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洲狂瀾 第四卷 第七章 初會

一、?

柳光眯著眼,在馬背上輕輕搖晃。wwW,QUaNBEN,cOm不熟悉他的人,甚至會以為他在馬背上睡著了。而熟悉他者如柳家軍的老部下,則明白他心中有什麽計謀即將完成時,便會如此。?

這兩年為了牢牢把持住陳國朝政,他將大多數時間放在了臨郢,坐轎子的機會遠比騎馬要多,在達官貴人中周旋的時間也遠多於同敵人正麵相抗的時間。但是,每當他要作重大決定之時,他便會命馬夫牽出他的寶馬黃雲追月,在郊外狠狠跑上幾圈,跑得兩脅生風,周身熱氣騰騰之時,他才會回城。?

“老了,老了……”他忽然輕輕喟歎息一聲,千古以來,多少英雄豪傑,縱橫世間沒有對手,嚐夠了高處不勝寒的滋味,卻敗在時間這無形之刃下。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柳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頭盔。陳國臨郢中有點力量的,要麽投入了他的手下,要麽便被殺死或放逐,他如今可以放心的外出征討了。如果再在那個紙醉金迷的都城中呆下去,自己隻怕連馬都不會騎了。?

“主公正值壯歲,為何言老?”韓衝微笑著道,隨著柳光權勢日重,他們對他的稱呼也由大帥變為了主公。?

“自二十歲起兵至今,征戰三十餘年,白骨如山,鮮血成河,看慣了生死別離,如何能不老?”柳光大笑著道,言詞雖然蒼涼,語氣卻仍豪邁。?

“主公,你看那便是惡風嶺了,當日李均便是在此,全殲蓮法宗三萬大軍,這兩邊石壁之上,至今尤為黑色,據說便是那日惡戰之後的血跡。”謀士龐震用馬鞭一指眼前的窮山惡水。?

“此地鄉民傳言,夜夜於此都有鬼哭之聲,便是那戰中陣亡者的冤魂。”另一個謀士劉錚也道,他與龐震都為柳光這數年來收攬的客卿,也都想在柳光的大業之中立下傳世之功。?

“有此言嗎?”柳光哈哈大笑,“那今年我軍便在此宿上一夜,我倒要看看是否真的有鬼!”?

“此地為六反之地,不宜駐紮。”韓衝進言道:“況且如今天色尚早,將士精神體力都充沛,還趕上一趕吧。”?

柳光捋須頷首:“韓衝言之有理,既是如此,我便在這惡風嶺登高一望,也算是憑吊李均當日的壯舉。”?

眾人下馬簇擁著他自小道向山嶺上攀行,攀到一半之時,隻覺山岩如鬼怪般猙獰可怕,山上北風勁吹,讓人身上不由自主起了寒意。居高臨下,向峽穀望去,則峽下人如螻蟻,暗黑色的岩石如巨怪般張嘴欲食人。又向上攀了一段,路已經在雜草灌木之中消失不見,隻看見風吹樹動,幾隻不知是什麽鳥兒發出驚悸的鳴叫。淡白的太陽照在這朝露未幹的山嶺之上,隱隱升起森然的霧氣。?

柳光回頭望去,山綿延相連,相失在天際。他長長吸了口氣,隻覺滿胸豪情,宛若回到少年之時。?

“叮!”一聲,他拔出佩劍,凝力刺入腳下岩石之中,那劍銳利堅韌,毫發無傷。?

“壯歲登絕壁,舉手探星辰。老鬆驚惡鬼,陰雲亂天神。枯骨滿溝壑,黑崖餘血痕。至今聞鬼泣,夜夜愁煞人。”?

“好詩,慷慨悲壯,風骨嶙峋。”龐震擊節讚歎,“主公文治武功,天下無雙,便是陸翔複生,也比不上主公這般全才。”?

“信口胡謅,龐公謬讚,愧不敢當。”柳光眯起雙眼,微微一笑。?

“主公何不命石匠於此鑿石立碑,也為後人留下憑吊追思之跡?”劉錚道。?

“此事待我回軍之際再來吧。”柳光轉過臉向他新任命的懷恩城主王仁淵,“王大人,如今懷恩便交給你了,數載以來這峽中枯骨尚無人收斂,請大人命人將之好好安葬。”?

王仁淵躬身一禮:“大人仁德之心,澤及枯骨,下官怎敢不誓死效命?”?

聽到他言語中隱隱有投靠之意,柳光隻是一笑置之。若是無能之輩,幾千幾萬也可隨意得到,若是有才之人,便是他不願投靠自己也會設法招徠。?

