欲尋死的樣子。

董成如此軟抵抗,饒是李均也無計可施,殺之可惜,放之縱敵,孟遠與呂無病立的這個功勞,倒叫他難以處置了。

“好好待他,暫且如此,看看時間能不能讓他改變一些,時間,可是什麽都可以改變的。”李均慢慢地道,他實在不願意殺死這以陸翔為楷模的大將,若是陸翔,即便用時間這亙古以來最有威力的說客,也無法改變他的心意吧。

呂無病垂下頭,過了片刻,又期期艾艾地道:“有一件事……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李均頗有些奇異地望著他,片刻之後恍然大悟:“是孟遠之事吧,我裁定孟遠功過相抵,你可是覺得不平?”

“末將不敢……”雖然他曾出言勸慰孟遠,但當著李均之麵,孟遠又不在身旁,呂無病還是覺得應當將心中的不平說出來。

“無病,為將者與為帥者不同,為將者隻需在兩軍陣前斬敵奪旗便可,為帥者則需統籌兼顧,不唯要考慮戰術戰略,還要考慮政略財經。”李均折下了路旁樹上的一枝柳條,秋已漸深,柳條上的葉子都落盡了,隻剩餘光突突的枝幹。他一麵緩步前行,一麵心不在焉地將那柳條輕輕抽打在地上,看起來好象很隨意,但呂無病卻從他的話語中聽出了鄭重。

“我要考慮的,並非隻此一戰,還有更遠之事。若是武將恃勇抗命,貪功生事,和平軍便是有百萬兵馬,也經不起折騰。無病,你是知道的,我們的誌向,並不隻是割據一時逞雄一世,而是要為這神洲的百姓,均一均富貴貧賤,要為這處處戰火飽飲人血的大地,帶來真正的和平。因此,我們這些武人,若不能自律自警,必將為後世埋下禍根。”

無病側過頭,仰慕地看著這比自己僅大四五歲的統領,心中反複咀嚼著他所說的話。

“這世上大多事情,憑武力不但不能解決,而且會越來越亂。我這幾年與大夥共創基業,越發覺得我們若無長久打算,終一生也難成大事,便是僥幸成功,也難以長久。

無病,或者我用兵治政之途,算不得什麽仁義,但若是能讓百姓得到他們想要的,那便勝過仁義之道千百倍了。為此,我治軍不能僅從軍事上來考慮,也得從政略上來考慮。孟遠與我情同手足,他若不為諸將楷模,則諸將都將恃勇爭功,輕軍冒險,不唯我和平軍將士性命危殆,對於這大業,也是流弊無窮。孟遠深知我心,他定然不會怪我。”

這一夜無病都深深思考著,孟遠的身教,李均的言傳,對於尚在迅速成長之中的他而言,是人生中最難得的機遇了。

同樣在這一夜中久久未眠的,還有李均和孟遠。這夜二人砥足而眠,守在帳外的衛兵聽得二人於其中低聲說著些什麽,直到天將泛白,帳內的說話聲才不再出現。但當起床的號角響起之時,兩人依舊神采奕奕的出現在眾將士麵前。

“五千人馬折了近半,隻餘三千了。”孟遠頗有愧色,雖然戰況早就報知了李均,但看到整齊列在校場之上的三千輕騎時,他禁不住便要想起這數日激戰中折損了的將士。

“換了旁人,隻怕會折損得更多,你兵力不足敵軍一半,尚能抓住敵軍弱點一擊破之,這已是很了不起了。”李均重複了昨夜裏曾說過的話,

魏展頷首道:“正是,孟將軍不必過謙,這便是戰爭,若想毫無損傷便可破敵,那是絕無可能的。”

“我豈有不知之理,隻是想到這兩千兄弟隨我前來,卻不能隨我回去,心中不禁感慨,倒讓統領和魏先生見笑了。”孟遠展顏一笑,轉過身來向點將台下的眾軍一揮令旗,三千輕騎齊聲呐喊,新一日的訓練便自此開始。經過兩年休整,到這幾日才有惡戰,眾軍士更是清醒地認識到,隻有平日裏加倍苦練,才能在戰時多那麽一線生機。

“接下來當如何?”魏展凝視著李均,和平軍的第一步戰略目標,至此已經完全實現了。溪州得手之後和平軍的補給將極為便利,展目望去是蘇國廣闊的腹地,進攻的方向可以有多種選擇。

“我此次進軍,並非要一舉滅了蘇國。”李均揪著唇下短須,嘴邊噙起一絲笑意,他的戰略意圖,魏展應是很清楚的,之所以明知故問,無非是想讓自己對於那些缺乏戰略眼光的部將們,不要過於保密罷了。

其實他並非刻意對部下保密,關鍵在於下一步戰略目標比之猝然攻擊蘇國還要讓敵我都預料不到,兵法雲出敵不意便是指此。但如今已是說明的時機,即便軍中有敵國細作,傳出去蘇國也無暇應變了。

“下一步,我軍不去直接攻打柳州,而是轉向西北,攻打有‘天下糧倉’之稱的清桂平原!”李均微微閉上眼,腦海中浮現出熟得不能再熟的蘇國地圖,清河與桂河是蘇國西南的兩條重要河流,清河注入柳江,匯入柳湖之後入海,扼住了清河,便掌握順江而下的河運通道。桂河則蜿蜒南行,在楓林渡與幾條小支流交匯,更名為洪河,西入洪國,成為橫貫洪國的一條大河。清桂兩河之間方圓千裏都是沃野,蘇國糧米一半產於此,而且蠶桑之盛,更過於餘州,因此,蘇國有諺雲“兩河魚米肥天下,清桂綢帛衣四方”之說,蘇國經濟兩大支柱,一為柳州之商貿,另一便在清桂平原。

魏展眯起了眼,和平軍目前的基地餘州,地狹人稠,資源平平,真正打起大仗來難以持久,若是奪取清桂這天賜糧倉,隻需三五年間,和平軍便能有足夠物資縱橫天下了。

“為何不一舉攻下柳州,統領也可立國稱王!”大將楊振飛咧嘴笑道,“他李構姓李作得國王,統領也姓李,為何稱不得王?”

