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挾擊(一)

?“南安關失守了?”?

吳恕怔怔地縮在太師椅中,全然沒有了往常的氣勢。南安關聚集了蘇國最後的精銳,再加上嵐國來援的十萬大軍,卻依舊不能阻住李均的進攻,難道說自己苦心經營的防線,在李均麵前便是如此脆弱不堪麽??

南安關的的守,也即意味著蘇國都城柳州以南,再無可為門戶的屏障。今後的戰鬥,都將是在一馬平川的平原之這上進行,而蘇國可以動用的部隊,便隻有拱衛京都的數萬正規部隊與附近州郡的鄉兵。連嵐國十萬大軍都無法與李均對抗,這些許兵力,也如何足以同李均對峙??

惟一希望,便是寄托在湛陽附近集結的大軍了。若是湛陽戰中能擊退董成,再順江而下,不出十日便可抵達柳州,即便不能擊敗李均,還可以拖一段時日,以爭取嵐國再派援軍。此次定然要嵐國將其倚為柱石的名將伍威請來,或者他能製服李均。即便不成,也可以將都城北遷,將這柳河以南的土地讓給李均便是,自己仍舊能當自己的太平相國,而陛下也依舊能過他醉生夢死的君王生活。?

再有萬一,也不過是北投嵐國,雖然不見得能再象在蘇國一般大權獨攬,但保住自己的億萬家財,延續自己的榮華富貴應是不成問題。至於後世之事,留等後世人去胡說八道,我死之後,哪怕天崩地裂又與我何幹?如今重中之重,是要保住自己的財富權勢……?

一向冷靜的他,也禁不住胡思亂想了半晌。滿朝文武大氣也不敢喘,都想從他那忽陰忽晴的臉上看出他的心意來,但等了許久,吳恕始終默不作聲。?

“聖上有旨,宣相國吳恕入宮進見!”?

傳旨太監扯直了嗓子,用尖銳的聲音刺破了殿中的寧靜,自從吳恕再度主政以來,李構已有許久不曾當著大臣之麵傳他,今日想必是哪個不開眼的太監冒死將軍情稟報於他,他也急了來向吳恕尋個主意吧。?

“諸公先在此等侯,我去見了陛下就來。”?

吳恕心知這些大臣在自己走後必定議論紛紛,但更明白他們再如何議論也議論不出何種結果來。如今重要的是,怎樣設法讓陛下依舊信任自己,不至因這事使自己失去權柄。?

“吳卿辛苦了。”?

李構早年勵精圖治,頗有些作為,曾被譽為蘇國中興之主。但中後期沉湎書法與歌舞,將朝政大事盡拖付給吳恕。也曾有大臣進諫說吳恕貪財好利,口蜜腹劍,無宰相之器量,但李構隻是笑而不應,也不將此事告訴吳恕。此後風聲漸傳入吳恕耳中,吳恕也隻是一笑而過,隻是尋了個機會將那大臣貶出京城永不敘用了事。漸漸眾人便明白李構的心意,他想做他的太平君王,因此必須有個頗具才幹的人為他主執政事,但他又如古往今來一切君王一般猜忌,若是這個主政者才器皆為上上之選,這又未免讓他不能安心。而吳恕有執政之能,器量卻嫌窄,正合李均之意。?

“老臣蒙陛下寵信有加,敢不殫精竭慮,為陛下效忠。”從李構的口氣中,吳恕不曾聽得什麽危險,微微放鬆了心神,道:“老臣正有緊急軍**啟奏陛下,隻恐打撓陛下清修,不知當說不當說。”?

“你說吧,外麵亂哄哄的,朕還如何清修法?”李構輕輕歎了口氣。?

“嵐國的十萬大軍先中了逆賊的水計,後又中了埋伏,大多被淹死坑殺。南安關城守將趙興先勝了一陣,大敗逆賊,還重傷了賊首李均。但由於嵐國失利,南安關城終究失陷,趙興生死不明。”?

