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柳寧(二)

?“萬歲!”?

數萬人高聲呼喊,聲音足以刺破長空,震碎天上的雲彩。?

緊隨著那獨目濃須的和平軍將領之後,一個羌人勇士略有些笨重得登了上來。他一手提著九環大刀,一手舉著一麵紫色龍旗,在城頭找了處裂縫將紫旗插了進去,回過頭來便砍翻一個迎上來的官兵。?

城下的歡呼聲更大了,這兩個和平軍將士護住所占的垛口,不過片刻間,便又有十數個和平軍將士攀了上來。?

“鍾彪!鍾彪!第一個登城者是鍾彪!”識得那獨目濃須武將的士兵都大呼,鍾彪聽了咧嘴一笑,他在戰場上縱橫多年,向來是默默無聞的角色,幾曾有過這番榮光。李均在陣前仰望,臉上露出一絲思考的神色,問身旁的董成道:“那當先衝上城的,便是你在涼水鎮收伏的鍾彪?”?

董成臉上也禁不住浮出自豪之色,但這絲自豪旋即被另一種異樣的心情代替了,雖然自己的部將取得這攻城的頭功,但所攻的卻是自己曾經發誓效忠的王朝的都城。他沉聲道:“不錯,此人甚是勇猛,也頗有智計。”?

李均垂下頭去,慢慢思索什麽,過了會,他又問道:“此人可曾在陸帥帳下效過力?”?

“那倒不曾,此人是五年前投入官兵的,投入官兵之前據說也是傭兵。”?

李均心中“登”地一下,他看著鍾彪的身形眼熟,隻道是當初在陸翔帳下時認識的人,如今聽來,這個鍾彪似乎是另一個人。?

“不會這麽巧吧……”他心中暗想,但旋即將這念頭甩到一邊,此刻正是關鍵之時,他必須全神貫注於指揮調動將士。?

“反擊,反擊,將他們趕下去!”?

一個武將聲嘶力竭地呼喝,夾在官兵之中衝了過來。鍾彪獨目圓睜,戰斧**著罡風,如旋風般迎著這武將衝過去。兩隻纓槍毒舌般向他胸喉處刺來,但都被他戰斧**開。那兩個官兵尚不曾收回纓槍,鍾彪一斧過去,便將其中之一從頭至腰劈成兩片,緊跟著一抬腳,踢在另一個官兵下身,那官兵棄了兵器捂著小腹跪了下去,鍾彪卻毫不遲疑又是一斧,那官兵的頭飛起老高,撞在那大叫反擊的武將身上。?

“逆賊!”那武將倒也有膽氣,不曾被鍾彪的氣勢嚇倒,挺槍便刺,槍尖如毒蛇吐芯般伸縮不定,槍纓如蝴蝶般上下飛舞,讓人眼花繚亂。但鍾彪卻毫不理會,挺胸迎著槍便踏向前去,戰斧隻是簡簡單單從頭上劈了過去!?

“吐吐吐!”一連數聲,那武將的槍尖在鍾彪胸甲上刺出五個窟隆,每個窟隆都向外冒出鮮血,但每處傷都隻是破了鍾彪皮膚,而不曾刺入胸腔之中。反觀武將自己,頭顱如頭被切開的西瓜般分成兩片,紅的白的流了出來。?

“哼!”鍾彪一腳將那武將屍體踢飛,橫著戰斧,怒瞪獨目,吼道:“誰還敢來?”?

官兵見得他全身浴血,威風凜凜有若殺神一般,哪裏還敢上前。官兵的反撲變成了潰退,而利用這時機,又有數十名和平軍將士登陸了城。他們迅速向左右殺去,將已然動搖的官兵驅趕開來,占據了更多的城垛口,從而也讓更多的和平軍戰士攀了上來。?

