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洲狂瀾 第五卷 第一章 文風

第01小節?

“李統領已經擊退柳光老賊,迫其訂下城下之盟,我餘州百姓又可安享太平日子了!”?

“李統領已經回軍雷鳴城,不日將至狂瀾城了,這喜酒,看來年前就可以吃上了!”?

帳幕之外傳來讓墨蓉心跳耳熱的竊竊私語,她禁不住將塞了鴨絨的枕頭將頭藏起,整個人都塞在軟綿綿的被墊裏。?

“羞死人了……那個……那個傻瓜……”她的心不住地狂跳,似乎不願安居於她胸中,想詛咒一下那讓她連日來不敢踏出營帳一步者,又害怕詛咒被大神聽見而改了過來。營帳外侍衛們同夷人少女在沒大沒小的開著玩笑,而這玩笑又總是與墨蓉有關。?

怔怔忡忡地發了會呆,帳幕裏的光線逐漸開始暗下來,墨蓉輕輕用貝齒叩著自己的手指,算行程,明天恐怕李均就可以回到狂瀾城了,自己……自己當如何去見這亂說話的人兒??

帳外人語聲漸行漸遠,墨蓉打起精神從榻上爬了起來,因為害羞,她已經在帳裏躲了一整天了,現在天色漸晚,她應當去四處看看。狂瀾城雖然在兩年前便已經築成,但後期的工程還需要時日。而且這兩年來李均在狂瀾城中設格物局,由她主管設計督造對百姓民生及戰事有所裨益的新式器械。這兩處都是她每日都必須去的。另外,今日是海天樓完工之日,作為狂瀾城一大盛景的海天樓,雖然不是她親自設計,卻也集常人越人能工巧匠之智而成,如果她不去看看,今夜定難入眠。?

好在隨著人口滋長,狂瀾城中各族人等熙熙攘攘,越人雖以保守著稱於世,在城中卻也不難見到越人女子遊玩。她隻需以一巾遮住,就不愁被人認出來。?

小心翼翼避過警哨,墨蓉出了帳幕,但沒行多遠,一雙手忽然伸了過來,捂住她的眼睛,咭咭的輕笑聲從她耳後傳來:“新娘子姐姐要去哪呀?”?

無需問,墨蓉便聽出了這是夷人少女呂恬的聲音。自從倭賊第一次侵犯狂瀾城以後,呂恬便隨在她身側。兩三年來,當初瘦弱纖巧的十四少女也亭亭玉立了。?

“臭丫頭,我要撕你嘴。”墨蓉羞紅著臉,抓住了呂恬的手。越人天生較矮,墨蓉雖然在族中算高者,但與呂恬站在一起仍矮上一些。?

“我說錯了嗎,姐姐。”呂恬擁住墨蓉的胳膊,歡喜之色溢於言表,“我就知道你不會躲一天不出來的,今天可是海天樓大功告成之時,你一定會去看的,我要陪你去!”?

“我也知道你會溜來的,若是我不去,你自己也會溜去。”墨蓉輕輕擰了一下呂恬嬌俏的麵龐,“海天樓建成,你與屠龍子雲以後便又有新的玩處了。”?

這次滿臉通紅的換了呂恬了。自被屠龍子雲從商船上帶到狂瀾城,她便對這亦兄亦友的男子產生了好感,初時隻不過是一種對真心關懷自己者的感激,但隨著年齡漸增,這種感激也逐漸萌芽成情苗。屠龍子雲風流之名滿於狂瀾,或者沒注意這年方十六的少女,但與呂恬朝夕相處的墨蓉卻知之甚詳。?

“姐姐,姐姐,不要取笑我啊。”呂恬臉的紅潮褪去,她低聲呢喃,垂下首去。這樣的夜晚,狂瀾城中各界名流定然群集於海天樓,屠龍子雲如何會舍棄這與仕女閨秀親近的機會,而自己,而自己又怎會舍棄這遠遠看他的機會??

墨蓉輕輕拍了拍呂恬的手,有些同情地歎了口氣。比之呂恬,她算是過來人了,知道感情之事,盡在一個緣字,強求不得,自己也不陷在感情之中無處是從麽。?

“好妹妹,我們快去,偷偷看看就回來,對了,你也蒙住臉,要不別人一看到你就知道我到了。”?

呂恬揚起臉,少女情懷,閨怨來得快去得也快。她笑著將紗巾蒙在臉上,道:“墨姐你以為這望海樓會傳名千古麽?”?

“若是論建築,望海樓集常人與越人機構巧者之大成。”墨蓉談及建築,也暫且將自己的煩惱拋開,“選建樓之址時,我們特意請楚青風仙長卜地之經緯,雷魂觀天之星象。因此海天樓所在之地,為這狂瀾城氣脈之所在,在天地靈氣之上便足以傳世。”?

呂恬嘻嘻一笑:“這個可有些玄啊,我不懂。”?

墨蓉也笑了:“你注意沒有,從我們這望去,雖然相隔遙遠,海天樓仍如虎踞龍蟠一般,之所以如此,便是因為地勢得當。”?

呂恬極目向海天樓望去,座落在伸入海中一角的海天樓,在夕陽之下分外高大,氣勢巍然雄壯。數年間狂瀾城中高樓林立,但這海天樓俯瞰於其上,當真有氣吞山河之勢。?

兩人來到樓前,雖然上午已經有許多人來過,但眾多看熱鬧者已經將這由一群台閣樓宇構成的建築群前擠得滿滿的。絕大多數人都必需等到來日正式開族之後方能登樓賞玩,隻有貴賓才能登堂入室。?

墨蓉悄悄掀起自己頭巾的一角,守住門口的衛士自然認得她,臉上露出又是好笑又是歡喜的神色,他臉上的複雜表情,令頭巾底下墨蓉的臉再次羞得通紅。?

“讓這兩位姑娘進去。”那個衛士笑吟吟地推開另一個衛士,給墨蓉與呂恬讓出了過道。兩人才進去沒幾步,忽然身後一人大聲質問道:“為何前麵兩個女子能進去,我堂堂男子反而不能進去?”?

這人話語間自負之氣,讓墨蓉聽了就覺刺耳,回過頭看去,是個三十出頭的常人漢子,麵色白皙,身材略有些粗胖,看起來象個富紳,但衣著卻有些寒酸。兩個衛士橫戟攔住了他,他話聲雖大,臉上卻看不出怒容。見了墨蓉回頭,他微微一笑,點了一下頭,似乎他方才大聲說話,就是為了讓墨蓉回頭望他一眼。?