“下山,進軍!”柳光轉眼向那東方望去,視線被群峰所阻,他拔出劍,當先走了下去。?

“時間緊迫,昨夜裏我與魏展先生商議了,必需即刻回軍。”?

李均環視眾將,聽了甘平帶來的消息,和平軍的主要將領謀士盡皆變色。在他們起兵之時,蓮法宗尚與柳光維持僵持之勢,卻不料僅僅一月,陳國便被柳光以罕氣的霸氣席卷,如今再也沒有什麽力量,能夠阻止柳光統合陳國全國之力,甚至於身登大寶。?

那麽柳光下一個目標,定然是餘州了。他選擇這一時間作為發起攻勢之時,也便是要避開李均的幹預,同時乘李均主力在蘇國之際,殺李均一個措手不及。或者李均策動諸國聯合討伐柳光之初,柳光便意識到李均之意不在陳國,而在蘇吧。?

李均昨夜接見甘平之時,雖然言行表現得似乎成竹在胸,但唯有他自己明白,柳光對於時機的把握之佳,是遠超過他想象的。他原因在餘州留下的應對之策,能否真正抵擋住柳光那銳如利劍的鋒芒,他心中也沒有把握。?

沉默持續了足有一柱香時分,眾人都明白柳光之可怕,也都知道一招不慎,唯此次蘇國之征勞師無功,而且便是生存下去都有危險。?

李均略略有些失望,但旋即釋然,便是他與魏展這兩個精於謀劃者,昨晚半宿無眠也沒有一個萬全之策出來,何況其他文武。?

他目光移開,發現端坐於他左手的黃選輕輕顫抖了一下嘴唇,便問道:“黃先生,陸帥在時多次用先生之計,如今事危矣,先生有何教我?”?

第02小節?

“會昌城?”?

柳光青衣小帽,騎在一頭與他名將身份絕不相稱的小驢上,他那臉上堆起的皺紋與鬢角露出的點點白發,讓他象個在鄉居之中過著閑適生活的隱者,而非吒叱風雲縱橫天下的英雄。唯有盯著會昌城時那眼中冒出的一縷精光,才讓人察覺,他絕非普通之人。?

遠遠望去,會昌城靜靜聳立於暮靄之中,宛若一隻隱藏於草叢中的猛獸,隨時準備撲向經過的獵物。城頭炊煙嫋嫋,看起似乎安祥平和,但柳光分明自那城上,看到了森森殺氣。?

“並非毫無準備啊。”柳光微微一笑,看來對手欲將這會昌變為捕捉自己的野獸,那麽,究竟是自己這獵人高明,還是這野獸厲害,就得視雙方鬥智鬥勇的結果而言了。?

“細作說李均倚為智囊的鳳九天與他那個戎人女人都來了此處,同行者尚有五萬大軍。”身旁同樣百姓裝飾的謀士龐震道,“不過以五萬對主公二十萬之眾,無亞於以卵擊石。”?

“龐君過於托大了,李均三五年間便崛起,絕非偶然。”柳光捋須道,“你看,我大軍前來此處,鳳九天必然早已知曉,否則不會在這時突然領兵出現在會昌城。他先我一步到達,便是在張網,想讓我一世英名毀於這會昌城下。”?

“小人不是托大,而是以為這普天之下,論及用兵之道無人是主公對手。”龐震嗬嗬笑了。?

“唔。”柳光輕輕應了聲,對此似乎是默認,又看了半晌,他召呼道:“你看城門處,明知我大軍壓境,卻依舊行人往來,僅這鎮靜一點,鳳九天也是名不虛傳。”?

“主公之意……”?

“其中有詐。當初彭遠程席卷餘州,李均僅餘銀虎城與狂瀾城兩城,銀虎城不是彭遠程主攻目標,而擁有十五萬之眾的彭遠程,在僅僅數萬人的狂瀾城下大敗,便是為鳳九天拖延之計所害。彭遠程仍舊是目光淺了些,換了我,決不去攻堅城,狂瀾城中數萬人隻需遣一將牽製住他,自己再於半路劫擊自陳國匆匆退回的李均,那如今餘州便是彭遠程的天下了。”?

龐震默默點頭,知道柳光意猶未盡。?

“李均經營餘州數年,精銳之師便有十五萬之眾,再加鳳九天行藏兵於民之策,餘州百萬青壯百姓,十之**可上陣戰習於行武。可是鳳九天隻帶來五萬軍馬,你不以為這其中有詐麽?”?