眾將都微微笑起來,眼中頗有憧憬之色,如果李均據土稱王,他們也可得到無上榮耀。身為亂世武者,這可以算是每人畢生的夢想。

李均一笑置之,“據土稱王又能如何?再強大的國家,終有滅亡之日,鳳九天不隻一次曾向他坦言,若隻是為建立一個兩三百年後便為新出來的強者所滅亡的國家,不過是對曆史上那已經隻餘殘垣斷壁的梟雄功業的重複罷了。

“統領當知,創業極而守成難之理,創業之時便需有長遠眼光,不敢說千年大計,至少要能看到百年之內的變故,若不能做到這一點,我們化為白骨之後,也難保在九泉之下安生。”

這是鳳九天的原話,也正是因此,在李均於外征戰之際,鳳九天在餘州試行實政,以圖建成一個全新的有自我革新能力的體製。“生生不息”才能長久,躺在前人的功績之上,失去自我造血功能者,隻需一個小小的傷口,便足以使其斃命。

但李均並未駁斥楊振飛的話語,眾將正在興頭之上,如果去掃他們之興,極易失去人心。即便他本人對於稱王稱霸並無太大野心,卻也不得不為了這追隨他的人著想。這些四方的謀士勇者,官吏將士,為了他一個“替老天均天下”的夢想而流血、犧牲,若不能給予他們相應的回報,怎能讓神洲的各方英雄歸心誠服?

“三軍於溪州休整兩日,等待屠龍子雲水師趕來會合。此後揮師西北,奪取清桂,孟遠,你仍為此戰先鋒,呂無病為你之助臂,我與你兩萬精銳,這兩日裏別人可以休整,你與無病可要多加辛苦了。”

“是!”孟遠、呂無病挺胸應道,在其餘諸將羨慕的目光之下,兩人覺得能擔此重任,實在是分外榮耀。

“且慢!”兩人臉上的興奮之色,顯然讓有人惱了,旁人顧及孟遠與李均的關係,此人卻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兒,隻有他想不到之事,而沒他不敢做之事。

“為何不讓我為前鋒?”楊振飛雙目一翻,蝟須根根倒豎,很快又補了一句:“孟兄弟與無病打這溪州,早就累了,該讓他們歇息歇息,還是換我為前鋒吧!”

“正是,正是。”藍橋也道,“讓他們去打得痛快,卻讓我們悶在後麵,統領也太偏心眼了。”

孟遠嘿嘿笑了起來,眾將爭先,讓他想起了當年在陸翔帳下的日子,因此道:“放心,我會留下些敵人讓你們解饞的。”

“你所過之外,還會留有敵人?”唐朋撇嘴輕聲道,在李均這兩年招募來的將領中,他與羅毅是少數未曾領兵出戰者,而且在瓦口關下雙雙敗給了董成,心中早有些悶悶不樂,自覺在這些曾出戰過的將領麵前低了一頭。便是受了傷的羅毅,李均欲送他回餘州休養,他堅決請命留下而不肯回去。

諸將的奮勇爭先,倒讓李均有些作難了,他歎了口氣道:“其實我比你們都要想上陣搏殺,我起自行伍,每戰必於最前,如今身為三軍之帥,反而沒有了上陣的自由。”

說到此處,還瞪了微笑著的魏展一眼,很明顯,魏展是約束他上陣自由的一個重要人物,自那次於陣前迎擊董成以來,魏展不知多少回旁敲側擊,以所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斬敵奪旗為將才,料敵先機為帥才”、“將帥各有其道,為帥者不可逞勇與將士爭功”之類的話語,將他諫得早就服了,因此這一次直接令孟遠代他為鋒銳。

“何不分兵兩路攻敵”。呂無病輕聲插了句,眾將相持不下,若能分兵兩路,則至少可以多派一個先鋒官了。因此此言一出,藍橋與楊振飛等都表示讚成,孟遠雖覺不餒,卻也一時無法出言反駁。

“兵分兩路,我軍實力分散,隻怕難以持久,我軍利於速決而非消耗。”自知有傷在身,不可能被委於重任的羅毅此時插言道,他在相爭的眾人之外,因此反而能比較冷靜分析。

魏展用紙扇敲了下手:“正是,我軍有如一隻手,集中一路有如握緊拳頭,揍誰誰都無法承受,但若是分散,則好比五根手指,隨便哪一根都隻能傷敵而不能致敵以死路。況且,我軍除去奪取清桂平原之外,前要防蘇國禁軍自京師來襲,後要小心丹淵夢澤的十萬蘇國大軍,如不能在敵發現我意圖前實現目標,便隻能退回餘州了。”

接連攻克雲陽滄海二郡、俘虜蘇國名董成與滄海郡守代喜,對於和平軍而言算是不大不小的勝利,在勝利麵前,諸將都覺得頗為輕鬆,因此也就助長了驕傲之心,魏展之語對於正興高采烈的他們而言,算是一句掃興之語。因此,諸將幾乎都對他側目而視,唯有他自己神態自若,當初在蓮法軍中,他扮演的也是如此掃興的角色,結果幾乎喪失了性命,在和平軍中,他非但未曾改變這一點,反而有變本加厲之勢。

“魏先生所言,便是我想說的。”李均將眾將目光攬了過去,眼中射出讓人難以逼視的目光,眾將不覺低下了頭。無需李均批評,他們便知方才用那種目光瞪著魏展,實為百害而無一利。

李均微微頓了一下,攻入蘇國以來,確實過於順利了,順利得令他有些害怕。換了旁人恐怕會以為莫非冥冥中有神相助,自己才能如此一帆風順,但李均不相信神。“如果有神在,如果有老天在,為何我們村子裏的百姓慘遭屠戮?為何陸帥那樣的人物會被宵小害死?為何神洲兆萬百姓要在戰火與兵災中掙紮這千年?即便是有神在,有老天在,這樣的神這樣的老天不要也罷!”

他默默咀嚼著這時常翻上心頭的妄語,勝利的喜悅逐漸被一種警覺所代替。如果說他比之普通之人有何獨特之處,那便是這種對危險的敏銳感覺。雖然目前為止一切順利,但他可以肯定,就在他還不知道的某個地方一定出了問題。

“孟遠為先鋒,我意已決。”他堅定地道,雖然眾將有些失望,但此刻還是慎重些好。“我料近日裏必有大戰,諸位有的是立功之機,這一次還是與我一同為中軍吧。

羅毅,由唐朋助你,你二人為後軍,如有變故,我許你二人便宜行事。 不過切記不可逞勇鬥狠,另外,羅毅小心自己的傷口。”

以有傷在身的羅毅為後軍指揮,李均是有深意的,羅毅一則相對其餘諸將,頗能冷靜視事,二則有傷在身便不會逞勇妄為,不至於因他的輕率舉動而惹來麻煩。

見他神情肅穆,諸將不再爭辯,紛紛領命。李均此時又麵對魏展道:“魏先生,卓天手下可有什麽消息傳來?”

