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柳寧(三)

?烽煙漸熄,嘈雜的喊聲也被沉靜所代替,街頭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部分商家在和平軍戰士逐一通知下,大著膽子重新開業,而瓦肆市坊也有了些許生機。畢竟,在柳州城的百姓心中,改朝換代是達官貴人們的事情,與他們這些平頭百姓關係並不大。在某些裏巷,甚或傳來歌辭之聲,當初舊蘇王朝所禁的寄生草也在些有些人口中唱了出來。?

“今夜荒野孤墳,昨日柱國幹臣。道甚麽誌如鯤鵬扶搖懷壯烈,說甚麽心似鐵石剛直抱忠貞,終難免行至絕處落魄失君恩。看了那喋血沙場將士苦,怎知狡兔未死狗先烹……”?

若非功臣名將一一被斥退,李均如何能輕易取下柳寧城。?

“此次攻城,立首功者,當屬鍾彪。”石全翻開功勞簿,“論功行賞,當升鍾彪為萬夫長,金十萬,絹六百匹。”?

鍾彪聽得一震,不敢置信的喜色浮上他的臉。那萬夫長之職,非勞苦功高者不能得,和平軍全軍之中萬夫長也不足十位,而他卻由一個降將,得居此高位,怎讓他不心中大喜。更何況,和平軍中官職不多,因此多是以金帛充作獎賞,十萬金與六百匹絹,足夠一個富豪揮霍一世了。?

他大步自眾將中邁了出來,走向坐在案幾之後的李均。雖然他投降和平軍已經有近十日,但這還是第一次與李均麵對麵。?

魏展與石全卻相互對視,換了往常,部將立此奇功,李均定然滿麵笑容,甚至調侃幾句,但今日李均卻麵沉似水,雙眸中殺機湧動,便是再遲鈍的人也能意識到,李均此刻心中根本沒有喜意。?

鍾彪來到李均身前,正要行軍中見禮,李均卻道:“且慢。”?

鍾彪一愣,這才將目光移在李均臉上,當他看到李均這張鐵青著的臉時,心中登地一下,暗想:“莫非他怪不是和平軍嫡係奪了頭功,想要挑我毛病麽?”?

“鍾……鍾彪。”李均沒有象對別的和平軍將領中年長者便稱兄那樣稱呼鍾彪,而是直呼其名,“聽說在成為官兵之前,你也是一傭兵?”?

“有勞統領下問,末將曾浪跡神洲,替各國賣命。”?

“那麽,你定然認識肖林統領了。”?

“在彭遠程之亂中陣歿的肖林統領麽?”鍾彪隱隱覺得,李均此刻提起肖林,並不是什麽好兆頭,他心中念頭迅速轉了幾轉,覺得自己應如實回答,便道:“當年末將與肖林統領各位其主,曾交過數次手,末將人少,屢屢被他追殺。”?

李均緩緩從椅中站了起來,平視著鍾彪,這個結實精悍的漢子,身高與他相差無幾。李均又道:“那麽,你可曾有過一個綽號叫鍾胡子?”?

“哈哈,連這個統領都知道麽?”鍾彪唯一的瞳孔猛然收縮了一下,“末將天生大胡子,雖然當年不過二十出頭,卻滿臉絡腮,因此在同行中有鍾胡子的匪號。肖林統領生前,也曾對統領提過末將麽?”?

李均的手慢慢摸上了劍柄,點了點頭,道:“那麽,便是你了。”?

鍾彪隻覺李均再也不收斂滿腔的怒火與殺意,自己的脊梁似乎被雪水浸泡著一般,冰冷刺骨。他禁不住退了一步,眉毛一挑,道:“統領這是何意?”?

“何意?”李均仰天狂笑,“哈哈哈哈,何意?我尋了你二十年,你問我何意?”?

“尋了我二十年……”鍾彪手按腰刀,臉上現出猙獰之色,道:“此話此講?”?

“你不記得了麽,那麽,我再提一個人名字,李坦,你可還記得?”?

鍾彪凝眉想了片刻,搖了搖頭道:“似乎有印象……李坦……李坦……”忽然他錚地將腰刀拔了出來,道:“李坦……李膽小?”?

“正是,你終於想起來了,你還記得那個學堂麽?你還記得那個學堂裏的孩子們麽?你還記得那個村莊麽?你還記得那個村莊的火麽?”?

李均一麵問,一麵步步向鍾彪逼了過來。鍾彪雖然明知李均此刻身上尚有重傷,卻不敢搶先攻擊,隻能一步步後退。?

“你……你是那個村莊裏逃生的?”他想起當年之事,再對應眼前的李均,依稀在李均臉上還可以看出與李坦有幾分相似,“李坦是你什麽人?”?