“李均出征蘇國,帶走了十萬大軍,境內隻餘五萬人馬,鳳九天悉數帶來,何詐之有?”龐震頗為不解。?

“為何不將百姓動員起來,此刻為生死存亡之時,鳳九天不動員百姓豈非不智?”柳光似乎是在自言自語。?

“有人來了,大帥!”隨侍的樵夫裝扮的衛士低聲警告道。?

隻見城中走出一支百餘人的騎兵隊,當先兩人一個全身在盔甲之中看不出模樣,另一人則是個穿著儒者服飾的人,年齡約有近五十,須發有些發盔,神態也極為平常。但龐震咦了聲,道:“這兩人就是鳳九天與紀蘇。”?

“哦?”柳光眼光昏花,似乎隻是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鄉下老漢,他笨拙地下了驢,讓到路的一旁。?

龐震掏出個水壺,借飲水的姿勢隱住自己臉上的緊張,那衛士警惕地向柳光靠來,但柳光給了他一個嚴厲的眼神,他便將柴放在地上,坐在柴上歇息。外表看來這是一群準備進城的鄉民,見了軍隊出來為他們讓開道路。?

“鳳先生為何要出來?”?

柳光耳尖,聽得那全身盔甲的人用怪異的聲音道,他心中一動,這套盔甲原為戰神破天侍者的服飾,頭盔之中有專門的變間裝置,那麽這人真是李均的戎族女人了。?

“隻是來看看地形,估計柳光會從哪兒進攻罷了。”那被稱作鳳九天之人神態安然,聲音清朗,與他的外表並不相稱。?

“在城頭看看也是一樣。”紀蘇四處觀望,覺得沒有什麽可以看的,不禁問道。?

“紀姑娘之言差矣,在城頭我隻能看到如何防守,隻有在城下我才可以看出如何進攻。”?

“可是我們隻需防守便可,守上些時日,柳光老賊得知後方變故,定然會不戰自潰。”?

此刻他們已經是越走越近,聲音便是龐震也聽得一清二楚,柳光聽得這戎人女子無禮地稱自己老賊,心中頗覺有趣,側過頭看了看她。那戎人女子似乎發覺了什麽異樣,也緊緊盯著柳光。?

“哦,一則來此便可以知道柳光可能會采取何種攻城之策,二則我也得為日後追擊柳光作些準備。”鳳九天仔細察看周圍地形,還不時回頭看看會昌城。?

“喂。”紀蘇沒有再問鳳九天什麽,隻是驅馬上前,筆直來到柳光麵前,那遮住麵容的猙獰頭盔之下,寒如冷電的眼眸盯著柳光的眼神,柳光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她身上流動著的武藝高絕的猛將的靈力。?

“以董成為清桂留守,將清桂軍務盡皆托付於他,似乎還是太冒險了些。”?

前往狂瀾城的大海船之上,魏展迎著海風,望著在船上空飛舞盤旋的海鳥,對李均道。“那一夜我們不是商定讓孟遠將軍為清桂留守嗎?”?

“以孟遠兄為清桂留守,我軍主力南下之時,若是多留兵馬則恐不足以與柳光對抗,若少留兵馬則恐當地百姓不服生事。孟遠兄再加上呂無病輔佐,攻取清桂有餘,而欲守則易有變故。非二人才智不及,是因為人各有所長。”李均微笑道,“董成不同,一則他長期為郡守,處理政務有經驗,二則他較得蘇國百姓之心,比之孟遠兄易為百姓接納,三則他自己提出,我也不好拒絕。”?

“他終究是新近投誠,隻怕……”?

李均擺擺手,悠然道:“我知道他這般人物,他並非投誠於我,而是投誠於蘇國百姓的百年禍福。非以百姓之名,不足以動他之心,黃選先生當初在溪州便是如此說服他的。因此,他絕不會一再倒戈,為天下所笑。況且,我將黃選先生留在他身邊,時時勸導,足以穩住他了。此乃臨時變化,未同先生召呼,還請先生見諒。”?

“統領既有把握,我便不多說了。”魏展想起自己也是一投入李均帳下便被重用,確知在用人這一方麵上,李均絕非常人所能及。?

那一日在軍事會議之上,李均作出了讓部分和平軍領導者擔憂的決定,合清桂四郡為一州,州名便稱清桂,以董成為清桂留守領州牧事,黃選則為其主簿。更讓和平軍部分將領意外的是,這項措施,李均甚至讓黃選以董成名義寫成奏折,派人送往蘇都柳州。似乎辛辛苦苦打下的清桂,又還給了蘇國昏君一般。?