吳恕沒有隱瞞,隻是特意提到趙興重傷李均之事。李構聽了長長呈了聲,道:“此事已有人向朕稟報了。朕就說卿決不會隱瞞軍情,做那欺上瞞下之事,如今國勢緊急,還須倚仗吳卿才智。”?

吳恕心知自己坦白稟報,又讓自己渡過了一次危機,他道:“老臣有負陛下重望,致使小醜跳梁,聖主生憂,實是罪該萬死。”?

“如今吳卿有何良策?”李構沉默了會,問道。?

“老臣方才正與眾大丞於群英殿商議對策。”吳恕咳了一聲,清了清喉,道:“老臣以為,如今李均自南北犯,董成由西而來,對我大蘇國都柳州形成挾擊之勢。要破逆賊這挾擊,惟有先斷其一臂。老臣先以令北部各郡官兵向湛陽集結,加上湛陽守軍,足以破董成這叛賊。而京都附近尚有數萬官兵,老臣業已下令沿河布防,以延緩賊軍前進速度,待西線獲勝之後便可與西線趕來的援軍一起擊潰賊軍。以老臣看來,為求萬全之策,陛下應再做三事。”?

“哪三事?”李構聽吳恕說的頭頭是道,略略有些放心,急切地問道。?

“其一,陛下應犒賞趙興及其部下,以彰其重傷李均之功,激士卒將士立功之誌。古語雲眾誌可成城,隻須君臣一心,朝庭百姓一體,區區逆賊不足為患。其二,陛下請速遣太子北狩,前往嵐國告知伍鵬敗績,以邀其急速出兵。伍鵬匹夫,十萬之眾毀於一旦,這也使得嵐國必遣伍威來援,若是如此,李均便會添上一勁敵,此乃借刀殺人之計。其三,陛下宜速發勤王之召,令天下男丁自備武器入京宿衛,如此可補我兵力不足。”?

李構聽了不置可否,過了會才道:“僅此而已麽?”?

“陛下聖明,高瞻遠矚自非老臣能及……”吳恕略一遲疑,不知李構心中在想什麽。?

“據說陳國柳光為了籠絡李均,封了他一個‘餘伯’。”李構道,“李均受其封賞,頗為自得,便不再有西進陳國之意。區區一個伯爵的虛位,他陳國有,我大蘇便沒有麽?”?

吳恕聽得心中一顫,他深知李均與自己因陸翔之死而仇深似海,也就從未想過籠絡李均之事,如今想想,陳國一個餘伯的虛爵便讓李均得意,若是蘇國也封他個什麽爵位,李均是否會因此退兵?畢竟,高官厚祿何人不愛??

“朕已遣人查過李均,他原本是我蘇國人。說起來他尚是朕親族,他那一支原本是獻宗之後。”李構慢慢道,“當初獻宗好巡遊,所到之處寵愛民間女子,因此子孫頗多。後來獻宗失位,景宗承了大統,獻宗一族盡皆遠謫,李均家鄉中李姓一族便來源於此。景宗繼位不過三年,便因病不能視朝,群臣便擁立朕玄祖平王。若非如此,獻宗一族隻怕要被殺戮殆盡,也就不會有李均其人了。”?

“既是朕親族,朕便封他個國公,又有何妨?”話說到此,李構終於擺明態度。?

吳恕卻吃吃難以作聲,當此局勢之下,要想以這遠在百年前的親族關係說動李均,根本是癡心妄想,便是國公的高位厚爵,李均也未必放在心中,若是他打進柳州,憑著自己獻宗之後的血脈身份,堂皇入殿身登大寶,豈不遠勝過作一個有名無實的國公?但這些話,他卻不敢說出來,隻能勉強應付道:“陛下聖明,李均雖然大逆不道,陛下卻仍念親族之誼,欲賜他一條自新之路。但臣恐李均生長於蠻荒之所,不曾受過王恩教化……”?