墨蓉心中一動,這人外表倒也平常,但一雙眼睛清澈如泉。墨蓉回過頭去對那衛士道:“這位先生是我請來的,就讓他進來吧。”?

衛士原本就是和平軍中撥來負責狂瀾城巡檢的,因此雖然有些詫異,卻不願違背墨蓉之語。那男子被放了進來,也不向墨蓉稱謝,隻是微點點頭示意,便向內走去。?

“哼,姐姐怎麽放這麽無禮的人進來了。”呂恬輕輕哼了聲,墨蓉幾乎可以想到她的小嘴定然輕輕撅起,便微笑著拍了拍她的手。這幾年來墨蓉雖然童心尚未泯,但比起初來狂瀾城遇上藍橋二人時,要沉穩地多了。?

呂恬很快便將那男子帶來的不快忘掉,沉醉於亭台樓榭與曲徑通幽所給她帶來的驚奇之中。這裏剛開始施工之時,她曾來過幾次,但夷人對於大海的興趣遠勝於對磚石的興趣,因此對這裏還是極為陌生。?

海天樓名為樓,實際上是由占地足有五百餘畝的一群建築構成,因主樓稱海天樓而得名。建築之時一反神洲講究對稱莊嚴的樣式,無論是樓宇長廊,或是湖泊流水,處處布置都暗藏靈韻。假山園林,又巧妙地將不同處的景致分割開來,讓人每前行一步,所見都與方才有所不同。雖然僅五百餘畝的占地,卻足以讓人流連整日,樂而忘返。?

“真是奇妙,姐姐,真是太有趣了。”當墨蓉將設計得精妙之處一一向呂恬指點出來時,呂恬驚歎不已。因為墨蓉心中還事,二人行得較快,在華燈初上之時,便來到了主樓海天樓之上。?

海天樓共有七層,高有九十九尺。一樓二樓和三遊者如雲,大多是城內少年仕女,屠龍子雲倒難得的不在其中。二人上了四樓,不由得微微怔了一下,隻見四樓之中人數不少,雖然不時有吟哦之聲傳出,卻比之一樓二樓三樓要安靜得許多。?

“子雲,怎麽回事?”墨蓉見屠龍子雲正在與幾個年輕女子說話,便同他招呼道。?

“哦,這些先生都是城中富商們請來的客人,據說海內名士有大半被邀來。”屠龍子雲頗覺無趣地道,“這些先生們善於吟詩作賦,各位富商閑極無事,便重金禮聘,請他們為海天樓作樓記。”?

墨蓉不由得微微一笑,這些文士名流雖然手無縛雞之力,但向來聲望極高,和平軍作為狂瀾城地主,自然得有位高級將領陪同他們。在大多數將領都去了前線之際,屠龍子雲雖然是不情願,卻也不得不在此。?

“對了,墨姐,你是不是來送喜糖給我吃的?”屠龍子雲忽然笑道。?

墨蓉一瞬間被羞怯所吞沒,幾乎恨不得上前打屠龍子雲一下,但她看到屠龍子雲身旁幾位仕女強忍著的笑臉時,急忙拉著呂恬向五樓跑去。?

“嗬嗬。”身後傳來屠龍子雲與那幾個仕女的笑聲。這笑聲雖然很輕,卻很驚動了正在冥思苦想的那些名士,有幾個惱怒地向屠龍子雲瞪了過來,屠龍子雲忙強忍住笑。但當他們轉過臉去時,屠龍子雲又向他們吐了吐舌頭,將幾位仕女又逗得吃吃笑了起來。?

登上五樓,遊人便少了許多,想來是有屠龍子雲在四樓守著,閑雜人不能輕易上來的緣故。幾個城中的富商,如賈同莊恒等正聚在一起低聲說著什麽。見了墨蓉,雖然絲巾蒙麵,他們眼光老辣,仍舊認了出來。?

“墨姑娘可來晚了。”他們個個心思活絡,自然知道墨蓉以絲巾蒙麵的原因。但這幾年來,他們與墨蓉也已經很熟稔,知道她雖然在這方麵害羞,卻不是個小家子氣的女子。況且隨著李均與墨蓉大婚之日的臨近,墨蓉很快將成為餘州與清桂的女主人,這時還不知道進行感情投資,這些富商便個個蠢笨如豬了。?

“各位老板好。”見這些老板認出了自己,墨蓉隻得除去臉上的絲巾,微笑著向眾人行禮。她臉上還殘有醉人的酡紅,商人們心知肚明,相互望了一眼,都微微笑了起來。?

“墨姑娘為天下第一巧匠,對這海天樓有什麽看法?”賈同見墨蓉臉色又開始紅起來,忙岔開話題,問道。?

“神洲自古以來,所建樓閣,三層以上便稱高樓,五層之上便稱危樓,象這七層的樓宇,便是在四海汗君臨天下之時,也不曾建過。”墨蓉慢慢地道,“狂瀾城地臨大海,海風猛烈,因此建樓之時首當其衝者,便是如何能讓這七層樓宇在大風之時毫發無損。因此,這樓宇之基深達十尺,樓中支柱,是由銅柱一根根銜接而成,即便是如此,我們仍不放心,到了六層七層,不再用木石,全都使用的是我們越人發現的合金,甚至連瓦片簷檁,都是如此。”?

那些富商雖然在建樓之時都曾大力出資,對於樓的結構也了然於胸,但聽墨蓉一一說來之時,仍是津津有味。倒是呂恬心中想的是在四樓的屠龍子雲,左耳朵進,右耳朵出,聽得莫明其妙。?

“等到了夏天,我們便可以看到一奇景。”墨蓉繼續道,“夏天打雷之時,雷電擊在這六層與七層之上,金光四射,如烈焰騰空,景色壯觀定然甲於天下。”?

正說到這裏,與屠龍子雲在一起的一個仕女碎步上了五樓,輕聲道:“諸位叔叔伯父,請下樓一觀名士們的大作。”?

這些富商們既是要附庸風雅,這種場麵自然是不能錯過的,況且這些名士多是被他們重金延請而來,還有些相互攀比的味道在裏頭。因此眾人向墨蓉告退,莊恒下去之時忽然轉身道:“墨姑娘,你也來看看吧。”?

呂恬早有此意,立刻拉著墨蓉的手向四樓下去:“姐姐,我們去看熱鬧吧,反正那些名士又不認識你,如果子雲哥哥敢胡說八道,我們兩個人一起撕他嘴。”?