“這隻不過是暫且得到一個名份,以安清桂百姓之心,證明統領無意侵奪蘇國之地。等到清桂百姓嚐到統領新政的好處,這個名份便可有可無了。”魏展如是解釋,雖然如楊振飛者仍不明白,卻也知在此事上不宜橫生枝節。?

接著李均綜合眾人建議,令孟遠與呂無病領和平軍一萬騎兵連夜趕往楓林渡支援方鳳儀,留下一萬和平軍給董成作機動之用,其餘盡數趕到溪州,搭乘早已等侯在那裏的大海船回到狂瀾城。?

“統領心中,究竟有幾成把握對付柳光?”終於忍不住,魏展還是問了這個明知沒有任何答案的問題。?

但李均卻回答了:“老實說,一成把握都沒有。”?

看著李均說出這極無誌氣的話語,臉上卻是甚為輕鬆的神情,魏展迷惑了。他雖然漸漸了解李均,對於李均的一些心思頗能揣測得出,但李均此時卻讓他無法看透。?

“哈哈哈哈……”兩人都大笑了起來,笑得隨在兩人身邊的衛士莫名其妙。過了會兒,李均方才道:“先生為何而笑?”?

“統領又是為何而笑?”?

“看來先生終究是不肯讓我,哈哈哈哈。”李均眺望遠方,海天一線之間,一片茫茫,若不是船隊連綿而行,而隻是一隻船在海裏漂泊,那樣天海之間,便隻有一個自己了。?

他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種厭倦,有一衝想將自封閉起來的衝動,拋開那戰爭,拋開那野心,拋開那賊老天,泛舟於海上,既無平時的喧鬧雜亂,又無戰時的流血傷亡。?

“統領,統領!”?

魏展的呼喚將他從封閉中拉了回來,他自嘲的一笑,自己終究不能離開戰場,因為自己是十餘萬軍人的統領,是數百萬百姓的事實統治者。若是放在千年戰爭最激烈的年代裏,自己目前的力量已經可以算是強大的勢力了。但到了這幾百年,各國間兼並日重,小國所餘無幾,而恒國、蘇國與嵐國這樣的巨大國家,已經巍立百年了。?

“沒有什麽,我隻是在想,我方才究竟為何發笑。”李均略有疲意的道,但魏展詢問的目光並未收回,李均長長吸了口氣,指著東方天際道:“有朝一日,我欲使這大海成為神洲之內湖,先生以為如何?”?

“統領雖然豪情萬丈,但也請解決了柳光再言此事。”魏展沒有因為李均的情緒低落而順著他的意思。在他看來,一個人煩躁不安的時侯,最能體現出這人的自製能力,而身為一軍統帥,自製能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

“我回艙去歇息會兒。”?

李均臉色果然有些不愉,他轉身回船艙,魏展擔憂地望了他一眼。雖說每個人情緒都有**低潮之分,但李均自他見麵起,便如一個不知疲倦的鐵人般,從來沒有看到他情緒低落之時,這一次不知為何卻低落起來。而且,此時李均要去麵對或許是他見過的最可怕的對手,情緒低落,對他而言是致命的錯誤。?

“果然如此。”?

吳恕在他那被書架子占去大半地方的書房之中,淡淡地道。?

恭恭敬敬侯在他麵前的,是一個身著紫色朝服的官員,以他的服飾而言,在朝中當數三品大員,但在吳恕麵前,他卻如一個仆役般恭謹,連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

“辛苦了,你可以下去。這事情我自然會轉稟聖上,你的功勞我也會一並呈報給聖上的。”吳恕端起茶,淡淡地道。?

“多謝恩相,下官哪有什麽功勞,全是仰仗恩相提攜。”那朝官語氣中透出一股打內心裏出來的喜色。?

“唔。”吳恕不再多言,隻是輕輕唔了聲,那官員會議,躬身行禮道:“下官這便告辭了,呃,此次來得匆忙,未能替恩相注意各地的奇物,隻略備土特產,稍後下官便令人送來。”?

“你不留下來陪我吃頓晚飯麽?”或許是提到禮物的關係,吳恕態度變得有些熱情,但那朝官深知進退,再次施禮道:“不必,不必,下官已經打擾了恩相許久,還是告退的好。”?

待那朝官走後,吳府的管家大聲呦喝道:“滄海郡守代喜求見。”?