“朕也明白,朕是一廂情願了。”李構疲憊地道,“即便要李均接受朕的條件,也是須要打上一場勝仗才行。吳卿,朕與你都老了,在這世上的日子原本無多,隻要能平平安安過去,之後哪怕天崩地裂又與我何幹?”?

吳恕激靈靈打了個冷戰,方才在群英殿中,他心中想法與李構想法何其相似!他心中忽然明白,他君臣二人這許多年始終相得,原因便在於二者根本是一類人。?

難而,出乎蘇國君臣意料的是,李均在攻下南安關城,奪取原嵐**隊屯兵的張郡之後便不再進發。一則是因李均傷勢過重,實在不宜征戰,二則是因李均意識到水淹嵐軍與坑殺俘虜,將會為自己引來一場更大的戰鬥,緊接著他要麵對的,便將是曾讓陸翔也束手的伍威了。?

“如今進攻,官兵隻須防我這一路,他集中力量與我軍戰力不相上下,大戰之下無論是我軍還是當地百姓都會損失慘重。”南安關之戰中百姓為趙興出力在最短時間內掘出蓄水水庫之事,讓李均深受震動,當他進城之後見了那龐大的工程後,他深切體會到,若是自己將百姓與蘇國官兵一起打擊,便會將百姓推向蘇國官兵一邊,創造出足以讓他慘敗的奇跡來。自己獲得的民心來之不易,若不注意維護便再也難建立起來,這兩年隨著力量增長,他對百姓也頗有些不再關注,這實在值得反省。因此,再決定攻柳州之時,李均便將百姓放在了自己計策中的重要位置。?

“此次給嵐國的打擊,必將引起嵐國人報複。”李均在軟榻之上動了一下,眉間隱隱閃過一絲異色,“嵐國經此慘敗,必定會將伍威派來,若是攻得急了,伍威便會縮在嵐國那冰天雪地之中,我和平軍多為南方將士,氣侯不服之下隻怕軍中會有瘟疫流行,因此我也要緩上一緩,將伍威引出來。”?

“再加上稍緩一緩,董成等也將趕到,那時敵軍數麵受敵,隻得分兵拒守,要突破也更容易些。可慮者惟有蘇國百姓舉事勤王,那時我軍戰則與民為敵,不戰則前功盡棄。”?

“我有一策。”石全獻計道,“嵐國大軍一路搶掠的財物與蘇國為備戰而囤聚的物資都在這張郡,如今我已得了張郡,後方自三南運來的物資都充足,何不大開府庫,任百姓領取?蘇國今年天災,百姓窮困,若是有糧可食有衣可穿,何愁他們不會斬木揭竿為我臂助?”?

“好計!”魏展讚道,“不惟如此,統領何不廣發檄文,言明官府府庫所藏,皆為收刮百姓所得,百姓有權收回,凡和平軍所到之處,一律開官倉放糧,百姓豈不歡欣雀躍,望風而起?”?

“正是,當初我們蓮法宗便是用這一手在短短一月間席卷陳國的。”甘平也道,“這一路來,雖有不少百姓殺官響應,但大多百姓隻是深恨嵐**人,倒不見得真心向我,如今我們將糧食財物發放給他,蘇國朝庭之令出了京城百裏便再也難行。”?

“隻有一事,屠龍子雲處為何尚無消息?”李均雙眉輕皺,心中暗自思索,在他起先計策之中,屠龍子雲將在關鍵之時突然出現在柳州以北處,既可給柳州的守軍以出其不意的震懾,又可以斷了柳州的援軍與退路。但自李均遇刺那一日起,他再未收到屠龍子雲傳來的消息。雖然大海茫茫氣侯變化無常,一時間無法聯係上是常事,但軍情耽擱不得,若是有所閃失,恐怕於全局皆有損。?

“也不知董成處戰況如何。”李均又想起董成來,“董成用兵過於拘泥兵法,雖然穩妥,卻難有出人意料之舉。若是對手倚仗地利,據險死守,一時半會董成隻怕前進不得,除非他受了極大刺激。雖然我不急於攻柳州,但若是他來得遲了,便無法形成對柳州挾擊之勢……”?

