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斬首(二)

?神洲諸國的戰爭,持續已有千年之久,以往每隔十到二十年,便會爆發一場將各國都卷入的大戰。在戰爭中,國家誕生或者滅亡,一個個大國土崩瓦解,又一個個小國強盛壯大起來。無數的鮮血匯成了江湖,無數身軀肥沃原野,無數骸骨支起了大山。到了這數年,神洲流的血更為猛烈,以往十餘年才發生的大戰,如今數年便會發生一次,甚至於一年之中發生數次。?

在李均進攻蘇國,與蘇國、嵐國的聯軍即將進行一場大戰的同時,柳光也撥調好兵馬,他以善守城的薛文舉領重兵守住西南重鎮石台城,又令韓衝為大將鎮守東南,一方麵加強與餘州接壤處的守備,另一方麵則與薛文舉成牛角之勢,露出隨時將南下與淮國淩琦會戰的態勢。雙方在邊境之中衝突的次數也直線上升,不時有大臣問及柳光是否準備與淩琦決戰,柳光都誨莫如深。?

明裏他半真半假作出將南侵的姿態,暗裏卻以馬濟友為前鋒,領著其本部十萬大軍,自己又挑出這幾年來精練出的十萬部隊為接應,安排好糧秣,作好了一舉襲滅洪國的準備。?

洪國自然發現了柳光的異動,但這數年來馬濟友隔三岔五便調兵遣將前來騷擾,洪國將士煩不甚煩,都有些麻木了。而且馬濟友的獻策極為有效,洪國國力大減,國庫的半數收入,都來自於海平的公開聚賭。同蘇國一樣,洪國也陷入無錢無糧的窘境之中。?

“纖腰,你今日裏可更動人了,妝扮得如此奪目,是不是想著誰家少年郎啊?”?

將這些軍國大事暫且放在腦後,柳光微笑著對垂首向他行禮的愛妾道。他在恒國的家小早在恒國滅國之前,便被殺得一幹二淨,來到陳國之後,陳國前王曾賜給他許多美人。雖然年歲不饒人,柳光頭發已斑白了,但對女色的愛好上,他卻不減當年。?

被他愛稱為“纖腰”的美麗女子半是嬌羞半是嗔怒,行了禮便扯住了他的衣袖,將頭枕在他肩上道:“國公說什麽呢,早晨還剛見著,現在卻說這種瘋話啦。這世上,還有哪個少年郎,比得上國公?”?

美麗的女子,隻不過擁有原始本錢,若是再加上聰明,那便是擁有讓任何男人投降的實力了。饒是身經百戰不曾屈撓過一回的楚國公柳光,當這明月朝露般的女子柔弱的身軀靠在身上撒歡兒之時,也禁不住討饒:“好好,是我不對,不該對我的纖腰說這瘋話。”?

“隻是認不對可不行。”纖腰柳眉一顰,雙目泫然:“奴家恨不得將心都剖出來給國公看,可國公卻總是用些瘋言瘋語來說奴家,奴家可真不想活了……”?

柳光擁著她來到太師椅前坐下,將她輕若無骨的身軀攬在膝上,微笑著拂去她眉眼際的淚水,道:“我可是一老人,你不過二八妙齡,我如何能伴你一生?若是他日我有個三長兩短,最放心不下的便……”?

纖腰用修長的手指堵住了柳光的嘴,兩人相視良久,纖腰慢慢捋著柳光的長須,膩聲道:“國公哪裏是老人了,國公一點都不顯老啊……”?

二人想起昨夜的濃情蜜意,都吃吃笑了起來,柳光將纖腰攬得更緊,道:“如今我身體尚不輸與少年,但英雄氣短兒女情長,我若不為你們打算,又能為誰打算?”?

“國公今日為何總出這種言語?”纖腰在柳光膝上端坐起來,臉上的萬種風情全然不見,換上了肅然的神色,“纖腰若不是國公,即便不曾凍餓暴斃於街頭,也必倚門賣笑於裏巷,哪來如今這錦衣玉食?纖腰恨不為男子,外不能為國公殺敵於陣前,內不能為國公執政於朝堂,惟望能托國公的福氣,為國公生下一兒半女。如今國公動輒出不吉之言,難道說國公已厭倦了纖腰,要棄纖腰與孩兒於不顧?”?