吳恕輕輕一擰眉,閉起了眼,隻從他鼻腔裏發出輕輕的哼聲,親隨明白他的意思,呼道:“讓他進來!”?

代喜提著官服,戰戰兢兢跨入大門,還未來到吳恕近前,便撲通跪倒在地拚命磕頭:“恩相大人饒命,恩相大人饒命!”?

“我饒你命?可是李均不見得會饒我命。”吳恕慢吞吞地道,“你與李逆勾結,至使滄海失守溪州淪陷,從而為逆賊打開了進入我大蘇的門戶。你蒙受國恩卻貪贓枉法,你在溪州三年不曾檢過兵不曾緝過盜,如今我想倒是想饒你,可你要我以何理由饒你?”?

“恩相……恩相……”代喜涕淚俱下,叩頭流血:“恩相明察秋毫,實非門生與李逆勾通,而是董成與李逆暗通款曲。如今董成就任李逆清桂留守便可證明門生確屬無辜!”?

代喜之所以在吳恕麵前自稱門生,是因為當年他考取仕途的主考官,便是吳恕。他當然不會幻想這“門生”二字能給自己帶來多大的轉機,隻不過如今能抓著一根稻草便是一根稻草了。?

“唔,你說得也有道理。”吳恕微微頷首,似乎聽進了代喜之言。?

但代喜深知吳恕其人,若是喜怒不動於顏色,那尚有生之希望,若是大發雷霆,那還有辯解的餘地,若是和顏悅色如現在,那便意味著有人死路一條。?

“恩相,再過數月便是恩相大壽之時,門生自知此次死罪難免,到時不能為恩相祝壽,故此提前準備好了禮物,門生此去與恩相人鬼殊途,再也無法於恩相麵前聽侯教誨……”說著說著,**及自己可能遇到的悲慘下場,代喜禁不住嚎淘痛哭起來。?

身後屏風裏傳來唯有吳恕能夠理會的異動,對於自己那個貪婪的妻子,吳恕也有些厭煩,但到底還是畏懼多了些。他略略挪動了身體,道:“**你尚有功於朝庭,我會奏明聖上,讓你將功折罪。至於能否留下你一條性命,還是要看你自己。”?

當終於撿回一條性命的代喜在吳恕大門之外抹著冷汗之時,吳恕的妻子熊氏正在詢問吳恕:“那李均小兒竟然奪去了清桂,老爺當如何是好?”?

“那小兒果然頗有眼光,知道清桂是立業之地。”吳恕眯著的眼在他妻子麵前睜開,黃幽幽的冷光,即便是熊氏也難以琢磨透徹他內心中想的是什麽。?

“餘州、清桂,若是用能吏治之,都是富庶之地。”吳恕心中盤算,“如今朝中反對我者大多為我除去,皇上左右無人可用,不倚仗於我便不足以行事。皇上皇上,你有意殺陸翔,我卻擔上了這千古罵名,既是如此,我也不得不為自己考慮了。”?

這些話,即便是對著妻子,他也是不敢說出口的。他能說的,隻有他的布置:“如今柳光大舉攻伐李均小兒,清桂隻餘叛將董成,我正好乘機發兵,奪回清桂。”?

“朝中諸將,誰人會是董成對手,況且將兵權托付於他,怎知不會成為第二個董成?”熊氏的疑慮,不能不說是對吳恕的提醒。?

“無妨,我心中早有一人,他軍略便是不及董成,也不會相差太遠,令他統十萬禁軍,再自各地調集十萬兵馬,對付區區董成應是沒有問題。”吳恕森然一笑,臉上的皺紋如老樹皮剝落般扭動,眼中那陰森森的光芒便是熊氏也膽寒:“至於成為第二個董成,那是不可能的,我料李均恨他決不在恨我之下,誰有都可降李均,他是萬萬不敢降的。”?

二日後,朝庭傳出,以原無敵軍中重將、手刃陸翔的功臣、驃騎將軍王貴為兵馬大元帥,都督二十萬大軍南征。?

“怎麽了?“?

紀蘇盯了柳光半日,仍舊一語末發,倒是鳳九天有些不解,詫異地問道。?

“這些人是奸細!“?

紀蘇一語驚人,便是深沉如柳光者,也不禁錯愕。傳聞裏這戎人女子不過武藝高強,卻沒有聽說她智慧也如此,莫非她是一直深藏不入,是李均留在餘州的殺著??

“哈哈哈哈,紀蘇姑娘何時變得如此多疑了,是不是太久沒有見著統領了?“鳳九天哈哈大笑,一麵開著紀蘇的玩笑一麵搖頭,“這些人都是附近鄉民,你看你將他們嚇得那樣子,若是奸細,怎能如此神色大變?“?