官兵此刻從其餘所在緊急抽調了人員殺了過來,暫時穩住了陣腳,雙方便在兌金門上的城垣展開了激烈爭奪。但城上空間有限,雙方數百將士擠作一團,誰都無法施展開來。?

“衝車!”李均在城下望得明白,揮了揮手命令道。?

不過片刻時間,一架由百十名力士衝車便來到兌金門前。這些力士也不管城頭的戰事,喊著號子一齊用力,那衝車“砰”地一聲,城門四周被撞得灰塵簌簌而下,便是數十丈外,也可以感覺到巨大的震動。?

“嘿喲、嘿喲、嗬!”力士們的號子聲雜在戰場中的殺聲裏,並不顯得引人注意,但衝車卻應聲又撞在城門之上,撞角所觸之處,銅皮包著的門被撞凹進去一截。城門裏的官兵也被震得倒在地上,不能再用重物撐住門。?

“轟!”接二連三的衝車撞擊終於在城門之上開了個洞口,內外的士兵相互可以看得到對方,官兵眼見外頭和平軍的聲勢,更不敢留在這兒,因此再撞得幾下,這高大厚重的城門終於被撞倒在地上。?

“萬歲!”和平軍中再次傳來萬歲的呼聲,這是今日裏第三次呼喊了。不等力士們移開衝車,和平軍便從他們身側衝了過去,直撲向城內逃散的官兵。城頭的官兵見城門已破,都知再堅守外城已無意義,紛紛向內城退卻。?

“追,莫讓他們逃了!”鍾彪殺氣騰騰,不知疲倦般揮動著戰斧,踏著官兵的屍體衝了上去。?

但在所有官兵逃入內城之前,內城的大門便死死關了起來,任官兵如何捶撻也不敢再開一絲縫隙。望著城下同僚袍澤的哀嚎,城上的官兵也禁不住黯然神傷。?

“為國死戰原本為忠臣義士之所為,爾等不得貪生怕死,快快回過頭去與逆賊作戰!”城上的禁軍將領眼見不妙,大聲喝斥道。?

“如何死戰?”城下的官兵紛紛叫嚷起來,眼見外城各處正逐一失守,和平軍氣焰熾天,他們既無勇將指揮又無退路可尋,心中懼怒,哪裏還管得上什麽忠義。?

“傳令全軍,勿要追殺。”聽得前軍中來的使者傳來的軍情之後,李均果斷下令道。?

“為何不乘機全殲那城下官兵,反倒留下時間給他們逃走?”身旁一將不解地問道。?

“殺了他們,隻能激得內城官兵死守,相反饒他們一條生路,既可收攬軍民之心,又可以懈怠守城官兵之誌。”?

李均隻是簡單地解釋了一句,便側向董成:“董兄,你以為當如何?”?

“內城堅固,地勢複雜,遠勝於外城,況且城中百姓眾多,大軍衝擊之下,難免玉石俱焚。”董成道,“能不戰而勝,那是最好不過。”?

“之所以不遣將自北城攻擊,便是為此。”石全慢慢道,“我隻擔憂,屠龍子雲能否及時趕上。”?

“屠龍小事上馬馬乎乎,大事之上卻從不誤事。”李均道,“估算情形,也差不多了。”?

其餘將領聽得莫明其妙,一將問道:“什麽情形差不多了?”?

“自然是官兵投降獻城了。”魏展哈哈一笑,他見李均在這夙願將實現之際,卻似乎並不怎麽開心,便問道:“統領還有何擔憂麽?”?

李均微微催促了一下戰馬,自己嘯月飛霜被水衝走之後,他便一直沒有稱意的馬,身下的這匹烏稚雖然也是百裏挑一的好馬,但他總覺得比不上嘯月飛霜。有些舊的東西,雖然已經永遠失去,但留下的記憶卻無法消除。即便一時似乎忘卻,但隻要條件時機適合,便又會出現在人的腦海之中。?