“聞說統領為陸帥複仇,欲清除奸臣,蘇國百姓大多持觀望之態。”魏展的回複再次讓李均覺得有些不快,自己打著為陸翔複仇的旗號,目的是為了取得政治上的主動,得到百姓的支持,而百姓隻是觀望,這讓他極為不解,難道時隔不足五載,蘇國百姓便將陸翔這樣的英雄忘懷了麽?英雄人物的偉績,莫非真的比他的屍體還要消亡得更快?

“百姓不是不欲為陸帥複仇。”魏展從他擰起的眉頭揣測出他的心意,“卓天分析以為,百姓持觀望之態,原因有四。一是兵禍連年民心厭戰,曆來戰爭總是士兵百姓血染沙場,而其後的達官貴人卻得飽私囊;二是不信任統領,統領雖然曾為陸帥驍將,這四年來卻浪跡他國,倒有大半百姓以為統領已非蘇人;三是自陸帥歸天,蘇國嵐國達成吳陰之盟,雙方罷兵修文,蘇國雖每年要向嵐國支付‘安北入’金幣一百萬、稻米五十萬石、絲綢絹帛各三十萬匹,因連年豐收商貿發達,民不覺甚苦,反以為李構頗有仁政;四是百姓普遍擔憂,如若助我嵐國恐怕會以此為借口傾國來攻。此四因在,百姓不起兵反抗我軍便已是為了陸帥著想了。”

“如今百姓不反抗我軍,隻因我如今還有為陸帥複仇這大義名份。”李均苦笑一下, “等我軍攻入清桂之後,百姓隻怕要懷疑我是否真的要為陸帥複仇了,那時……”

“那時整個蘇國之南,我軍隻怕寸步難行。”魏展接口道,之所以將這戰略上的弱點暴露出來,也算是他對方才眾將側目視他的一種報複,讓這些隻懂得上陣殺敵的武者知道,戰爭並不能決定一切。

“先生有何妙計?”想來想去,李均也隻不過抓到一點點頭緒,因此將包袱甩給魏展。

魏展輕輕搖著紙扇,捋須道:“卓天倒有些看法。他覺得若能仿餘州故事,在蘇國內尋著一兩個深得百姓愛戴擁護之人為我所用,雖然尚無法將蘇國百姓盡皆爭取過來,但爭取一部分穩定大多數尚有可為。”

第02小節

蘇國中興二十年十月三十日,僅用了十日不到的時間便連克雲陽滄海兩郡的和平軍,以孟遠、呂無病為先鋒,統兵兩萬,向下一個戰略目標進發。

清河、桂河流域共有清河郡、桂平郡、南盛郡、天府郡四郡,古時屬封州,自有蘇以來改革地方建製,分州為郡,這使得蘇國冗員甲於天下,不少官員有銜而無職,純屬混一份俸祿者數不勝數。這也使得用於武備的經費頗覺短少,除去中央四十萬禁軍,地方部隊數量雖眾,裝備與訓練上卻差了一大截。邊防重郡如雲陽尚有兩三萬部隊,象清桂四郡,正規兵力全部加起來也不過兩萬人。李均令孟遠統兩萬精兵為先鋒,不能不說慎重了。但他心中仍覺有些不安,不知為何,那種危險的感覺自在溪州校場上產生後,一直環繞不絕。

因此,此次進軍他以為還是謹小慎微的好,大軍進發之際,偵騎四出探馬不絕。

所到之處,既沒有蘇國官兵的頑強抵抗,也沒有百姓的夾道歡迎,蘇國百姓似乎對此根本漠不關心,全然沒有一絲一毫的熱情,而官軍似也對於吃敗仗無動於衷,毫無羞恥之感。

“得不到百姓的支持,打下這江山容易,要守住可就困難了。”魏展搖搖晃晃地坐在馬上,雖然這裏是平原,道路也不算崎嶇,但他文官出身,能夠騎在馬上不掉下來,已經是非常努力的結果了。他仍舊持續著那日校場之上的話題,這數日來,他與李均思前想後,也無法如在餘州般扶植出一個既得民望又能如華三公子那樣甘於淡薄者。本來董成名望都是不錯,在蘇國軍民心中是個可以接受的角色,若是以他為名義上的所轄蘇國地區的統治者,想來百姓至少不會排斥。

然後董成一直拒絕聽一句勸告之言,李均也覺強之無益,放之為禍,心中不是沒有考慮過殺了他一了百了。但又覺得自己無法讓被俘的良將為自己效力,其過在於自己而非對方,若是此時殺了董成,不唯成全董成忠義之名,而且必將令蘇國百姓更加反感自己,也會堵塞天下英雄歸附之心。

“得民心者得天下,人人皆知其理,唯獨民心猶如天心,天心不可測,民心也不可測。”李均長長籲了口氣,陸翔可謂得民心之甚矣,然而卻死在自己為之效力的國家之手,柳光在恒國也是深得民心軍心,卻因不容於主君不得不遠走他國。得民心者,便真的能得天下麽?連自身性命都保不住,遑論得天下?

魏展的插嘴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統領替老天均平人間,自是不將老天放在眼裏了,可民心究竟不是天心,統領可別也不將百姓放在眼裏。”

李均揚眉看著魏展,微笑道:“先生雙目如炬,我心中所想都無法瞞住先生,幸好先生為我臂助,否則即便是萬軍之中,我也必殺先生而後快。”

魏展心中登地一下,曆來為主者,最忌他人能猜透自己內心,此乃亙古無變之理。自己聽得李均隱隱有不顧民心姿意而行便出言相諫,卻不曾想李均尚未說出心意,自己便揣摩而出,李均雖然並未直接責怪,言語中的殺意卻是他無論如何遲鈍也感覺得到的。

“統領若是無容人之量,那統領便無定天下之力。”魏展按住心中的怒意,他生來骨頭奇硬,故此在家鄉不為權貴所喜,隻得拋棄那讀書人的身份去投靠農民舉義的蓮法軍,在蓮法軍中依舊犯顏直諫,險些遇難,雖然吃過苦頭非在少數,但這臭脾氣反倒越發的大了。“統領若是欲要殺我,也得等天下大勢已定之時再殺,如今尚未到統領屠戮功臣之時!”