他心中擔憂,表麵上卻仍是輕鬆的樣子。紀蘇將他輕輕扶了起來,墊了個軟綿綿的枕頭在他腰後。李均略帶欠意地道:“又要服藥了,諸位且侯上一侯。”?

“啟稟都督,細作來報,敵軍援軍正在中遊的項口城集結,推算時日,當在十日後抵達。”?

董成微微頷首,張放卻一皺眉:“攻破猿兒愁營寨已有近十日,卻被這小小湛陽城阻住,雖然我軍已將湛陽團團圍住,但敵軍占據地利,不肯與我交戰,我軍連攻數日都無功而返,看情形還不知要拖到何時,若是等敵軍援軍到了,隻怕更為麻煩。”?

“敵軍之所以能在兵力不足下仍死守,恐怕原因也在於這援軍將至。”董成輕輕用手指敲了敲案幾,咯噠咯噠單調的聲音在營帳中響了會兒。張放也不再嘮叨,如果不能解決這眼前的麻煩,清桂軍便寸步難行,更別提東下與李均會合了。?

“欲破此城,先得絕了城中的援兵。”董成想了想,又搖頭道:“圍城打援,不成不成,兵法中不曾有在這情況下尚可圍城打援之策。”?

“不打援,隻是讓援兵不來,不知是否有辦法?”張放低聲自語,董成聽了眼前一亮,道:“這倒有可能,容我細細想一會。”?

他將鋪在身前的山川地勢圖拉近了些,伏在圖紙之上,過了半晌他用力一拍案幾,道:“我有一策了!”?

“什麽?”張放抬起頭來,卻見董成滿臉笑容,道:“此次且容我賣個關子,張先生,你可願領一支人馬,繞自湛陽城東,讓附近百姓以為湛陽城已落入我軍手中麽?”?

張放瞪大眼,過了片刻道:“都督之意,是用疑兵之計?”?

“疑兵之計雖然人人都知,但用得巧妙,卻也能收奇效。”董成將幾上的令箭拿了出來,遞在張放手中:“張先生,能否攻下湛陽城,全在張先生身上了。”?

次日一早,清桂軍便向湛陽城發動了猛攻。這湛陽城臨江傍山,地勢險要,原本便難以攻破,雙方在城下激戰半日,清桂軍在付出相當代價之後,奪下了湛陽城外的兩處水軍營寨,營寨之中大大小小上百艘戰船,幾乎都完好無損地落入了董成手中。?

與此同時,張放帶著一隊人馬在湛陽城東的各縣鄉大肆搜捕,聲稱湛陽城守將已經棄城而逃,隱藏在這附近鄉下。這番大戰原本就使得附近鄉裏人心惶惶,土匪與潰兵也不時前來騷擾,而張放的搜捕又讓附近家中凡有人在蘇國為官為吏者盡皆不安。不少人便棄家而走,沿河逃走。?

當在項口集結的蘇國援軍西進之時,正與這些逃亡的百姓相遇,聽到他們誇大其辭地說起湛陽戰況,援軍將信將疑。自從董成圍城以來,湛陽內外通信斷絕,他們也不曾得到確實消息,若是湛陽已經落入清桂軍手中,董成便反客為主,占了地利,因此蘇國將領中發生是加速前進還是反轉回項口的爭執。爭執尚未出結果,江水中漂來的蘇國戰船讓所有將領都確信,在一場大水戰之後,湛陽城確實已失守。將士惶然之下,便決意回項口按兵不動,待探明湛陽實情後再做打算。待得他們知道湛陽尚在蘇國官兵堅守之中再度出發時,已是八日之後了。?

而湛陽守軍日盼夜盼,盼望著援軍能來,等了足足十五日,援軍卻依舊不見蹤影。城中士氣低落,終於為董成所勸降。攻下了湛陽,董成便打開了柳河的門戶,雖然稍稍遲了些,但卻不致於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