眾人回到四樓,眾名士一一將自己的詩詞歌賦吟誦出來,一時間海天樓中,抑揚頓挫,酸氣衝天。墨蓉對詩詞歌賦略有涉獵,聽了這些人的大作,雖然都為上佳之選,但總覺得與她心中的海天樓不相彼配。?

當最後一人也吟誦完後,四樓裏名士們相互吹捧客套,富商們也都撫掌稱好,唯獨三樓傳來一個聲音道:“好則好,但想用在這海天樓之上,與海天樓同傳千古,隻怕還有不足。”?

滿座之中立刻靜了下來,名士中個別修養不好的,臉上已經浮上了怒氣。隻聽到樓梯處傳來格格的腳步聲,過了會兒,一個男子出現在眾人麵前。?

墨蓉與呂恬對望了一眼,這男子正是進門時被墨蓉放進來的那人。眾名士見其人相貌平平,衣著寒酸,都哂然一笑。一名士道:“這位先生口出大意,想必是能作出與海天樓同傳千古的佳句了?”?

那人在眾人目光之中鎮定自若,麵帶微笑道:“勉強可以一試。”?

他話語雖然還帶上一分半分的謙虛,但他臉上的表情讓這點謙虛也化為烏有。自古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這讓修養好些的名士們也禁不住動了怒,另一人道:“那麽我等就在此恭侯先生的大作,先生需要多長時間?”?

“古人七步成詩,三步成句,若是花上半日時間,我這大作又如何能配得上這冠絕千古的海天樓?”那人一伸手:“筆來,磨墨。”?

有好事者奉上了筆墨,那人在樓中一端詳,毫不客氣就站到一扇繪著海天樓景色的屏風之前。他自腰下掏出一個酒葫蘆,打開蓋子,酒香四溢。他就著葫口將滿滿一葫蘆酒一飲而盡,將空葫蘆扔開,提起筆便開始在那屏風上疾書。?

“李將軍均知餘州,方五載,百姓安居樂業,商旅絡驛不絕。”?

他才寫出第一句,立即有名士搖頭冷笑:“不吟眼前景致,卻記些這樣的辭句,就憑這個也能流傳千古?”?

那人沒有理會竊竊私語之聲,奮筆疾書:“餘州民眾,樂而忘憂,同心協力,得成斯樓。”?

“這一句也不過爾爾,言語鄙俗,算不得佳句。”又有人評道。?

“樓成之日,天地同歡,高朋滿座,俊采風流。餘江湖野人,適逢佳會,珠玉在前,獻醜於後。”?

“總算還有些自知之明。”一人低聲道,人群中傳來哂笑之聲。?

“餘州龍蟠虎踞,鸞棲鳳翔。海天空闊,東有鯤魚化鵬之溟;山河峻美,南據金鯉騰龍之澗。若夫春日榮榮,則草長鶯飛,桃紅柳綠,農歌於田,漁唱於渡。至於秋高氣爽,則風和日麗,瓜甜果香,金氈滿地,銀鱗滿江。”?

當他這段寫出時,眾人雖也不覺其出眾,卻再無一人能嘲笑於他。呂恬看得好奇,低聲問屠龍子雲道:“子雲哥哥,他寫的是什麽意思?”?

屠龍子雲撓頭苦笑,倒是身旁一仕女鳳目迷離,道:“他稱讚餘州地勢得天獨厚,物產豐饒,百姓勤奮。”?

“登此名樓,見此佳景,眾人皆歌,吾獨長歎。”隻見那人筆鋒一轉,寫道:“遙岑遠目,神洲萬裏烽煙四起,遐思邇想,黎民億兆水深火熱。血流成河,三江五湖盡為赤色;屍橫於野,四極八荒滿目瘡痍。舉世皆悲而吾獨樂,吾樂又何樂也!”?

這幾句一寫出,滿座之中鴉鵲無聲。那些名士吟誦賞玩,不乏佳句,但大都為自得其樂之句,卻沒有一人**及天下蒼生。此時見那人寫出,不禁都覺赧然。?

“厚此薄彼,原非仁者之心;愛屋及烏,方見壯士之誌。餘州偏安一隅,於天下百姓何益也?狂瀾獨盛一時,於天下名城何益也?嗚呼,古之賢者,進則思百姓無以為食,退則**黎庶無以為屋。願天下之難盡於其身,願世間之福與人共享。以今觀之,今人何如古人哉!”?

“使天下州國盡如餘州,使天下牧者盡如將軍,再登此樓,痛飲醉臥,不亦快哉!”?

當那人最後一筆如刀般劃出,滿樓之中,再無一絲一毫聲響。片刻之後,方有人撫掌長歎:“好個舉世皆悲而吾獨樂吾樂又何樂也!”?

第02小節?

“哦,這海天樓記是如何寫的,**與我聽聽。”?

柳光擁著錦裘,坐在戰馬之上,微眯雙眼。他身旁的劉錚則神采飛揚,將海天樓中那人的文章慢慢**了出來,抑揚頓挫,顯然他本人對此頗為讚賞。?

“使天下州國盡如餘州,使天下牧者盡如將軍,再登此樓,痛飲醉臥,不亦快哉!”?

當劉錚將最後一句**完之後,柳光慢慢將之重複了遍,沉吟半晌,忽然微微笑了起來:“這人當真亂來。”?

“主公此言何意?”龐震愕然道,“此人外表輕狂,文辭卻質樸,頗有古風,主公若以貌取人,恐怕天下英雄盡皆寒心。”?

“我知道,我知道,哈哈哈……”柳光揚聲大笑,“我是說,此人在海天樓記中頗有勸李均征討天下,將餘州之盛遍及神洲之意。李均小兒原本就有虎視狼吞之心,見了此文,必定又要興兵勞師。”?

“若是李均小兒興師動眾,首當其衝者,恐怕就是主公。”龐震道,“主公如今四麵環敵,對李均小兒不可大意。”?

“先生且放心,李均小兒輕易不敢伐我。”柳光撚須慢慢歎道,“我年過半百,還有多少精力好用,李均小兒正當少年,他有的是時間等我老去。時間,可不是站在我這邊。”?

“主公何出此言,李均小兒貪功好事,行軍勇烈有餘陰柔不足,方略雖多卻易義氣用事。能有今日成就,已經是其極限,我料他若仍不知內斂,必然會受挫而一蹶不振。”劉錚道,這幾日來他一直在想李均之事,因此對於李均及餘州的情況最為清楚。?

“嗯,劉先生之言甚是。”柳光頷首道,“李均為陸翔弟子,他始終站在陸翔身影之中,下意識裏想證明自己,因此行事未免冒失。此次我小看了他,所以有此失利,待我再來餘州之時,便不會讓他有任何可乘之機了。”?