柳州城中,殺聲漸息。在眾將與幕僚們相對愕然的目光中,李均的坐騎緩緩載著他前行。紀蘇與衛士立即隨在他身側,雖然周圍是精兵強將的簇擁,但李均卻覺得自己隻是孤零零的一人一騎,徜徉在一條叫作記憶的河畔。?

父母留給他的印象早就淡化了,但如今卻清楚地記了起來,還有堂兄李坦,還有那小山村裏的鄉民與玩伴。早年浪跡於傭兵中的戰友,第一次殺人時的感受,陸帥的臉與聲音,雪原星落之戰時自己叫天天不應的悲愴,第一次去見鳳九天時立下的誌願,有如流寇般的萬裏轉戰,雷鳴城中的華風,叛變了的彭遠程……無數麵孔,無數心情,同時在他的心中升了起來。?

“萬歲!”城中的和平軍將士又傳來萬歲的歡呼聲,這讓城外的人都精神一振,知道城中又有了有利於己方的重大變故。果然,片刻後快使便來報:“稟統領,內城官兵破門獻城,這柳州城中,再無抵抗之人了!”?

三百年大國之都,百萬人戶的古城,在不足一日的血戰之後,便輕易束手。和平軍將士們歡呼著相互擁抱,激動得載歌載舞,將激動與興奮的淚水拋灑在柳州城的街道之上。?

“傳統領令於全軍,就地休整。有膽敢騷擾百姓者,斬!有膽敢搶掠財物者,斬!有膽敢強暴民女者,斬!有膽敢縱火為亂者,斬!有膽敢濫殺降俘者,斬!”?

見連著呼喚李均,李均也不肯作聲,石全、魏展與董成等人稍稍商議了幾句,石全揚聲高喝。此刻仍舊麵無喜意的,全軍中除去李均,便隻有他了。這“五斬”軍令傳得甚是及時,部分新近投入和平軍中的官兵已開始劫掠,很快便為和平軍執法隊彈壓,數百名將士人頭落地,這也使得石全自此有了個“五斬參謀”的綽號。?

“統領,進城吧!”魏展驅馬上前,來到李均身側,低聲問道。此刻城中軍心浮動,民心不安,正需要李均等進城坐鎮。?

“嗯。”李均點了點頭,抬起雙眼,望著城頭在風中飄搖招展的紫色龍旗,他長長籲了口氣。“為何這大勝就在眼前,我卻感覺不到絲毫喜意?”?

馬蹄踏在青石鋪成的街道之上,發出悅耳的得得聲,在無數將士與百姓的注目之下,李均終於踏進柳州城。在城門之前,他略駐了一駐,專注地盯著城上的“柳京”兩個大字,過了片刻,他側臉對董成道:“我有意將這柳京改為柳寧,不知董兄以為如何?”?

“柳寧?”董成重複了一句,略一思忖便明白了李均的意思。他用力地點了點頭:“不惟這柳州自此安寧,還希望我大蘇全境自此安寧,我神洲全境自此安寧!”?

見自己的提議得到董成讚同,李均隻是略一點頭,便催馬踏進了兌金門。?

“萬歲!萬歲!”?

城內街道上,就地休整的和平軍將士見了李均,都發出歡呼,這歡悅的氣氛將膽大的出來看熱鬧的百姓也感染。當他們從和平軍口中得知,那個留著短須,看起來還不過是二十幾許的英俊青年,便是官府口中殺人如麻食人肉飲人血的大魔王時,他們也禁不住歡呼起來。少年英雄,遠比什麽官府的辭令更讓百姓著迷與崇拜,也讓他們輕易地便接受了舊王朝崩潰的事實。?

李均皺了皺眉,和平軍在戰場中為了鼓舞士氣,常常呼喊萬歲,這是對勇士的激勵。而此刻再喊萬歲,似乎全是對著自己喊的,他向魏展看了一眼,道:“這萬歲不是那昏君的稱呼麽?”?