李均哈哈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先生所言極是,所言極是……”

魏展側目瞧他半晌,等他笑聲漸止方道:“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

李均伸手握住掛在得勝鉤上的大戟,若有所思。過了片刻,他緩緩道:“先生既是如此坦白,我也無需諱言。若是依著這神洲慣例,若是我想成帝王之業,大功告成之日,便是你等功成身退之時。我不會屠戮功臣,但會迫你等自己退出。鳳先生與先生多次要我熟讀史書以史為鑒,這數千來曆朝曆代開國之君,無一不是如此。”

魏展輕輕歎息了聲,李均此言確實不差,曆朝開國之君,打天下之時總有謀臣勇士為之效力,但坐天下時則不是被以謀反之名誅殺便是閉門不出稱病退隱。

“但我誌不在此。”李均一字一句地道,眼中充滿堅定之色:“我看這數千年之史,在上者越是欲將天下變為一家一人之天下,這天下便越難以持久。那些開國之君們屠戮功臣,便讓他們的江山長久了麽?他們有何權力要讓一家一姓的江山延繼下去?”

魏展默然無語,這些疑問,便是象他這般飽讀經史的學者,也不曾提出過。曆來的統治者,都將如何鞏固自己的權力視為首要目標,也正因此,魏展這般飽學之士會將此當作理所當然,唯有李均,不過是這兩年來在他與鳳九天的指導下開始學習,在這方麵的想法卻已經超過他這個老師了。

“因此,先生敬請放心,那些君王們所作所為,絕非我李均想做的。”雖然沒有太多的話語,但李均的意思魏展還是深深明白了。

“陸帥……不就是一個被殺的例子麽?”在心中,李均深深地問了自己一句,握著戟的手更加用力了。

身為殿後官的羅毅深知,自己之所以為這一重要職務的擔當者,並非李均看中了自己的武技,他有傷在身,羅氏閃電連環槍再快也無法發揮出來。李均選中他,是看中了他能冷靜行事,是希望他扮演好溪州留守的角色。

與李均孟遠等頗為不同,身於世家的羅毅對於享受還是頗有興趣,因此在溪州城裏,他住的是先前代喜的郡守府,代喜家的傭仆他也老實不客氣地全都接收了,唯有成群的姬妾,他並非沒有興趣,而是李均軍紀極嚴,搶掠婦女之事為和平軍大忌中的大忌。若是搶掠了百姓財物,十人之中有一人可能因為情節輕重而免於一死,隻是被斥退永不錄用,但搶掠了婦女,無論是將領還是小兵,都是死路一條。

“董成如何了?”

這是每日裏他從代喜的沉香木**起身後的第一問。李均對於董成的安置是煞費苦心的,將敗在他手中的羅毅與唐朋放在溪州,便是要二人嚴加監視。但他又反複交待,不得對董成心存報複之念,除去自由,他要什麽便給他什麽。

羅毅倒是無所謂,雖然他在董成槊下受傷,卻隻能怪自己學藝不精。唐朋心中始終有些疙瘩,因此領兵出城去安撫滄海郡下各縣,來了個眼不見為靜。

“還是老樣子,除去同他夫人尚偶爾說兩句話外,一直一聲不吭。”

在聽取了意料之中的回答後,羅毅伸了個懶腰,臉上浮出淺淺的笑意,對著一個垂首的侍女:“小玉,服侍我穿衣。”

侍女姿色算是中上吧,因為一直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情,頗讓人覺得有幾分憐惜。

羅毅雙手有傷,經過這些日的調養,勉強可以自理,但自從進了這郡守府之後,三四日來一直是這叫小玉的侍女在照顧他。這幾日裏羅毅自然少不得使出世家子弟的風liu手段,然而小玉似乎在代喜積威之下對於這個沒有什麽威嚴的新“主人”,依舊是戰戰兢兢,不敢有絲毫閃失。

“小玉,為何不笑一笑?我早說過,我們和平軍可與代喜不同,象你這般秀質,若是不笑,那純屬暴殄天物,‘姑娘要俏,常笑一笑。’若是不笑,可就成了老太婆了。”一麵有一句沒一句地與小玉搭茬,心中卻在盤算這一日有多少冗文公務要處理。雖然隻不過是個後軍留守,卻同這滄海郡守沒有兩樣,各縣公務經過他這兩日整頓,基本上已經秩序井然,代喜留下的官僚機構雖然習於吏事,羅毅卻信不過他們,除去個別必要的人之外大都斥退在家,讓他們接受調查。如今城中溪州軍已經解散回家,願意為兵者也被李均調走,控製城中的是五千和平軍,這些舊時的官吏再如何不樂意,卻也無能為力,隻能日日裏派人來郡守府前聽侯消息,希望和平軍終究還會用上他們。至於代喜,羅毅與唐朋都見得他眼煩,早將他打發出了滄海郡界,讓他活著離開,也算是對他當日替和平軍效了力的一種回報。

他的調侃隻換得小玉迅速的也是很勉強的一笑。眼前這個男子年輕英俊,雖然有傷,舉止之間仍顯風liu得體。但對於象她這樣的女孩子而言,越是如此風liu瀟灑的男子,他越出色,也就越危險。雖然滄海郡在於蘇國,是相對較為和平的地方,但官吏富貴們的貪婪與殘暴,在任何時代任何地點都是一致。

羅毅歎了口氣,這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孩子,倒讓他生出一種征服的yu望。

在自己那個世家沒有因為某種不能向世人公布原因將自己變象趕出家門之前,他見得太多庸俗脂粉,她們可以為了錢與權相互侵軋,她們將得到一個有錢有權的男人作為自己征服世界的頭等目標,傾城傾國的容貌之下卻是一肚子心機,比起這個怯怯的有些自閉的侍女,她們的美不過是一種工具。

“小玉,你不必怕我。”他將臉上的淺笑收了起來,換上了嚴肅的神色:“雖說我將你們全部接收過來,但我與你們舊的主子代喜不同。”

“奴婢知道,公子是個戰場上的英雄。”小玉終於短短地回答,但無論是神色與言語中,仍舊是一副拒人千裏的味道。

“算不得什麽戰場上的英雄,在董成手下不過三個回合就成了這個樣子。”羅毅歎了口氣,這一次敗讓他敗得極為狼狽,依著他真實本領,原本不至於如此不濟,那一日自己初次上陣,確實有些求勝心切了。但他又將這戰鬥中失利帶來的陰影甩開,道:“我與代喜不同,是因為我雇用你們與代喜雇用你們不同。坦白而言,我雖然喜好享受,卻也不是如此非享受不可之人。之所以將你們留下來,是因為我調查過,你們當中絕大多數,若是失去這郡守府中的職守,便將無計謀生。”

聽到他說到此處,小玉眼波兒才輕輕一撩,帶著幾乎驚奇與苦澀地望了他一眼,這一眼極快便又收了回去。

羅毅微微笑了笑,雖然不能算成功,但至少算是一個小小進步,隻需努力下去,遲早是可以獲得這侍女的信任。獲得這一個人的信任尚且如此困難,何況要獲得整個蘇國百姓的信任。想到此外,他不覺有些慶幸,幸虧要為此傷腦筋的是李均與魏展,自己隻需在這郡守府中享福便可以。

雖然如此作想,但當衛兵來報說有位周先生求見之時,羅毅立刻中斷了同小玉的解釋,匆匆趕到大門口。他似乎沒有想到,自己如此勤於公務,其實也正是在為和平軍爭取蘇國百姓的支持。

來求見的是個年近半百的老人,一襲青衣瘦骨嶙峋,眉宇之間似乎有些傲意,但滿麵的風霜之色又證明他並非久享清福之人。

“先生來見小子,不知有何見教。”羅毅施了一個世家子弟麵對長輩時施的長揖之禮,老人對他的尊敬似乎還不太滿意,捋捋胡須道:“你便是羅毅?”