劉錚與龐震相視一笑,柳光雖老,壯誌猶在,這讓他們相當心安。過了片刻,柳光又問道:“對了,那個作海天樓記的叫什麽名字?”?

“就是角山蘇白。”劉錚道。?

“哦?那個有怪才之稱的角山隱士蘇白?”柳光驚道。?

“正是。”劉錚點了點頭,“傳聞他隱於角山,避不見客,四方慕名來依者竟然有五百戶之多。”?

“亂世之中,如此名士,當真難得。可惜,可惜,定為李均所用了。”柳光皺眉半晌,又道,“為何不來投靠我,去要去投靠那李均?”?

對於這個問題,劉錚與龐震都無法回答。論威名,李均五年來雖然威名日盛,但比之如日中天的柳光還差了許多;論實力,即便是餘州、穹廬草原再加上清桂,也不過陳國三分之一麵積,李均全部兵力不過二十萬,而陳國則有近八十萬大軍;論及民心向背,雖然餘州百姓愛戴李均,可陳國百姓也敬畏柳光。那蘇白為何會棄柳光而奔李均??

“蘇白向有狂徒怪才之稱,怪才行事,自然怪異,讓人無法揣測方稱之怪。”劉錚不得不安慰道。?

“回京之後,你二人不必隨我征伐了,專心於國中募集賢才,可惜,可惜。”?

劉錚與龐震心知柳光定然又想起被刺殺的霍匡,兩人禁不住都沉默起來。過了片刻,龐震忽然想起一事,道:“主公此去,除了麵對淮國的淩琦小兒外,還要對洪國的馬濟友,這馬濟友也為當世名將,若是能收歸主公所用,豈非上佳?”?

“正是。”劉錚也道,“馬濟友若能收為我用,洪國唾手可得,我遠勝於與李均爭這區區餘州。”?

“我也有此意,我急於回軍,除了暫避李均小兒鋒銳外,另一個用意便是去收伏馬濟友。”柳光雙眼眯成一絲,唇跡掠起笑意,“先收得馬濟友,再退淩琦。在此之前,我還得助這蘇白一臂之力。”?

“主公之意……”龐震與劉錚都奇道。?

“來人,拿筆墨來,我要寫一幅字送給李均,以此作他新婚之禮。”?

柳光翻身下了馬,有衛士擺好了小幾,柳光執筆略一頓,雙目如蠶,便揮毫下去。隻見筆走龍蛇,鐵劃銀鉤般在這上好的淮線上寫下了“天下”二字。?

“好字,氣吞山河,天下如在掌中。”龐震也禁不住讚道。?

“哈哈,龐先生私我也,因此過譽了。”柳光將筆擲在一旁,“鐺鋃”一聲拔出了寶劍,劍過如風,在那“天下”二字之間劃過,那紙便分為兩半。?

“劉先生,派人將這個下字送給李均,告訴他,天字在我這兒,有機會他就來取吧。”柳光將劍還鞘,翻身上了馬,又哈哈大笑起來。?

“主公也認為,這李均有資格與他爭奪天下啊。”龐震與劉錚心下明白,柳光不僅僅是要送一份禮,更是要激起李均逐鹿天下的雄心。少年人雄心一起,往往行事莽撞,到那時,柳光便可將這下字又取回來了。?

※※※?

此時的狂瀾城,已經處處張燈結彩,一方麵是年關已至,另一方麵則是因為李均的婚姻。?

對於百姓而言,李均自立為王應是遲早的事情。而身為王者,在神洲之中擁有三宮六院也是極正常之事。而且,李均若能及早成婚生兒育女,對於權力的平穩延繼,也極為有利。?

因此,雖說婚期還未確定,但迎接李均大婚的氣氛則早就彌漫開來。墨蓉與紀蘇為了躲避羞澀,也為了合神洲古禮,已經在李均回城後的第三天去了穹廬草原,李均要成親,就必須領人去穹廬草原迎接新娘子。?

本來依著李均之意,他的婚姻應從儉的好。但俞升無論如何卻不同意,作為餘州最先支持他者,俞升的意見他還是須慎重考慮的。?

“若是娶常人女子,統領要從儉便從儉,但如今是常人、戎人、越人三族通婚,無論如何都不可過儉。況且紀蘇姑娘和墨蓉姑娘德才兼容,若是過儉,豈不委屈了她們?”想當初對於李均同墨蓉之間情愫最為反對者,便是俞升了,但如今俞升卻力勸李均極盡奢華迎娶她們。自幼對這人倫禮儀缺乏學習的李均,隻得依允了他。?

大戰之後的餘州,也迫切需要一場喜慶來醫療戰爭中帶來的創傷。雖然在過去的半年之中,和平軍北征西抗,奪得了清桂平原和蘇南三郡,擊敗了乘虛攻入的柳光,但殺人三千,自損八百,除去屠龍子雲萬餘人的水軍外,和平軍也受了一些損失。?

來自各方的賀使絡繹不絕,既有餘州十一城城主派來的代表,也有自清桂平原與蘇南三郡的使者。其中除了不能離開的董成與羅毅外,孟遠令呂無病甘平二人守丹淵雲陽,自己也趕回了狂瀾城,起先隻是為來請罪認罰,在半途中遇上報喜的使者,便知道這次親身前來確實來對了。若是李均大婚之時他不在場,必定將成為二人終生憾事。?

陳國武德二年一月一日,蘇國國王李構下罪己詔,改元天佑,大赦天下,自宰相吳恕以下皆罰俸三月,以為在清桂之戰中被董成決堤淹死的官兵撫恤之用。蘇國國內,一片愁雲慘淡,即便是和平軍治下的清桂與蘇南三郡,巨變之後的百姓也惶惶不知所措。好在董成頗得民望,而其主簿黃選又名高智深,各項措施倒也井井有條。在新年之前,二人便以和平軍之名開倉發放米糧,賜酒肉給百姓。得知李均大婚之後,他們一麵派使者莫子都來賀,另一方麵又以此為名向百姓發放物資。因此,**的民心也逐漸平靜下來。?

而溪州的董成,則以好友唐朋舉薦的琿縣縣城令任遷為使,自海路至狂瀾城。一連數日,狂瀾城都在忙於接待這些來客。?

“今日李統領親自來迎了,不知來者是何等人物。”?

碼頭中的百姓竊竊私語。和平軍在狂瀾城中不禁言語,酒館客棧之中沒有“莫談國事”之玄虛,而和平軍一次又一次的勝利,也助了狂瀾城百姓不少談資。畢竟如李均曾言,和平軍是狂瀾城的和平軍。?