柳光一開始隻是撚須微笑,聽得後來,神色也禁不住激動起來,待聽了最後一句,他雙目圓睜,雙手握住纖腰之肩,目光炯炯盯著纖腰之腹,道:“怎麽,我的纖腰兒……纖腰兒懷了孩子了?”?

纖腰臉上浮起的紅暈將她的肅容衝淡,取而代之的是忸怩:“近些日子身體有些不適,太醫來說是可能有喜了……”?

“哎呀呀,那你為何昨夜不說?”柳光站了起來,一把將纖腰攬了起來,滿麵都是喜出望外之色。纖腰垂下頭,略有些不安,聲若蚊蠅地道:“奴家昨夜不自禁,再加上想起再過些時日,奴家便不能受國公恩寵,因此……因此到今天才請國公來告訴國公的。國公千萬莫怪纖腰……”?

“如何會怪你!”柳光抱著她身軀,在堂中行了兩步,笑道:“你可是我的寶貝,便是含在嘴中我也怕化了,如何會怪你!”?

纖腰鬆了口氣似的,將臉貼在了柳光頰上:“國公不怪纖腰,纖腰可就放心了。”?

柳光最大的憾事,便是子女都為人所殺,到了陳國後連年征戰,雖然他精力旺盛**無度,卻一直不再有子嗣,故此將一直隨自己在軍中的侄兒柳泰過繼為子。如今聽到纖腰有了孩子,心中之喜,實在是不可言喻。?

“我後繼有人了!”他緊緊摟著纖腰,抬起頭來呆呆望著屋頂,半晌後大聲笑了出來。?

“有一件事……”纖腰先是被他的笑聲驚住,接著便也嫣然笑了起為,“國公何時有空閑?”?

柳光微微定了一下,現今正值將大動刀兵之前的緊張之時,他如何能有空閑?過了片刻,他道:“纖腰要我何時有空閑,我便何時有空閑。”?

纖腰心思乖巧,否則也不會在柳光眾多姬妾之中倍受柳光恩寵,一聽便知柳光言不由衷,便輕輕掙開柳光懷抱,盯著柳光雙眼,道:“奴家曾在城中護國寺中許下心願,在今年內若能為國公懷上一個孩兒,便為這護國寺的佛爺貼上金身。國公,無須太長時間,隻要半日即可。”?

柳光微微眯了眯眼,細長的眉毛擰了一下,道:“既是如此,後日下午我陪你去如何?”?

“多謝國公。”纖腰喜形於色,臉上又是一紅,“奴家此去除了還願,還要許上兩個願望,護國寺的佛爺這般靈光,定然會讓奴家這兩個願望實現的。”?

“哦?你可真貪啊,佛爺已經實現了你一個願望,你又來要兩個願望,當心佛爺嫌你煩啊,哈哈哈哈……”?

“國公說笑了,佛爺他慈心普照,怎麽會嫌奴家煩?”纖腰細聲細氣地道,“奴家隻畏懼國公會煩奴家呢。”?

“我怎麽會煩我的小纖腰?”柳光也站了起來,“你還不曾告訴我你又要許上兩個什麽願望?”?

“不說,就是不說。”纖腰將一臂可環繞的纖細腰肢擰了擰,臉上又完全被紅暈所占據。柳光見她嬌羞無限,禁不住怦然心動,雙眉一張,道:“不說便不說了,如今也不是說這個的時侯。”?

纖腰隻道他動了怒氣,舉目一見,卻看見他臉上似笑非笑的神情,向著她張開雙臂,纖腰臉上嬌豔欲滴,半推半拒,迎上了柳光的懷抱。?

第三日下午,柳光依著纖腰的意思,褪下戎裝,換上普通人家的衣裳。看得他打扮得一團和氣,再也不象那在朝庭之中一呼百應的權臣或戰場上英勇果決的將軍,纖腰禁不住咯咯嬌笑起來。?