“他!“紀蘇一指柳光,神態間殺意盎然,“看他騎驢的姿勢,不象騎驢而象是騎馬。你們常人看不出來,我們生在馬背上的戎人可是一眼就看出了!“?

未等柳光辯解,紀蘇又用手一指柳光之侍衛:“再看他,額角有道膚痕,你們男子不注意,卻逃不脫我們女子的眼睛,那膚痕戴頭盔時間長了的痕跡,這二人都是軍人,卻裝作百姓打扮,不是奸細是誰?“?

鳳九天張開嘴呆了半晌,眼中也露出狐疑的神色,柳光臉上的驚慌之色卻未改變,他慌忙下了驢,拱手行禮道:“將軍好眼光,小老兒曾當過三十年騎兵,如今老病在家,但這多年的習慣卻無法改變。那年輕人是小老兒侄子,這兩年誤投了蓮法亂軍,最近才回得家來。“?

他言語之中並無一字說自己並非奸細,但卻將紀蘇指證的理由推得一幹二淨,紀蘇怔了怔,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責問。?

鳳九天冷冷盯著柳光,似乎並未被他說動,柳光坦然地迎著他的目光,臉上神色恢複了鎮靜。二人對視了足有一盞茶功夫,鳳九天方移開了目光。?

“老先生習於行伍,可有興趣在我軍中效力?“鳳九天微笑著道,似乎已經沒有了猜疑。?

“小老兒不過一士卒,怎敢說習於行伍?“柳光再次拱手遜謝:“和平軍兵多將廣,我一老卒,於和平軍大業無甚補益,而且戰亂久了,小老兒也厭倦了。“?

“確實如此。“鳳九天深深歎息道:“戰亂久了,任何人都會厭倦,便是百戰百勝的名將,也終有厭倦的那一日。老先生以為,那不敗名將柳光元帥,是否也有厭倦之日?“?

“不敗名將柳光元帥“八個字如驚雷般響起,柳光的部下神情都是大變,甚至開始向這邊聚攏過來。唯有柳光臉上浮出沉吟之色,半晌道:“每一個人都並非天生好殺者,每一個人都有他不得不去做一件事的理由,每一個人夜深後都會有捫心自問之時。“?

鳳九天再次與柳光目光相對,柳光臉上露出有些勉強的笑容:“柳光是個老兵,小老兒也是個老兵,小老兒不過是瞎猜罷了。“?

“老先生所言極是。“鳳九天慢慢道:“柳光元帥有柳光元帥不得不作戰的理由,我們也有我們不得不作戰的理由。紀蘇姑娘,我們是否該回城了?“?

望著鳳九天與紀蘇一行又回到城中,柳光微微笑了笑。龐震湊上來道:“主公鎮定自若,非常人所能及,隻是這親身涉險之事,以後請不要再做了。“?

龐震的諫言讓柳光再次微笑起來,他將細長的眼睛眯成一條線,輕輕道:“若非親自來此,又怎能見到鳳九天與紀蘇這兩個妙人?耳聞不如目見,這兩個人倒值得我親自來此……“?

側目見到龐震頗不以為然,柳光輕輕一搖手中的鞭子:“那紀蘇能從我姿勢中發現我習於騎馬,用從侍衛頭上的痕跡推出是軍人出身,決不隻是一蠻女。鳳九天能推測出我的身份,以言語挑我之後又能隱而不發讓我們離開,是個善於捉住時機之人。“?

“什麽!“原以為鳳九天與紀蘇是不能確定眾人身份才放過眾人,因此龐震聽了柳光的話倒吸了口冷氣,他們方才距會昌城不足千尺,城內大軍出來不過片刻功夫,若是鳳九天一聲令下,他們隻怕一個都逃不走。?

“鳳九天以為此時抓我並無把握,他身邊不過百餘人,卻不知路人中有多少我們的人。而那戎女紀蘇不見得是我對手,若是一擊不中,隻怕他們這百餘人反會為我擄獲,因此他裝作未察出我身份而回。我料片刻之後他必有大軍出來,我們還是先回去吧。“?

不到一柱香功夫之後,數千和平軍蜂擁而出,將道路兩旁幾乎踏遍,卻隻在地上見到“我去也“三字。?

“真不愧是柳光……“這是鳳九天接到報告後不由自主發出的讚歎。?