“來了,船來了。”?

有兵士向李均報道。換了一身素絹外衣,難得地摘下了赤龍頭盔的李均在冬日暖洋洋的陽光下容光煥發,他原本就可算英俊,這身打扮讓他減了兩分英氣,卻多了三分儒雅。?

他舉目遠望,在兩艘水師小船的護衛之下,一艘巨大的商船緩緩靠港。這船也不陌生,正是當年載來屠龍子雲的“海闊”號。李均想起此事,不由微微笑了。?

船靠岸之後,乘客紛紛登陸。李均揚聲問道:“任遷先生是哪一位?”?

任遷在人群中聞聲應到:“在這裏。”?

李均向前趕了幾步,身後的鳳九天等人微笑未動。任遷在他臉上看了一會,微微露出驚詫之容,道:“小兄弟是何人,為何喚我之名?”?

李均一揖到地:“在下李均,聞說先生蒞臨,有失遠迎,還望先生恕罪。”?

任遷慌忙放下手中的物件,深深施禮道:“琿縣小人,怎敢勞動李統領大架?我有眼無珠,未能認出李統領來,還請統領恕罪。”?

李均握住他手臂,兩人對望了一眼,都是微微一笑。?

“聞說先生妙計驅逐倭賊,我隻恨不得立刻見先生一麵,聆聽先生教誨,今日終得一見,實在是幸甚。”李均道,“來,先生,我為先生介紹一下眾位朋友。”?

聽到李均以“朋友”稱呼自己部下,任遷心中微微一熱,李均當先引他來到一人麵前,道:“這位先生,任先生定然早聽說過他大名。”?

任遷向那人注目過去,隻見那人身高中等,體形微胖,麵貌倒也平常,唯有一雙眼睛清澈如水。任遷麵露喜色,道:“不必統領介紹,我猜這位兄台,便是文名動於天下的蘇白,不知對也不對?”?

“任兄好眼光!”蘇白行禮道,“想必是在下輕狂無品,惡名遠播之故。”?

“蘇兄果然狂士。”任遷大笑,對初見麵蘇白便開玩笑不以為意,“海天樓記甫出,便傳遍天下,蘇兄之才,也不弱於蘇兄之狂啊。”?

將眾人一一介紹之後,李均便把任遷迎進了營帳之中。狂瀾城內已經建起李均的府邸,但那很大程度上是一個擺設,李均從未在其中宿過一晚,他仍然習慣於在軍帳之中席地而眠。?

“難得眾位先生在此,雖說酒席之間應談風月莫言國是,但我還是要掃掃諸位的雅興,想請教諸位對和平軍下一步的看法。”?

賓主盡歡之後,李均見這些文士們在一起談的多是詩詞歌賦風花雪月,禁不住停下筷子問道。鳳九天看了他一眼,新勝之後李均並不見得輕鬆,相反心中似乎更為沉重了。?

“還請蘇白兄先言吧。”鳳九天道,“我與魏兄伴於統領身側,當說的可都早說了。”?

蘇白素有狂士之名,也不客氣,道:“實不相瞞,蘇某此次前來,一半是為狂瀾城之盛所吸引,另一半則是想見見李均兄及周圍的助臂。”?

聽他直截了當談及李均,眾人的目光不覺都注於他身上。蘇白站了起來,舉杯來到李均身側,道:“李兄能否與我幹上一杯?”?

眾人都不覺詫異,和平軍所向披靡,李均名動天下,人人稱他都尊一句“李統領”,但蘇白卻以平輩論交時的一個“兄”字稱他,言語間頗有不敬之意。?

“有何不可?”李均也站了起來,“蘇兄願指點於我,便是幹盡一甕酒也不妨。”他稱呼蘇白也不再用敬稱,極自然地便以“兄”呼之。?

二人一飲而盡,蘇白哈哈大笑,但臉上卻無笑容,神色間頗為怪異。片刻後,他道:“李兄政略有鳳九天輔佐,軍略有魏展謀劃,武勇李兄當世罕有敵手,孟遠、藍橋、方鳳儀等皆勇冠三軍,我雖山野之人也聽得幾位大名。如今任遷兄在琿縣一戰中令倭賊喪膽,李兄又得一臂助。加之董成歸心,若說我能在這軍事上為李兄做些什麽,那是自不量力了。”?

“但有一事,不知李兄是否想過。”說到這,蘇白語氣一轉,直視李均:“李兄自問雄才大略,比得上四海汗麽?李兄臂助雖多,比得上那千古軍神孫樓一人麽?李兄和平軍之威,比得上四海汗縱橫天下的鐵騎麽?”?

眾人聽得他一連三問如連珠炮般問了出來,言語間不僅無禮,甚至有質問之意,都不禁微微色變。曾經見過李均發威的人,甚至開始有些擔心蘇白的性命了。唯有鳳九天卻什麽也沒聽見般,伸出筷子去夾一粒花生,夾了兩下也不曾夾起來。?

李均臉上神色接連變了幾變,這些年來他讀書日多,對於四海汗的偉業也知之甚深,因此禁不住坐了下來,歎了聲道:“四海汗……莫說我差四海汗甚多,便是蘇國開國之君,嵐國中興之主,我也難說勝過他們。”?

“哈哈,李兄說的不錯。”蘇白笑吟吟地道,“但至少有一點,你並不弱於這些名君,那便是你心胸之廣。”?

李均也笑了起來:“蘇兄先貶後褒,我也不知當喜當憂了。”?

“李兄,我看和平軍中人才雖眾,卻不足以說夠用。”蘇白接著道,“招賢納才,李兄雖曾登台拜士,但收效卻不豐,原因無他,有才者多恃才傲物恥於人下。我蘇白仗劍狂歌,想的是開顏快意,羞的是摧眉折腰,若是連我這等人物李兄都能容下,何愁天下有才者不人心思歸?”?

眾人這才恍然,原來蘇白無禮傲慢倒有一半是為了這個原因。李均聽了一時間也不知當說什麽好,蘇白又道:“如此一來,李兄可以有這愛才若渴的美譽,而我卻要背上狂妄自大的罵名。李兄,我蘇白不是聖人,不過一介狂士,於人有利於己有害之事,我可是要考慮是否值得去做的。”?

“那麽如何才能讓蘇兄覺得值得呢?”李均禁不住問道。?

“我也不知。”蘇白漫然應道,他的話讓眾人有些失望,但他緊接著又道:“先看看李兄能出什麽樣的價吧。”?