二人分乘兩頂小轎,隻有幾個親兵跟隨,便來到了城中護國禪寺。這寺院曾是陳國首都洛郢香火最盛的寺廟,作為陳國王家家廟而建起,每年三節廟會之時,護國禪寺前的街道之上火樹銀花,熱鬧非凡。自從柳光主政,除去對外戰爭,陳國算是這百年來少有的穩定,洛郢城中有趣熱鬧的去處也增添了不少,再加上柳光有意無意限製王室的活動,無形中護國禪寺對洛郢百姓的重要性便降低了那麽幾分。?

知客的僧人雖然不是什麽有極深釋家佛法的禪師,卻生了雙能看人的眼。見了柳光氣勢,雖然不知他是誰,卻猜出他應是微服前來燒香的達官貴人,因此招待得分外殷切。?

柔和的光線自雕著飛天與金剛的彩繪窗戶透了過來,灑在佛前的莆團之上。纖腰雙掌合什,垂著頭向佛像拜了幾拜,便跪在莆團上。柳光雖然向來對鬼神之說將信將疑,但此刻又不由覺得周圍的檀香味兒中透著股神秘的壓力。側過頭去,見纖腰閉著雙眸,櫻唇輕顫,不知在念著什麽,臉上的神色卻是無比虔誠。柳光禁不住微微展顏一笑,但這一笑似乎立刻被纖腰感覺到,一絲半是嗔怒半是哀求的目光瞟了過來。柳光微搖了搖頭,他知道纖腰是要他跪拜,但自從離了恒國之後,他便發誓再也不向誰虔誠跪拜——便是陳國先後兩個君王,他表麵上大禮不缺,卻從不曾真心拜過。?

那一絲目光很快收了回去,纖腰白皙的臉在那柔和的光下,仿佛籠上了一層淡淡的氤氳。她全神貫注地祈禱,一種神聖而純潔光似乎自她臉上,身上散發了出來,和著這展中的紫檀香氣,讓柳光幾乎以為,跪在那兒的並不是自己的愛妾,而是一個聖潔無比的天女。?

“纖腰有母儀天下之象啊。”他心中一動,自得家破之後,他不曾立過正妻,纖腰對自己情深似海,又懷了自己的骨肉,而且無論婦容婦德都無可挑剔。雖然有時還有年輕人的輕狂,但這完全可以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成熟起來。?

佛事布施都完結之後,柳光心中決定了一件大事,頗覺得輕鬆,因此對這護國禪寺的建築頗感興趣,知客僧每每介紹一處景致,他便能舉一反三說出曆代典故。那知客得了大量布施,也就更加殷勤,在引著二人遊遍全寺之後道:“先生神采不凡,滿腹珠璣,定是當世名流,小寺後山尚有曆代高僧的塔林,其中不乏前代書法大家的碑文。象王家父子的‘隨意和尚法碑’、蘇三學士的‘明月禪師塔碑並銘’,哦,還有千載之前武聖孫樓親筆所書‘禪法止戈讚’,先生可有興趣前往一觀?”?

柳光聽得有“大王小王”之稱的父子書法先輩的合作,已經大覺心動,又聽到文彩一代無雙的蘇三學士的名字,更是心癢,待聽得武聖孫樓之名,便覺得心中是饑渴了。他看了看纖腰,道:“你累不累?”?

纖腰何等乖巧,道:“奴家不累,奴家也愛看些前人的墨寶。”?

柳光微笑著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心中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柔情。若是說以往在這個女子身上是欲多於情的話,現今卻已經情深似海了。?

護國禪寺的塔林在蒼鬆翠柏的環繞之中,青石砌成的小路彎彎曲曲,在山石、鬆柏與小溪之間穿行,不時便有一座古樸的僧塔出現在麵前。大多僧塔都是沒有什麽裝飾,偶爾見著有石刻碑文的,便是前代書法名家的傑作。柳光一麵看,一麵嘖嘖稱奇,自己在洛郢也呆了數年,竟不曾來此一觀,實在是憾事。?