“什麽?”震耳欲聾的歡呼讓魏展沒有聽清李均說的是什麽,他大聲問道。李均微微苦笑,知道與他說也沒有什麽用處,隻得微垂下頭,帶著謙遜的神色迎向百姓與軍士的歡呼。?

他們來到了內城之前,隻見一群蘇國文武大臣,擁著一個著黃色袍服的少年,跪倒在內城“愛晚門”前。李均再次皺眉,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稟統領,昏君奸相前日便已逃走,滿朝文武盡皆不知。如今這些文武官員與昏君留下監國的王子李珈奉圖表前來請降。”?

那個黃色袍服的少年不過十七八歲,滿臉皆是羞怒之色。他向來不得李構喜愛,故此未被立為王儲,而此次李構逃走,更是將他留在都城中,名為監國,實為送死。他倒少年氣盛,有意與李均決一死戰,奈何文武大臣在外城破後便直入宮苑,想尋李構問對策,這才發現李構逃走,便挾迫他來獻降。?

李均自馬上翻了下來,伸手將李珈扶了起來,但那李珈卻不領情,依然長跪不起,李均上下打量著他幾眼,見到他臉上的稚氣與不憤,禁不住菀爾。他道:“你便是李珈麽?”?

李珈偏過頭去,不理會他。李均淡淡道:“我當初起兵之時便立誌,自此雙膝不跪人。故此,在我軍中,無論上下將士,都無跪拜之人。我不願跪你,也不要你跪我。”?

“孤堂堂王子,豈有跪你之理?”李珈終於出言,“孤家跪的是這萬裏河山自此淪陷,孤家跪的是上對不起祖宗社稷下對不起百姓黎庶,孤家跪的是這滿天下陸翔死後竟再無能力挽狂瀾之人!”?

“胡說,昏君在這京城之日,曾親口承認,李統領乃獻王之後,為王室嫡脈,倒是你們昏君這一係,以幼奪嫡已逾百年,如今天祚……”一個大臣搖頭晃腦地湊上來,想要為李均辯駁一番,但卻發現無一人在聽他的,眾人投在他身上的目光,都是不屑與譏諷,他不由咽了咽唾沫,悄悄看向李均。?

他目光與李均那殺意盎然的目光碰了個正著,一股自心底升起的寒意讓他打了個冷戰。李均慢慢道:“若非石參謀曾有言,膽敢濫殺降俘者斬,我第一個便要殺你!”?

那大臣雙膝一軟,禁不住跪倒在地上,一股騷臭氣自他身上散發出來。李均又轉向李珈,冷冷道:“你倒說得大義凜然,你跪過北境落入嵐國之手的大好河山麽?你現在跪百姓黎庶,為何自你祖宗起就不知讓天下的百姓黎庶過得好些?你知道殺死力挽狂瀾的陸翔者,便是你那昏君父親麽?”?

“殺陸翔者,明明是奸臣吳恕,與我父王何幹?我父王為那奸臣蒙蔽,朝中權柄盡在奸臣手中……”?

“哼!”李均冷冷的哼聲,打斷了李珈的話語,“陸帥生前執掌兵權,位高望重,若不是那昏君首肯,吳恕有何能為?”?

見李珈雖然口中不說,臉上卻依舊不以為然,李均搖了搖頭,道:“你父子盡是剛愎自用自以為是,念在你年紀尚幼,向來在諸王子中又頗有賢名,我不難為你,你先回自己府中,暫時不得外出就是。”?

“要殺便殺,多說什麽?”李珈挺胸站了起來,“與其不難為我,不如不難為這城中百姓!”?

“不難為城中百姓?”李均一字一頓將李珈之話重複了一遍,向身側的石全看了一眼,道:“罷了,我懶得對這籠中之鳥多說,石兄,將他交給你了。”?

石全微一頷首。李均在眾人目光之中,終於進了柳州內城的愛晚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