眾人禁不住大笑起來,蘇白之話讓眾人幾乎不敢相信此人就是文彩秀於當世的才子。?

“蘇兄所說想的是開顏快意,羞的是摧眉折腰,我也有這種**頭。”李均慢慢道,“實不相瞞,得了清桂之後,勸我自立為王者接踵而至,我心中有幾分歡喜,但更多的是畏懼。”?

“歡喜的是我本是一介武夫,既無老天眷顧又無貴人扶持也能有今日,這靠的是許許多多普通人的相助。懼的是若我自立為王,那麽這麽多相助我者就要向我行跪拜之禮,就要向我叩首,就要向我稱臣下稱奴才,此非我之本意。若是得了天下卻失去了可以平起平坐之人,那未免也太孤獨。”?

眾人幾乎是目瞪口呆地聽著李均闡述胸臆,為了榮華富貴,千古以來無數父子相殘手足相傷的舊事,無數人頭破血流不顧廉恥,卻被李均一個“未免太孤獨”的理由淡淡拒絕,不由得眾人不驚。?

“那未免太孤獨!”蘇白大笑道:“千古帝王,個個都被稱作‘獨夫’,自稱也是‘孤家’,原來是太孤獨的緣故!”?

眾人都從震驚中大笑起來,以往神聖不可侵犯之事,被蘇白與李均二人輕易便揭去神聖的光環。?

“魏展曾以古之帝王成大業後便屠戮功臣名將之事警醒我,我個性中也是陰毒的多坦直的少,因此每每有事不如意時,便會起惡**。”李均苦笑了一下,將自己剝開來給人看原本就是件痛苦之事。自從陸翔死後,他原本不打算再信任任何人的,但隨著婚期將近,他不自覺中又開啟心扉了。?

“所以我也畏懼若是我真成了什麽王,是否也會憑自己好惡傷人性命。我讀史書,古之帝王中殘暴不仁者大多聰明有才,之所以在史上留下個惡名,無非是因為他們太孤獨,沒有能限製他們的人,沒有能限製他們的事。因此我對於稱王之事不是沒興趣,實在是畏懼。”?

“那就不稱王是了。”蘇白一笑道,“不過若是不稱王,那些想投靠你博取榮華富貴者便要離你而去了,他們中也不乏有才之人,這件事確實讓你兩難。”?

“這倒不難。”鳳九天終於夾起一粒花生米放入嘴中,道:“那些帝王成為獨夫,並不是他們個人的問題,而是製度的結果。權力過於集中於一人之手,是他們走上獨夫民賊之路的原因。李統領大可有王之名而無王之實,將這製度變通一下,既可安想取榮華者之心,又可收恃才者之意。關鍵便在於不可讓一人權力過大而失去平衡,惟平衡方久遠。”?

“說起來容易,可是當李兄嚐到了權力之妙處後,我恐怕他就難以割舍了。況且即便是李兄一人願舍棄權力,那其餘人呢?沒有根基之物,遲早還是要消失的,當李兄放棄權力之時,也就意味著這變通的製度將消失,這平衡之局打破。”蘇白不客氣地道,“李兄自承比不上四海汗,可四海汗一死,他蓋世偉業便煙消雲散,我擔心的是李兄的功業也會如此。”?

第03小節?

衛兵進了帳幕,往大火盆裏加了幾塊炭,新炭發出劈叭的裂聲,漸漸被周圍的火引燃,也加入到這火熱的一團中去。?

鳳九天臉上的平靜慢慢消褪了,他與李均對望一眼,兩人眼中都閃過喜悅之色。?

“蘇兄言之有理,但不知蘇兄有何良策?”?

蘇白微笑道:“教化。沒有根基便培養根基,缺乏傳統便製造傳統。”?

鳳九天擊掌道:“正是,等的就是蘇兄的這句話,蘇兄可願擔此大任麽?”?

蘇白怔了一下,這樣的大事按理說應由李均決定的,但李均卻笑而不語,顯然鳳九天這提議正合他意。?

“看來我倒是出了個讓自己辛勞的主意了。”蘇白眉頭一揚:“是否鳳兄與李兄早就討論過我所說之事?”?

李均哈哈一笑,伸手將蘇白又拉回席中:“我與鳳先生不隻討論過一次,坦白地說,要我舉兵橫掃天下倒比要我教化百姓更為輕鬆,鳳先生雖然早有謀劃,可惜未得其人。今日蘇兄意見與鳳先生不謀而合,當是行此教化之道的最佳人選!”?

蘇白想了想,道:“不知李兄要我從何做起?”?

“蘇南三郡自古以來便是蠻荒難治之地,士民好勇鬥狠,豪強武斷鄉曲。”鳳九天道,“如能從這三郡開始,教化四方,讓百姓都能體會到這平衡的好處,那麽即便你我之後,這平衡之術也將延續下去。”?

“好,鳳兄便在李兄身側策劃平衡之政,我便在地方推行平衡之政。”蘇白將李均為他斟滿的一杯酒一飲而盡,“武力可平天下,而治天下則非文不可。”?

見蘇白慨然允諾去擔起蘇南三郡之政,李均心中大喜。他又對任遷道:“任兄可有良策教我?”?

任遷微笑道:“統領對我何須太謙?蘇兄才蓋天下,統領可以‘兄’事之,我任遷不過是琿縣小吏,現又賦閑於家,統領如果對我也以‘兄’相待,那就顯得統領不能識人了。”?

“哈哈,在座諸位在公事之上都是我左膀右臂,但在私則都是我良師益友。鳳先生、魏先生年紀較長,我以先生稱之,任兄與蘇兄年紀大我不過十歲,我以兄事之正好合適。方才鳳先生與蘇兄所談的平衡之政,實話實說我是不太明白的,我隻知道平衡便是在某種程度上的平等,也就是我與任兄根本就是平等之身,任兄如果不讓我以兄稱呼,那可就是瞧不起我了。”?

李均半是認真半是頑笑的話讓任遷莞爾,他捋了捋須,道:“既是統領厚愛,也隻有如此了。我以為,和平軍今日有五患,這五患不除,則和平軍根基不穩。”?