桂河在楓林渡尚不算寬闊,不過千丈罷了。但河水卻極深,最深處足有十丈,便是羌人,也需有五個那麽高才能不被河水淹沒。河中心處水流湍急,最長於遊泳的夷人隻怕也會被水流在一瞬間衝下數十丈。除非憑借舟船之便,或是如飛鳥般有翅膀,柳光的部下絕難過河。?

初冬之晨,河水中冒出騰騰的霧氣,讓整個河麵成為一片乳白。遠眺對岸,茫茫然如仙境一般安寧。?

“柳光派來的是誰?“?

他問方鳳儀。他領著一萬騎兵趕來支援,對於先經過蘇國官兵衝擊,緊接著又迎來柳光控製的陳國官兵進攻的方鳳儀而言,李均在這危機之時將倚為臂助的孟遠派來支援,讓他深為感動。餘州此時,也同樣要用人得緊啊。?

“細作來報,敵將是陳國前將軍霍匡。“方鳳儀道。談到霍匡這個名字,他頗有些不解。?

“方兄有此人的資料麽?“孟遠也同樣覺得奇怪。柳光敢於將獨當一麵的重任交與這個霍匡,那此人就不應是泛泛之輩。雖然他的官職“前將軍“在武將中是比較高的了,可從來就未曾聽人說起過此人。?

“據說此人本是一縣令,不懂武學。“方鳳儀皺著眉道,“以往也隻不過在他那縣裏治治匪,未曾指揮過大戰。“?

“甚至連馬都不會騎。“旁邊一將插言道,“他上陣打仗,從來都不騎馬,是坐在一頂八抬大轎之上。“?

孟遠看了那將一眼,見那將服飾是蓮法軍的樣式,知道是隨甘平來投的蓮法宗將領。他們在陳國與柳光大戰敗走,對於敵情自然要了解得多,因此孟遠問道:“那此人指揮作戰如何?“?

那名叫左思敬的蓮法宗將領臉上露出頗為忌憚的神色,道:“這霍匡指揮作戰,倒也沒有什麽出奇之處,但每次隻要他出現,我軍便會敗北。“?

孟遠怔了怔,頗覺得好笑地道:“也就是說此人運氣特好啦?“?

左思敬有些難為情地撓撓頭。在不足一月的激戰之中,蓮法宗程恬部下的眾多文武將領一一陣亡,他也是甘平自低級軍官中提拔而起的年輕人,如若硬要他將對方用兵之道說出所以然來,確實是難為他。?

“唔。“孟遠沉吟了一會,他自然不會真以為霍匡僅憑運氣好便可以被柳光提拔出來,戰場之中,隻憑運氣是無法活得長久的。身為將才,他深知“善戰者無赫赫之名“的道理,這霍匡雖然既無名氣又無特點,但更有可能是深藏不露的將才。?

“這幾日霍匡並無異動,似乎是給桂河難住了。“方鳳儀道。經過和平軍與蘇國官兵的大戰,桂河兩岸能夠用來渡河的大小船隻盡數落入和平軍之手,對岸的十萬陳國大軍想要渡河,幾乎是不可能。?

“河對岸有多少我方的細作?“孟遠沉吟了一會兒,忽然問起這個問題。?

“有十六人。“?

“十六人……“孟遠心中稍寬,如此應該不會漏了霍匡的行蹤才是。那霍匡在河對岸靜止不動,究竟是何意??

“莫非霍匡本意便是將我們牽製在此處?“呂無病道。?

“正是!“孟遠猛然省悟,“霍匡本意隻怕就是將我軍牽製於此,以便柳光對餘州的攻掠。若是我軍露出空隙,他也會毫不客氣見機行事!“?

“那我軍便在此與之對峙不成?“左思敬很自然地用上了“我軍“一詞,自與方鳳儀相識之後,他便發現方鳳儀原來不是那麽難相處的人。?

“他不來攻,我便攻過去!“孟遠吐出這幾個字,用力一揮手道:“方兄,將船隻準備好,今夜我要渡河!“?

“孟將軍,這不太好吧?“方鳳儀略有些遲疑,李均之令,是他們能守住楓林渡,讓清桂有個安全的後方便可,而出擊之事,似乎不在李均授權範圍之內。?

孟遠堅定地道:“無妨,我先過河為前鋒,突入敵陣中後你為我後應,若是我戰不利,你便來救我,若是順利攻破敵陣,你乘勢掩殺!“?

“請以我為前鋒!“呂無病從孟遠臉上看出了不容更改之色,他隻得婉轉提議道:“將軍身負李統領厚望,全軍上下皆唯將軍馬首是瞻,不可輕身涉險。“?