和平軍大軍開拔前的安民告示中已經說了,留守溪州的乃是蘇國羅毅。羅姓、趙姓與李姓,都是蘇國的大姓,李均特意將羅毅之名列出,也在某種程度上是想衝淡些和平軍的外來軍隊色彩。因此,羅毅對於老者知道他的名字,並不覺得奇怪。

“小子正是羅毅,請先生上座看茶。”

進了客廳,老人看了看富麗堂皇的擺設,冷笑了兩聲,道:“原來如此,李均為何會用你這般人物為溪州留守,莫非隻是因為你出身蘇國羅家麽?”

“先生何出此言,蘇國羅家也並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出身。”羅毅心中暗暗叫苦,最怕就是遇上這等高傲的所謂清流,他們大多有名望,又大多憤世嫉俗,世上之事隻要存在他們便看不順眼,便要找法子挖苦譏誚。

“大事未濟,便如此享樂,若不是李均用錯了人,便是你有意扯李均後腿了。”

看著侍女端上香茗,老者老實不客氣地呷了一口,細細品了半晌,然後卻化成一股怨氣吐了出來。

“先生有所不知,這裏的器物,原本是前蘇國郡守所留,若是我將之全部毀棄,其不是浪費?此非我和平軍勤儉之道。況且如今溪州方定,滄海稍平,若是我急於顯出和平軍與眾不同,將這些華器珍物都棄之不顧,那城中富人必將心中惶惶不安,此非安民之道也。”羅毅恭恭敬敬起身道,這些清流人物雖然沒有什麽實際上的力量,但若能得之好評,對於和平軍爭取民心,實在是一大臂助。

“唔,那這些傭仆呢?”老人又呷了口茶,呶呶嘴道:“據我所知,陸帥雖出身豪族,卻不耽享樂,凡事多為自己動手。李均自幼漂泊,又從他數載,也向來不愛有人服侍,怎地在你這卻是傭仆滿府?”

“陸帥是陸帥,李統領是李統領,我則是我。”羅毅心中大叫,“為何陸帥李統領不用傭仆,我羅毅就用不得了?”嘴中自然不能說出來,況且他那想法,不過是在老者咄咄逼人的問題下的一種逆反心理罷了。

“這府中傭仆,若是失去府中職守,大半無計為生,我不虧待他們,他們憑自己勞動所得,自食其力,何樂而不為?”他解釋道,但此時語氣便沒有方才那麽好修養了。

老者臉上不動聲色,輕輕搖晃著那青瓷茶杯,看著浮起的瓜片茶葉如小舟般在水中飄著,人之際遇,也是如此,不知控製命運茶杯那隻手,將會讓自己飄向何方。

“李均沒有用錯人。”老者終於收回了咄咄逼人的氣勢,微微一笑:“我聽得他進了蘇國,便用了八日時間趕來,卻不料還是晚了三日,他已經離開溪州了。”

羅毅心中一動,這老者原來並非溪州人氏,聽他口氣,趕來似乎別有內情於其中。因此他問道:“先生莫非與李統領有故舊?”

老人的回答讓他大吃一驚:“正是,我與李均孟遠,曾是同僚。”在羅毅吃驚之際,老人昂起首,因受盡苦難而憔悴的臉上浮出驕傲之色:“我乃陸帥帳下謀主黃選是也。”他說這話時,一字一句,似乎要將畢生的榮耀與光輝,都展露出給羅毅看。

“黃選先生?這可是真的?”羅毅連接吃驚之下,一時間除了本能地反問一句外,再無別的話語。陸翔在世之時,帳下文武之盛冠於蘇國各軍,武有孟遠李均這般取上將首績如探囊取物者,文有黃選陳良這等足智多謀深思熟慮之士。黃選之名,確實如陸翔這顆大星之側的伴星,雖然沒有大星那般光彩奪目,卻也廣為世人所知。

但最讓羅毅吃驚的是,陸翔帳下將士幕僚,除去李均孟遠領著千餘人萬裏長征輾轉而來外,大多都戰死在那冰天雪地之中。不是被嵐國大軍踏得粉碎,便是被蘇國禁軍搜捕殺死。陳良黃選這般的人物,自然是重要的搜殺對象,當日兩人名望之高,還要勝過李均與孟遠。因此二人死了的傳聞,無需證實便為世人所接受。在民間某些百姓家中,逢年過節有個“祭鹿”之儀,其實便是冒著蘇國官府嚴懲之風險,祭祀陸翔與其帳下為國戰歿的將士,其中在代表陸翔的鹿像之側,便有黃羊之像,實際上是指黃選。但這在傳聞中已經死去的在百姓心中成了神仙的人物,卻出現在自己麵前。

“來人,替我將孫澄請來!”羅毅回過神來,大聲向屋外的和平軍衛兵喊道。然後歉然地向黃選一笑:“先生莫怪,傳聞黃先生隨陸帥一起歸天,李統領孟將軍每言及此便份外傷感,我隻得請認識先生的人來分辨一下。”

當年追隨李均萬裏遠征的無敵軍部下,在曆年征戰之中已經不足三百人,但多為久經沙場的善戰之士,也多被提拔成了和平軍中低級將領。和平軍的骨幹力量,大多仍是他們,雖然後來來投者頗有能力出眾之輩,但見了他們卻也不得不謙讓三分。這孫澄便是其中之一,在羅毅軍中為一千總,因此羅毅派人將他請來。

“隻怕他來了,也認不出我。”黃選臉上露出慘然的神色,他一介文官,於亂軍之中活命下來實屬萬幸,此後在本國中為避搜捕不得不隱姓埋名,弄得有家難歸,曾經麵如朗月風神俊朗的他,如今已是形如槁木麵容憔悴之老人了。

孫澄快步進了客廳,雖然是和平軍中資格較老者,但他們這批人深受陸翔及李均影響,年紀上也大多不是很大,因此年輕人的真摯率直多少還保有。

“孫澄兄,你可認得這位先生?”