“第一患在內,餘州隨統領數載,人心安定,可為基石之地。但蘇國清桂與南三郡,積弊不隻一日,和平軍新得其地百廢待興,稍有風吹草動,我恐便有易幟之憂。況且在這兩地與餘州之間,還隔著穹廬草原,戎人好利,若是被人收買挑唆,難保不生異動。第二患在西,柳光一代將才,從恒國來陳國後放開手腳,三載便權傾陳國,成為陳國實際上的國主。他雖然新近退走,但絕不會善罷甘休,洪國馬濟友隻怕不是他對手,而淮國淩琦據說年紀很輕,要對抗柳光恐怕也有些吃力。當柳光將牽製其的諸般力量一一掃平,必定會卷土重來。第三患在北,我大蘇國建國日久,民心仍附,雖然此次元氣大傷,仍有一戰之餘力。況且我大蘇國向來與嵐國、洪國有往來,若是有人許這二國以重利,向這二國借得重兵來攻清桂,我看和平軍將又是一番惡戰。第四患在東,東溟倭賊年年騷擾,不僅危害和平軍財源遠海貿易,甚至劫掠沿海郡縣,而且倭賊奸猾狠毒,目前來看雖然是零星騷擾,但卻是在掘和平軍之根本。第五患則在統領自身,統領定餘州,平蓮法,和戎夷,收清桂,這幾年來戰無不勝,雖然小有失意卻總能轉危為安,這驕氣傲氣總是難免。”?

如果說方才蘇白的意見是從百年大計長遠來看,那麽任遷之語便是針對和平軍迫在眉睫的問題而談。透過表麵上的大好形勢,直指其下種種隱憂,任遷目光確實有獨到之處。?

“第一患新得之地,有蘇白兄前往新附之地教化,雖非一日可成功,但畢竟對症下藥,而李統領大婚將與戎人和親,因此暫且無須擔憂。柳光雖強,但年歲已長,精力日衰,遲早必為統領所擒。因此這第二患隻需小心防範不給其可乘之機便可。第三患蘇國陛下聖聰,但吳恕奸臣當道,今年初陛下親政下罪己詔,立誌中興,勤修政事,必不會輕易言兵,因此隻需朝貢奉禮一如往昔,陛下也不會發雷霆之怒。唯有第四患第五患,我不知李統領是否已經有了對策。”?

李均聽得入神,欠身親自為任遷斟滿一杯酒,道:“任兄不吝才智,還請教我。”?

任遷輕輕啜了那酒一口,道:“統領先談對這第五患的看法,如何?”?

“任兄所言極是,這幾年來我雖然也有三五次小敗,但大都轉危為安,心中自負之意日盛。況且麵對與陸帥齊名的柳光,我心中每每想起,便覺壓力沉重。我急欲有與其相抗衡的實力,因此定方略之時未免冒險,此次北征便是一例。若非最後勝得極險,我隻怕仍會再戰下去。”?

李均歎了口氣,微微苦笑起來,他年紀尚輕,血氣仍盛,這缺點也在所難免。看著任遷,他又道:“這一戰中,我幾乎前功盡棄,折損鳳先生與紀蘇,如今想起仍不免心驚膽戰。況且連番征戰,師老將疲,我有意一至兩年內不再起戰端。但又擔心柳光利用這段時間繼續坐大,而我卻蝸居於此無所事事,因此心中好生猶豫。”?

“這便與我所說第四患倭患有關了。”任遷道,“統領不必親自出征,也無須征調和平軍主力,隻需令水師出戰,便可收一舉數得之功。”?

“哦?”眾人都奇道,李均雖然猶豫,但言下之意中已經傾向於休養生息,但任遷卻提出征伐倭賊,這不能不令他們覺得有些出奇。?

“我聽夷人船長說,這幾百年來倭人也內亂不止,倭人六島之上有大小百餘家勢力你爭我奪,但近些年來有統合之勢。”?

魏展的話讓任遷報以一笑:“魏先生也注意到倭人動態,這就更好。正如魏先生所言,倭人生性殘暴好戰,雖然有名義上的共主大君,但地方上各家自稱將軍大名,彼此爭鬥不休。這二十年來,倭賊一叫清田慶吉的大名挾大君以令諸侯,將六島倭人中的四島控製在手。此人野心頗大,若是再等下去讓他統合倭人,那麽我恐神洲倭患不再是這般零星碎散。”?

眾人不由吃了一驚,他們有關倭人的情報,都是倭人的死敵夷人帶來的,因此比較片麵。千載以來倭人不斷騷擾神洲東部沿海,造成讓百姓談之色變的倭患,但至今還不曾聽說倭人誌不僅於劫掠者。?

“莫非……倭人想做進襲我神洲的大買賣?”薑堂問道。?

“倭賊不僅想進襲,他更想滅盡神洲諸族,永遠占據神洲土地。倭人原本對神洲諸族敬畏有加,一直向神洲強國遣使通好,四海汗派使者令其臣服被拒,於是調派五十萬大軍攻打倭人。可惜當是孫樓已死,戎人又不習水性,大軍遇上被倭人稱作‘神風’的大風,五十萬大軍絕大多數成為海中冤魂。倭人不戰而勝,自以為得天神之助,從此才開始侵擾神洲。但他們頗有自知之明,深知以神洲之大想一口吞下絕無可能,於是采取零打碎敲之策進行騷擾。若不是後來倭人內亂自相殘殺起來,隻怕我神洲真的要淪亡了。”?

任遷將千載以來的秘史細細說了出來,李均眉頭緊緊擰在一起。他深知這種騷擾的危害,他自己便是在小隊傭兵騷擾之下失去了家園,而且對於以商貿立軍的和平軍言,海上若不安全,也就意味著命脈被人鉗製。?

“若是倭酋清田慶吉一統倭國,也麽倭人必將大舉內侵,因此,與倭賊一戰刻不容緩。”任遷向李均拱手道,“實不相瞞,我來此見統領,慶賀統領大婚倒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勸說統領出擊倭賊。”?

李均思忖片刻,正要回答,忽然覺得腳上一緊,似乎有人踩了自己一下。他側過頭望去,其餘人都盯著他似乎等著他回答,惟有鳳九天將酒杯舉了起來,慢慢將杯中之中喝去一半。?

“任兄所說之事關係重大,非我一人可作決斷。”李均會意,道:“任兄正好要來參加我婚禮,等過些時日我再答複任兄如何?”?

任遷目光在李均臉上掃了掃,笑道:“此事確實非片刻間能作決定,統領要反複思量是再正確不過了。”?

酒酣暢懷之後,李均命人將任遷安頓好,再回到營帳之中,鳳九天捋須微笑,正等著他。?

“先生方才是讓我不要把話說滿,對不對?”李均問道。?

“正是,以統領個性,這關係重大之事,隻怕當席就要商議出個結果。我擔心這結果無論是決定征討倭人還是拒絕征討,任遷都不會為我所用。”?

李均詫然,任遷來投之意顯然很堅定,但鳳九天話語中似乎對他有些懷疑。?