聽了他的話孟遠哈哈笑了起來:“無病,你幾時見過我躲在後方了?這次我要固執一回了,你們且放寬心,我自然會謹慎從事!“?

拗不過孟遠,無病與方鳳儀隻得懸起顆心,為孟遠的連夜突襲作準備了。?

這一夜烏雲蔽月,桂河之上夜風如刀。孟遠令人以粼粉塗於船後,以為後麵的船隻指路,五千精兵乘風破浪,悄無聲息地接近對岸。?

河岸邊靜靜的沒有人聲,河水拍擊河岸的響聲遮住了船行之聲,孟遠凝神向岸上瞧去,隻覺樹木在黑暗中如一群怪獸,森然欲舞,?

“且慢。“身旁戰士意欲上岸之時,孟遠伸手止住了他們。他側耳傾聽,樹林之後隱隱有軍中更鼓之聲,一切都極正常,看來那霍匡並未察覺和平軍的攻來。?

“太安靜了,太正常了。“孟遠在心中默默想。他之所以要強渡夜襲,並非他貪功,而是他深知若是自己能攻破霍匡,進入陳國,出現在柳光身後,對於正處在柳光無與倫比的壓力之下的餘州,將有多大幫助。但若是在此敗陣,不唯對李均毫無臂助,隻怕還會連帶將這新奪來的蘇國清桂丟去。若是如此,隻怕自己便是自盡謝罪也於事無補。?

“不可能,左思敬說這霍匡指揮作戰雖然不是奇計疊出,卻也能抓住時機,他如何會這般大意?“?

在心中自問了一句,孟遠頗覺躊躇,若是就此回軍,隻怕要為無病及方鳳儀等嘲笑,不戰自退也不利於軍心士氣,若是上岸,若是中了埋伏,這五千精兵隻怕盡要化為灰燼。?

“將軍,何時上岸?“已經有些不耐煩的戰士躍躍欲試,副將見了他們在黑暗中仍閃亮的眼睛,便催促地問道。?

“且再等一等。“孟遠用力握住大刀刀柄,冰冷的刀柄傳來了夜的寒意,他深深呼吸了一下,努力使自己從猶疑不安中鎮靜下來,此刻最需要的便是冷靜地判斷了。?

遠處傳來的更鼓聲在深幽的夜色裏更顯響亮,便是嘩嘩的流水聲也無法遮住。孟遠忽然一甩手,船行來雖然無聲無息,人不能察覺得到,但岸上樹林中的寒鴉歸鳥,卻應發覺和平軍的來襲,這些寒鴉歸鳥悄然無聲,便隻證明一件事情。?

“傳令給後船,立即返回!“?

他決然道。身旁副將詫異地望著他,而做出這個決定後的孟遠卻長長出了口氣,似乎在心中與一個強大的對手對決過。?

命令借著粼光被傳了回去,和平軍的船隻紛紛啟錨回航,正這時,岸上傳來驚雷般的戰鼓聲!?

“殺!“?

一瞬間火把齊舉,將整個河岸照成白晝,跳躍的火光下,是陳國官兵兵刃上的閃閃寒光。孟遠隻不過倒吸了口冷氣,火箭便如驟雨般撲天蓋地而來。?

“盾牌!“孟遠大喝道,在一片殺聲中,他的命令無法傳到其他船上,但其餘船上的和平軍都自然地樹起了盾牌。人雖然並未給箭射中,船卻難以躲閃,熏了油的火箭落入木船之上,片刻間便在船頭也燃起了烈焰。?

“滅火!“除去用盾牌撥擋敵人火箭的將士,其餘人大多都開始救火,正這時,岸上的陳國官兵發出了震耳欲聾的歡呼!?

“霍將軍!霍將軍!“?

孟遠在船頭舉目望去,隻見在火把之中,一頂八抬大轎如鶴立雞群,轎四周沒有簾幕,轎中之人看不真切,但可以察覺他並沒有著盔甲,而是一襲長衫。他應就是霍匡了。?

那霍匡在轎中揮了揮手,陳軍上下竟然一瞬間靜了下來。?

“敵將聽了!“轎中傳來一個略有些沙啞的聲音,雖然清楚,但中氣卻並非很強。孟遠心中一動,知道這霍匡果真是文官出身,並不長於搏殺之道。?

“你且向上遊方向看看!“霍匡聲音中略帶自負之意。?

孟遠依言向河上遊望去,不由勃然色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