羅毅的問話,讓孫澄側目凝視那老者良久,半晌後搖了搖頭道:“這位老先生眼生得緊,我不太記得了。”

“真的認不出了……”那老者喃喃自語道,但眼前接著一亮,道:“你是李均部下,應當知道李均是何時遇見陸帥的了?”

“李統領帳下人人皆知,這算不上什麽了不得的秘密。”孫澄再次搖頭。

“那你再仔細認認,我是黃選,陸帥帳下的黃選,你一定見過的。”老人無可奈何地道。

“黃先生?”孫澄眼中奇光一閃,再次端視老者良久,然後道:“據我所知,黃先生應已戰歿在寶瓶口了……”

“我並沒有死在寶瓶口之戰中。”老者臉上浮現出痛苦之色,那一戰的慘狀又浮現在麵前,“陸帥以身誘敵,敵軍貪功都去追他,我與陳良於亂軍之中逃走,但在半路上卻遇上傅斂,結果,結果……”說到此處,他言語之中有些哽咽了。

“傅斂……”孫澄眼中噴出憤怒的火焰,時間已推移了五載,當年之事,也漸漸水落石出,陸翔被殺,無敵軍被剿滅,策劃者為吳恕這奸相,而執行者卻是傅斂這狗賊。無需老人多言,他也知道當這群殘破之兵遇上“自己人”後的情形。

“幸好狗賊心中有愧,殺完之後不敢清點,我是從死屍堆中爬出來的,此後隱姓埋名,四處流浪,直到聽說李均在餘州舉事,本欲去見他,但我囊空如洗,如何能萬裏迢迢翻過戎人的穹廬草原去餘州。我料李均遲早會回軍為陸帥複仇,因此便向這滄海郡趕來,但仍是來遲一步……”

羅毅暗暗歎息一聲,聽這樣一個老者無淚的泣訴,實在是一件讓人心酸之事。雖然老者隻不過輕描淡寫,但這路上的艱辛,他是可想而知的了。

“老先生眉宇間確實隱約有些象黃先生,但因為變得實在太大,我也記得不太清楚了。”孫澄的話語,依舊沒有解決老人是否是真的黃選這一問題。

“無妨,即便是不能證明老先生是黃選,我也相信老先生是了。”羅毅長長籲了聲,恭敬地又施了一禮,“老先生請沐浴更衣,我就派人將老先生送到李統領那去。”

“多謝了,不過去李均那之前,我要先為他解決一個問題。”黃選對於羅毅的信任,顯然也極為感激,他還了一禮,道:“聽說董成在這溪州城中,我願去勸降他,請羅將軍為我安排與他見一麵,如何?”

第03小節

“你果然是黃選先生,你竟然未死!”

較之當年隻不過是一無名小卒的孫澄,董成雖非無敵軍屬下,但作為蘇國當時極有前途的年輕將領,與陸翔也頗有往來,自然就對陸翔的幕僚比較熟悉。當黃選將當年兩人數次見麵之時的情形一一回憶出來時,董成便已經相信,這個衣衫襤褸不堪的老者,便是當年那談笑風liu的幕僚。

“我自然未死,雖然有些人這五年來從未放棄過追捕我,但我還活著。”黃選哈哈大笑,笑聲之中無比蒼涼,也無比暢快。這數年來他隱姓埋名,半是乞討半是流浪,連作夢之時都生恐不小心泄露了自己的生份,心中憋悶已極,如今終於可以一吐胸懷。雖然天還是那天地還是那地,他卻有重獲自由之感。

董成無語了。他以陸翔為目標,不僅希望在戰場上創造陸翔那般的神話,也想在做人上如陸翔般為世人所敬仰。但陸翔那身後的淒慘悲涼,也讓他午夜夢回之時出一身冷汗。

“我此來,是為了勸你與李均合作的。”黃選直接挑明了來意,但他說得依舊足夠婉轉,並不是勸董成降伏,而是勸他與李均合作。

在黃選這般前輩麵前,董成卻無法掏出那兩朵棉花塞住耳朵。黃選從他那深沉的目光之中看出了他心中的抵抗之色,微微揚眉:“你以為若是陸帥在你這情形之中,我是否會勸陸帥與李均合作?”

他這一句話問得如此突兀,以至於董成也不得不提起頭來正視他。董選沒有立即回答自己的問題,隻是捋了捋自己的亂須,眼中射出愴然的光芒。活著的人可以對事情作任何假設,而逝去者去永不可能來聽這假設,來為自己辯護了。

“若是陸帥在我這情形之下,你是否會進言?”董成終於問出聲來,坐在一旁的羅毅心中一陣暗喜,沉默許久的董成終於開始發問了,這是一個好的兆頭。

“我一樣會進言,但我以為,陸帥定然不會接受我的進言。”黃選看了看董成,見他臉上浮出冷笑,緊接著道:“不過你與陸帥不同。”

“我是與陸帥不同,若是陸帥,怎能讓那李均小兒侵入我大蘇疆界,怎能讓我蘇國百姓受那亂軍流匪之荼毒,怎能讓這些許小輩汙了我朝陛下聖聽?”

黃選嘿嘿冷笑了幾聲,最後冷笑變成了狂笑,笑聲中充滿了不屑與輕蔑。即便是心如槁木的董成,也不禁給他笑出了怒氣,旁邊的羅毅暗暗擔憂起來,雖然外麵有數百和平軍將士,但董成要是暴起傷人,自己有傷在身,黃選是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門外的數百和平軍戰士隻怕阻不住董成。

“我敬先生是陸帥心腹,故此以禮相等,先生若是不自重,就請便吧!”董成終於按不住怒火,起身欲退入裏屋之中。

“我笑你空以陸帥第二自許,卻絲毫也不懂陸帥之心,我隻道這天下除我之外,終有一人能真正理解陸帥,卻不料你也如那世俗之人!”黃選聲音沙啞,言語之中隱隱有哭意,這般雖然文弱卻有著鐵錚錚傲骨的男子漢,發出如此悲鳴,讓鐵石之心的人也不禁動容。

董成收住腳步,回身來道:“既是如此,請先生指點陸帥之心究竟如何。”他沒有坐下來,那神色是表明了,若是你說得無理,我立刻便走。

“五年之前,蘇國之中,是陸帥得民心還是昏君奸臣得民心?”

董成無語,這是一個令他難以回答的問題。他不回答,便是答案了。

“五年之前,蘇國之中,是陸帥得軍心還是昏君奸臣得軍心?”