“統領驚訝得沒錯,我是很懷疑這任遷。”鳳九天正色道:“懷疑的理由暫且不說與統領聽,我已經寫下並封在這信封之中,等到統領確信任遷是真心投靠之時再看不遲。現在統領待任遷,仍應真摯信任。隻有一點,出征倭人之事,統領要千萬謹慎。”?

李均微微停了一片,他本來有些擔憂是鳳九天對任遷有些嫉妒,但鳳九天後來的解釋讓他不得不慎重考慮,任遷來此獻策是否有可疑之處了。?

“統領不必細想,總之我已有一計,定然會讓任遷心甘情願為和平軍效力。”鳳九天停了一會兒,又展顏笑道:“此計絕對不會傷害任何人。”?

次日晨,鳳九天與魏展便前往拜訪任遷。?

“兩位為李統領智囊,對在下昨日的提議有何看法?”三人閑聊了幾句,任遷問道。?

魏展點頭道:“任兄昨日所言確實讓人震驚,我思忖了一夜,確如任兄所言,倭人為我和平軍大敵。”?

鳳九天接口道:“然則正如任兄所言,和平軍五患在側,實在是無法集中力量去對付倭賊。況且倭賊為亂,受禍者不隻我和平軍,單以和平軍之力與其抗衡,未免便宜了其他勢力。”?

任遷輕輕敲打著座椅的扶手,鳳九天所說的確實是人之常情,倭賊不見得專門來騷擾和平軍,相反,積弱已久又新近大敗的蘇國,才是他們攻擊的最好目標。月前在滄海郡騷擾的倭賊,起先的打算便是擄掠蘇國,隻不過和平軍搶先占了滄海,才改為與和平軍為敵。?

“二位先生,李統領雖然對自立為王並無興趣,但輔佐他一統天下進位九五隻怕是諸位的夢想。如今李統領有餘州清桂之地,地利已有,有諸君傾心輔佐,人和也有,唯獨缺的便是天時了。”任遷向前傾了傾,誠懇地道,“聖人有雲:‘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欲得天時,先得民心。神洲與倭賊難以兩立,每每談及倭賊內侵之事,有誌之士無不怒發衝冠切齒痛恨。李統領出身低微而居於高位,在百姓士人心中有以下克上之嫌,推行新政便難以得到民心讚同。若李統領能大破倭賊,為神洲除此切膚之痛,則有功於當代獲利於千秋,豈非一舉而兩得麽?”?

魏展與鳳九天相對看了一眼,兩人但笑不語。任遷心知如果不能說服這兩人,就更不可能說服李均,因此又道:“二位先生不說話,莫非是以為我之建議有誤?”?

“任兄,李統領急公好義,自起兵以來待百姓仁義寬厚。誠如君所言,他出身低微,身世又淒慘,但在陸帥熏陶下,常以天下蒼生為己任。因此,有利百百姓之事,他從不敢落後於人。他不隻一次對我說起,所謂仁義的標準既非聖人經卷中的話語,也非士人的評論,而應是是否有利於百姓。”鳳九天道,“因此,李統領倒是有意征討倭賊。”?

任遷大喜,撫掌笑道:“二位應早說啊。”?

魏展接口道:“任兄別急,李統領雖然有意征討倭賊,但被鳳兄勸止了。”?

任遷臉上的喜色立刻消失不見了,他看了看鳳九天,欲言又止。鳳九天道:“任兄說征討倭賊一舉數得,這是不錯的,但前提是征討倭賊必勝。但我愚魯,想來想去征討倭賊都難以取勝,因此不得不勸止。”?

“鳳先生為何出此言?”任遷問道。?

“兵法有言:‘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知己不知彼,勝負各半。’倭賊遠在東溟之中,軍情政情人情,我們知之甚少,這是第一個不適宜出征的。策劃軍略,都需謀定而後動,和平軍向來不曾將倭賊視作大敵,因此也不曾有征討策略,草率出兵不利取勝,這是第二個不適宜出征的。水戰非陸戰,補給後勤遠難於陸戰,況且大海之中風波險惡,這是第三個不適宜出征的。進討倭賊,勝則須分兵駐守倭島,敗則損兵折將,無論結果如何都會削弱我和平軍實力,這是第四個不適宜出征的。另外,不瞞任兄,我們早有進取蘇國掃滅昏君奸臣之計劃,隻待休整完畢就要全力出擊,蘇國富庶肥沃遠勝於倭島蠻荒之地,這是第五個不適宜出征的原因。”?

任遷猛然站了起來,以手捂額,道:“什麽?和平軍有意繼續對大蘇用兵?”?

鳳九天麵帶微笑:“正是,如果不是柳光老賊在後牽製,李統領本欲直搗柳京,祭陸帥之靈於細柳湖畔。”?

任遷慢慢坐了下去,臉上浮出悲憤之色:“唐朋將軍極力對我說李統領是當今真英雄,羅毅將軍也再三勸我來見統領,昨日席間聽李統領自抒胸臆,我隻道他果然會急天下之所急。如今……如今看來,不過如此,請二位為我回複李統領,任某不才,不堪李統領之用,就請辭去。”?

“任兄太急了。”鳳九天道,“不讚成征討倭賊者是我,而不是李統領。若是任兄有方法可以解決我那五個不適宜,我便向統領告罪,如何?”?

任遷聽了他的話怔了怔,呆了片刻後道:“這……這……”?

鳳九天與魏展告辭之後,任遷一個人怔怔坐在屋裏。初升的太陽自女牆上的飛簷探過頭來,將窺視的光射進驛館的屋子裏,幾束金黃色的光落在任遷的臉上,讓他臉上的神色更加深沉。?

鳳九天對李均說的不錯,任遷來狂瀾城,並不是全心來投靠。雖然蘇國已日薄西山,但自陸翔以來,孤臣義士便不曾斷絕,任遷雖明知事已不可為,也有心為蘇國盡一份力。蘇國在此大敗之後,內憂外患都集中一處,隻需稍稍有外力,便會崩潰。環視周圍,能給蘇國加上這外力者,隻有嵐國、和平軍與倭賊,嵐國因為有吳恕這奸相在,反倒不足為患,如果能讓和平軍和倭賊起爭端,那麽蘇國便可得到寶貴的喘息之機。因此,任遷才從琿縣跑到狂瀾城來獻策,但現在看來,想說動李均並不容易。?

“我起先想令和平軍陷入與倭賊的爭鬥之中,一時無法抽身北進,如今看來……如今看來隻有一個方法可以讓和平軍出戰了。”一個上午就這樣過去,任遷終於站了起來,他已以打定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