“李坦是我堂兄,他長我十六歲。”李均嘴角微微**,“那一日裏,你與你的部下,將我全村老少殺盡,全村房屋焚毀,若不是堂兄以身體護住我,我便是不被你殺死,隻怕也死在烈火之中,若不是肖林統領收留我,我也早在這亂世之中成為枯骨……我尋了你二十年,你可知道麽,那村莊中的哀嚎與烈火,也追了我二十年!”?

鍾彪已然退到牆邊,再也退無可退,他橫刀大笑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那麽,這二十年來,你有沒有殺過無辜的百姓?有沒有燒過平靜的村莊?有沒有聽到死於你手中人的哀嚎?”?

李均一怔,見他滿臉不屑,心中殺意更甚,但不待他答話,鍾彪又道:“我所做的,你也都做過了,你可以尋我報仇,那麽這神洲因你而喪父亡夫的,是不是也要來尋你報仇?這和平軍中為了替你打這天下而陣亡的將士,他們的親友,是不是也要來尋你報仇?”?

李均大喝一聲,寶劍出鞘,他雖然重傷在身,這劍出鞘時帶的靈力卻依舊威猛無儔,劍尖指處,罡風四射,將鍾彪衣袂帶得都微微震動起來。?

“統領!”石全大聲呼道,“統領請三思!當年之事且不談論,如今鍾彪為我和平軍將領,且剛剛立了大功,統領此刻殺他,如何是收人心之道?”?

“我管他什麽人心!”李均一振臂,劍身發出嗡嗡的龍吟,“我起這和平軍,便是想讓天下百姓不再受我的遭遇,什麽人心不人心的,也擋不住我今日取這暴徒的性命!”?

鍾彪轉頭看了看四周,和平軍中唯一能為他說話的,隻有董成了。但董成剛剛向前跨了一步,李均便一揮手,道:“董兄,此間事了之後,我向董兄負荊請罪,但如今,還請董兄讓我放縱一次!”?

鍾彪見董成也微微遲疑,心中一片惶惶然,他忽然將刀拋在地上,道:“要殺便殺吧,算我鍾彪有眼無珠,自投羅網,盼隻盼你李均不會有我這一日!”?

“拿起你的刀!”李均冷冷喝道,“你便是放棄抵抗,今日我也非殺你不可!”?

“今日統領要殺鍾彪,請先殺我魏展!”一直不曾作聲的魏展忽然張開雙臂,迎著李均的殺意站在鍾彪身前。他雙眸炯炯,盡是堅毅之色,瞪著李均。?

李均略略避開他的目光,道:“魏先生,千事萬事我都依你,你難道就不能依我這一回麽?”?

“以私怨,棄公義,非行大事者所為。”魏展慢慢道,“統領自幼孤苦,屢遭磨難,故此才有兼濟天下德行四海之誌。如今仇令智昏,逞一時之怒,失向往之心,若此時我不能正統領之大錯,止統領之愚行,依了統領,那我還有何麵目再見統領?”?

“殺這殘暴不仁之輩,怎算得以私怨棄公義?”李均寶劍前挺,但魏展卻沒有絲毫退縮之意,當劍尖抵住魏展胸口時,李均頓了頓,厲聲道:“先生,請讓開!”?

“統領,請先殺我!”魏展雙目死死瞪住李均眼睛,嘴角微微一撇,李均將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眾將都知他此刻真的已被怒氣衝昏了頭,但卻都不知該如何是好。?

“李郎!”紀蘇的手搭住了李均小臂,輕輕將李均的手按了下來,“殺那鍾彪,原是他罪有應得,但魏先生有何罪過,你要用劍指住他?”?

“你也來與我作對!”李均環首四顧,見眾將臉色都是不愉,竟然無一人現出支持之色,他憤然將劍一摔,打開紀蘇的手,大步出了門去,留下眾將官在此麵麵相覷。一場原本應喜氣洋洋的慶功宴,也因這意料之外的爭執而取消了。?

將自己鎖在屋中一整日,李均一直沒有出來,連向來風雨不動的訓練之時,他也不曾出現。?

紀蘇憂心忡忡,李均多年來與諸將士形成的親密無間的關係,已經在將士們議論紛紛中開始動搖。紀蘇她內心深處,是讚成將鍾彪殺了的,但她也明白,鍾彪立此大功卻被殺,勢必將影響到將士們的忠誠與團結。更何況,當魏展苦諫之時,李均當時是真正對魏展起了殺心。紀蘇所擔憂的,便是這一點。?

“魏先生,昨日你為何要舍身阻止李郎?”一籌莫展之下,紀蘇隻有去找魏展。?

想起昨天李均眼中的殺機,魏展心有餘悸,禁不住搖頭道:“我也知統領複仇心切,但以統領今日之權勢,若不能製住自己仇恨之心,則和平軍這些年來所努力的目標,不過是統領的一句空話。即便我們能奪取天下,也隻不過多了個暴君罷了!”?