黃選的第二問緊接而來,隻改了一字,言下之意卻讓董成悚然,五年之前,蘇國百姓將士,個個甘於為陸翔效命,便是在蘇國內縱橫馳騁視百萬官兵如草芥的山賊盜匪,聞說陸翔單槍匹馬前來收降,立刻盡皆拜伏歸附。若是陸翔當時有意問鼎,或是如柳光現在在陳國所為的廢立之事,這蘇國江山,究竟是由哪位陛下坐鎮,倒真是個疑問了。

“主上疑忌,奸臣用命,賢士斥退,忠臣遭戮。董將軍以為,陸帥是否明白這些淺薄的道理?”

“陸帥自然明白了。”看到黃選那不容托諉的目光,董成隻得勉強地道。

“正是,那陸帥為何依舊不懷貳心,依舊忠心耿耿,依舊上書直言,甚至冒武人幹政之大不諱,上書言皇儲之事?”

“自然是陸帥為國為民之心,天人共鑒!”董成終於有了反駁之機,他緊接著道:“故此,我雖不才,也欲如陸帥一般,為國盡忠,為君盡節,雖肝腦塗地也在所不惜。”

“不錯,陸帥寧願自己身死,也不肯起兵反叛,隻不過他為的,卻不是什麽陛下,而我蘇國的百姓!”黃選不等董成再出言,又道:“若隻是為自己一人忠義之名,陸帥怎能不考慮帳下幕僚將士生死?他這一死,必然令帳下將士群龍無首,必然讓數萬無敵軍煙消雲散,若是你,董將軍,你忍心讓部下因你之故而受連累麽?”

董成汗涔涔而下,往常念及陸翔之死,人人想到的皆是陸翔之死實在可惜可憐可痛,卻無人能想到,由於陸翔之死,他帳下三萬無敵軍將士也遭受滅頂之災。或歿於沙場,或亡於國內,這一切,以陸翔之能,如何不能料到?

換了自己,一手拉扯出的數萬軍隊,聚集一國精銳之師智能之士,自己忍心讓他們陪同自己一起消失,忍心讓他們作為自己的殉葬品,忍心讓他們成為自己千秋忠義之名的祭物麽?一將成名萬骨枯,這枯去的萬骨之中,有多少是敵人的屍體,又有多少是忠心耿耿的部下的骸骨?陸翔那光彩奪目的忠義神像之後,有多少屈死的和平軍將士在哭泣?

“你……你……”自己心中的偶像,被偶像最信任的幕僚一手打碎,這讓董成透不過氣來,他的臉色,由這幾日來的陰沉變為枯黃,仿佛沒了生機。

“我是從這三萬無敵軍的屍體中爬出來的,沒有人比我更了解當時情形。可是,我不怪陸帥,我不怪陸帥,我明白他的,我是明白他的……”黃選言語哽咽,他將臉偏到一邊去,長長吸了口氣,略微平靜了些才道:“若是陸帥將心中所料之事說與眾將士聽,你知道結果會是如何麽?那便是如本朝之初,眾將裹脅陸帥起兵稱王,隻需一件黃袍,便可以讓陸帥不得不如此。若是真的走到這一步,那我大蘇百姓,在嵐國虎視眈眈之下,先要經內戰之火。陸帥念及我大蘇億萬百姓,念及這天下殷殷相望的軍民,他實在是不忍心,不忍心為了自己,令蘇國百姓再遭此大難。無敵軍上下與他,有如手足兄弟子侄一般,他要犧牲,第一個是要犧牲自己,第二個是犧牲自己最親近的人……這怨得誰來,這讓我們如何能怪罪陸帥?要怪,便隻能怪我們自己與陸帥太親近,要怪隻以怪我們自己寧願死上一百次也要換陸帥平安,要怪便隻能怪那在京畿之中定下這千古奇冤的昏君奸臣!”

董成深呼吸了下,以平靜自己的心緒,他原本以為陸翔為成全自己忠義之名,將三萬無敵軍作了自己的殉葬品,若真是如此,看似忠義正直的陸翔便是這世上最自私之人。但黃選的傾訴,讓他更深一步認識到陸翔當時的心理,料到自己身後的悲慘,陸翔的最後時日定然心如刀割,其中痛苦,豈是他們這些人所能真正理解得到的?

“天人共鑒……天人共鑒……”他忽然想起那個傳聞,陸翔死後在他遺體之旁,發現用劍在地上刻的這四個字,陸翔所言的天人共鑒究竟指的是什麽?是自己忠心耿耿卻被君上所殺?是自己有破敵之機卻為自己人出賣而失去了“無敵”之名?是和平軍三萬將士的生死在他一念中決定?是蘇國百姓由此免去數年戰火血淚?

“如今你知陸帥之心麽?他所忠的,不是某個帝王,而是我大蘇的百姓,他所義的,不是某個君上,而是這些對他寄與厚望的將士。”

黃選之語讓董成不由自主地深深點頭,以往尊崇陸翔,原來尊崇的並非真正的陸翔,但透過那層光環,卻發現真實的陸翔更為偉大。

“如今李均興兵報仇,其誌並不是殺了奸臣那麽簡單。”黃選牽回正題,眼中的悲哀之色卻依舊,這令董成甚至以為,黃選曆經大變屢遭劫難之後,眼中的那一抹悲哀已經無法消失了。

“李均若是隻為複仇,以他之力,要刺殺奸臣並不困難,但一個奸臣死了,昏君便會另外尋一個奸臣來助他,仍舊會有陸帥這樣的人死在陰謀之中。我料李均想做的,是要將這種體製徹底打破,讓為國盡忠者能死得其所,讓為民盡義者能生有其榮。尊夫人曾有欲享將軍死後哀榮之語,可為何總要讓好人在死後才有榮耀?”

董成不得不承認,自己原本以為固如長堤的心靈之壩,開始動搖開始崩潰。黃選寥寥數句勾勒出的李均的目標,確實極有吸引力。

“李均有李均之目標,我有我之目標……”他勉強道,既是為了抵抗黃選話語中透出的深意,又是為了說服自己。

“將軍以陸帥為目標,自然應將蘇國百姓將士放在心中,要犧牲首先得犧牲自己。”黃選連珠炮般的話語讓他勉強擠出的自辯顯得蒼白無力,“如今李均大軍西指,攻向清桂,將軍應知其意。若是將軍出麵為民請命,則李均此去便能勢如破竹,若將軍在此獨善其身,則清桂百姓將士,甚至全蘇國的百姓將士,都會遭滅頂之災。雖說李均為其始作俑者,但將軍午夜夢回捫心自問,豈能無愧疚之處?這一切傷害,將軍原可將之改變,至少可將之降至最低處,將軍為全自己千秋忠義之名,將蘇國百姓將士置於不顧,將軍何其殘忍!”