此刻太陽尚欲落未落,林間的輕風傳來微微的涼意,一種神妙的氣氛在塔林間流動。柳光與纖腰一邊觀看一邊點評,漸漸便入了塔林深處。幾個裝扮成長隨的武士卻一步不敢落下,隨著他們進入林中來。?

看到武聖孫樓書寫的“禪法止戈讚”碑時,柳光禁不住停住腳步久久不願離去。一代軍神孫樓兵法之妙冠絕天下,這千年來無數名將苦心思慮,卻也沒有超出他留下的陣圖、兵法範圍。但這用兵如神的天才,卻留下了“禪法止戈讚”這傳世的石碑。止戈為武,莫非孫樓到了晚年,也厭倦了殺戳征伐??

正凝眉思忖間,一道冰冷的氣息從近處傳了過來。柳光伸出左手摟住纖腰,身體一個大轉,將纖腰壓在地上,而右手同時將穿著寬大僧袍的知客僧拉了過來,擋在二人身前。就在此刻,弩機聲響起,數十枝短弩呼嘯而來,緊隨著柳光的武士們紛紛衝上前來,想要用身體護著柳光,卻正迎著這些短弩,噗噗弩箭透體之聲與眾武士的慘鳴幾乎同時響了起來。?

“糟糕!”柳光心中突地一跳,他不用抬頭,便知道這幾個隨身武士都已經身亡。他向來頗為多疑,極少象今日這般輕裝而出,他原本以來不會有人知曉自己的行蹤,卻沒料到仍有人在此等侯伏擊。?

“那個臭和尚!”他心神一凜,若是知客僧是與刺客是一夥的,自己此刻便是被引入伏擊圈中了。他悄然伸頭,卻看見知客僧瞪得大大死魚一般的臉就貼在他身前,數枝弩箭自他頭胸間穿了過去,流出來的血竟然不是紅色而是碧藍色!?

“毒弩!”柳光腦子飛快轉了起來,對方深知他武學精深,竟然用上了淬了劇毒的毒弩,哪怕隻擦破表皮,都足以致他於死地。這毒矢分明是從特製的神機弩中射出,神機弩一匣可裝十五枝短矢,方才那一陣疾射至少射出了四十餘枝,也就意味著至少有三個刺客在此。?

柳光可以感覺到被壓在身上的纖腰在顫抖,他輕輕拍了纖腰臉,示意她不要害怕,然後將那知客僧的屍體拉了過來,突然手一振,屍體如蒼鷹般騰起,直飛向一棵古鬆。?

“噗噗”又是機弩聲響,知客僧的屍體上又插上了十餘枝弩矢,但仍與古鬆上一著褐色衣裳幾乎難以分辨的刺客撞在一起。知客僧光光的頭顱正撞入那刺客懷中,刺客隻覺得胸口一陣巨痛,便從樹上栽了下來。?

這隻不過是片刻的事情,柳光將在高處對自己威脅最大的那個刺客先解決掉,但他卻仍不敢大意,還有兩個刺客所在之處再也不曾發出什麽聲音,想來他們業已換好了弩匣,屏住呼吸等待給自己致命一擊的機會。?

柳光悄悄將臉貼在地麵上,這是他多年從軍中習得的一項技能,由地麵的震動感覺對手的方位。一種涼涼的麻麻的感覺自地上傳來,隱隱地下似乎有“沙沙”翻動之聲。柳光心中一動,傳聞中有種土遁秘術,與道家法師的遁術不同,是真地在土中潛行,莫非……?

一念及此,他用力一扯,將自己的外衣撕了下來,運足靈力向外擲了出去,引得刺客射出第二匣弩矢,同時摟著纖腰突然翻滾,貼著地麵滾出了近十尺。錚錚聲裏,他們原先躺著的地方,一枝藍汪汪的匕首穿了出來,但又縮了回去。?

“得將這賊子自土中弄出來!”柳光心中略感焦急,若是這樣臥在地上,遲早會被土中的刺客刺中,但要是站起來,又勢必會暴露在剩餘的弩手目前,生死之際,他當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