董成臉色蒼白,疲倦地一揮手,道:“先生且住,先生且住,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黃選心知能說的都已經說到,若是董成再不動心,那便非他力所能及,因此拱手道:“既是將軍明白了,我也不再多言,我先告退,打擾了將軍靜養,還望海涵。”

待到黃選與羅毅消失在門外,董成伸出寬大的手掌捂住自己額頭,虛弱地縮入椅子之中。此時裏屋慢慢走出一個纖弱的身影,緩緩來到他身邊,自己的手塞在他的另一隻手中。

“我一直以陸帥為楷模,卻從來未曾真正明白過陸帥……”董成在這隻細小的手上輕輕撫mo著,無力地道。

“妾身也不一樣麽,我一直想嫁個陸帥那般的奇男子,卻從未想過那般奇男子的痛苦……我們對陸帥的要求,是否高到了讓陸帥本人也無法承受的地步?”

“我該如何是好……”董成將自己的頭埋入那雙小手中,孫夫人看著自己的丈夫,眼中流出無限愛憐:“現在想來,妾身對將軍的要求,是不是也高到了讓你無法承受的地步?將軍,無論你想做什麽,無論你如何去做,我都堅信你有充分的理由,你都是如陸帥一般,絕不會先考慮自己的。隻要你我二人明白,那世人的飛短流長又何足掛齒?”

※ ※ ※

“你之意思是要我放了你,好讓你與李均小子繼續折騰下去?”在聽完魯原之話後,吳恕閉起了眼,再不讓魯原從其中看出自己的心意。這個魯原,倒並不僅僅是個說客,李均小兒以登台拜士之禮請他相助,看來並非僅僅為了嘩眾取寵。

屋子裏一時間死靜下來,除了呼吸聲,再也聽不到任何響動。空氣似乎也凝滯了,這讓魯原覺得有些呼吸不過來,要成大事,先得在這生死一線間行走,這其中的壓力與危險,遠遠超出了他以往的預料。他情知生死存亡就在這一刻,先前自己所做的努力,究竟會換得個如何的結局,便要由這最後一刻他的表現來決定了。

“究竟該說什麽好?”他心中不住盤算,臉上神色卻是不變。是該繼續說服吳恕,還是跪地求饒?他覺得難以抉擇。既是無法選擇一個最好的方式,他最終隻得采取最笨的手段,那便是默不作聲。

死一般的沉靜持續了足有一盞茶功夫,吳恕詫異地睜開眼,隻見魯原靠在椅子之中,竟然如他一般閉目養神。

“看來你是不想活了……”吳恕冷冷笑道:“已經在閉目等死了麽?”

“當說的,小人都已經說過了,如何抉擇已非是小人能左右的,決定權在大人手中。小人生死雖然事關大人百年之計,但小人的生死卻在大人的一念之間。”魯原蒼白的臉上浮現出微微一笑,這笑容雖然很無力,但卻讓吳恕卻不得不承認,此時此刻,魯原卻實沒有什麽好再說的了。

“你記著,我饒你一命。”吳恕緩緩道,身後屏風那邊傳來隻有他才明白的聲音,他若無其事地道:“但卻並非你言辭打動了我,事實上我即便是殺了你,李均也一樣會攻打大蘇,他絕不會為失去你這一個說客細作而中止大計。隻要他給大蘇施加一定壓力,那麽那些意欲扳倒我者便會迫不及待地跳出來。”

魯原根本無法插嘴進去,此刻他能做的,便隻有聽這奸臣說下去,這奸臣能得蘇王的恩寵,能算計陸翔於無形,果然不是一般的人物可比擬的。

“我隻不過要借你之口,讓李均退兵罷了。你且去告訴他,要他見好就收。”吳恕嘴角往上輕輕撇了下,“他聽了你說的話,便會退兵了。象李均那樣的人物,我比你們更要了解。”

當全身乏力的魯原踏出了相府大門時,晚風一吹,他覺得混身冰冷,方才察覺到自上的衣衫已經被冷汗濕透。同吳恕這般的奸相鬥智鬥嘴,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尚差了許多。但最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並不是吳恕最終還是饒了他,而是吳恕最後的那句話。

“象李均那樣的人物,我比你們更要了解。”

現在的魯原,絕不敢再把吳恕隻當作一般的弄臣,因此也不敢把他的這句話當作一般的大話。這一句話讓他陷入深思之中,世界上最了解一個人,除了他自己或者是他的同類,便是他的最好的敵人,吳恕究竟是李均最好的敵人,還是李均的同類?

這個想法讓他心中覺得極為不舒服,身上也更為寒冷,他輕輕打了個寒顫。

※ ※ ※

“妙極!”

李均打開自溪州傳來的快報,隻看了兩眼,便喜得叫出聲來。

“如何了?”魏展驚奇地側過頭來,想看看那快報中的內容,李均將快報遞與他,目光炯炯望著正北方向,臉上的欣喜之色緩緩收起,道:“不唯董成已經同意歸順於我,而且我一個故人他還活著,這實在是太好了,太好了……”

魏展沒有急於看那快報,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著李均,李均向來極少這般感情外露,定然是這快報中的那個故人,勾起了李均的某些回憶。

“恭喜統領!”當他看完快報之後,也禁不住歡欣鼓舞,得到董成允諾歸順隻是其一,更是為了陸翔當年重要謀士之一的黃選不但活著,而且前來投靠了。這也就是說,那些忠於陸翔的人物,開始承認李均為陸翔的後繼者,在於號召力上,有著莫大的臂助。

他又看了一遍那快報,禁不住歎道:“這真是老天欲助統領一臂之力啊!”

“老天欲助我一臂之力?”李均被他這句話從沉思中喚醒:“這賊老天如何會助我一臂之力?這賊老天自我九歲起,便未曾助過我一回,此時反倒發起善心來了,其中必然有詐!”

見他將老天也當作戰場中的對手盤算,魏展忍不住大笑起來,他卻不知,李均心中確實是極恨那老天的,若是有老天在,那為何要讓為善者受罪,又讓那些作惡多端者世代榮華?

董成的歸順,讓李均在清桂戰略上手段能夠更為靈活。當得知以固執忠誠著稱的名將董成也擎起李均的赤龍戰旗之後,清桂四郡官民盡皆嘩然,一方麵痛恨向來自詡忠貞如陸翔的董成成了“賣國賊”,另一方麵則對於和平軍的軍威更為恐懼。

痛恨也好恐懼也好,該來的總是要來,想避也無法避開,人生之中許多事情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