“殺一個區區鍾彪,豈會有如此後果?”紀蘇不以為然,道:“李郎俊才天下無雙,怎會成為一個暴君?”?

“夫人,統領俊才無二,但心胸卻非天生寬廣。”魏展苦笑道,“統領自幼孤苦,性格便有些偏激,隻是在陸帥帳下,才學得那悲天憫人的胸懷與控製自己心中暴戾之氣的自製。這些年來鳳九天與我勸統領多讀書,便是希望統領能受先賢聖哲熏陶,漸漸消除心中的偏執。若是讓統領以私仇殺了鍾彪,我隻怕統領心中恨意雖解,但暴戾之氣卻複生。況且惡無大小,善無先後,統領邁出這第一步,勢必還會有第二步第三步,今日因私怨殺鍾彪,誰又知統領明日是否會因小事而殺他人?”?

紀蘇沉默不語,心中卻承認魏展所言有理。想到昨日李均打開自己手時的粗暴,她禁不住有些黯然,覺得自己沒有什麽用處,若是墨蓉在此,定然能阻止李均。?

魏展知她心意,道:“如今能勸得動統領者,惟有夫人你。”?

“我盡力而已……”紀蘇頓了頓,二人又商談了會兒,紀蘇便告辭而去。?

回到李均屋外,她輕輕敲了敲門,卻沒有傳來回應聲。她反複敲了數回,才聽得李均問道:“誰?”?

“李郎,是我。”紀蘇柔聲道。?

但是半晌李均也不曾開門,紀蘇固執地又敲了敲門,道:“李郎,讓我進去。”?

李均終於拗不過她,將門栓拉開。紀蘇進了門,看見李均臉上仍是鐵青,輕輕歎了聲,道:“李郎嗬,你還在生氣麽?”?

“你們這麽多人反對我,我怎敢同你們生氣?”李均冷冷一笑,他雖然成熟了許多,但終究血氣旺盛,因此出口便是譏刺,“我當初起兵,隻不過是想要自己的命運不在被人所掌握,如今我兵力之盛足以同大國相提並論,卻奈何不了一個仇人。這還真多虧了你們!”?

他這一通怒火發泄過了,卻不曾聽到紀蘇反駁。依著紀蘇倔強的性格,若不是反唇相譏,便應是奪門而出才是。但他等了片刻,紀蘇仍是無聲無息,這讓李均禁不住有些驚詫了。?

回過頭去,紀蘇咬著唇,含滿淚水的雙眸正盯著他。李均心中一軟,想起二人自相識以來同甘共苦兩情相悅,自己方才那兩句話,著實太傷人心了。?

“紀蘇妹子……”他蠕動了幾下唇,將道歉的話又咽了回去,此刻若是道歉,自己就必須向紀蘇他們讓步了。?

紀蘇卻不成理會他,隻是任淚珠兒一滴滴落了下來。二人沉默相對了良久,李均看著紀蘇雙眸漸漸紅腫,終於按捺不住,柔聲道:“紀蘇妹子,有什麽話你就說,別再哭了。”?

紀蘇端端正正向李均行了一個禮,慢慢道:“我嫁與李郎之時曾與李郎有約,身為婦人,決不幹政,昨日裏我當眾止住李郎,是我不對,還請李郎責罰。”?

李均吃了一驚,當初娶墨蓉與紀蘇之時,李均與二人有約,她們可在自己權責之內處分事物,但不得幹涉和平軍軍政,但墨蓉與紀蘇都非尋常女子,無論是軍務或是政事,往往都有自己的見解,偶爾向李均建言,反可彌補李均某些遺漏不足,因此這約定漸漸便不再被提起。?

“紀蘇妹子,昨日之事不同尋常,那鍾彪是我們破家仇人,若是輕易放過他,叫我如何去麵對被他殺害的親人!”李均心中念頭一轉,知道紀蘇實際上是在婉轉地勸諫自己,因此挑明了道。?

“我知道,那鍾彪二十年前便當殺了。”紀蘇抹了一把淚水,道,“隻是,如今卻不是二十年前,你更不應對魏先生起殺意嗬。”?

李均緩緩坐回自己座位之中,等待紀蘇繼續說話,但紀蘇隻說了這一句,便又止住了。?

“沒有什麽要說的了?”李均忍不住問道。?

“我已經說了,我身為婦人,決不幹涉你之軍國大事,方才禁不住又多了一句嘴,已經是不該了。”紀蘇的淚水止住了,她恢複平靜,正容巍坐,臉上幾乎看不出什麽表情。?

“妹子,我不過是一時氣憤罷了。”見她如此,李均頗為頭痛,口中隻得略略鬆了些。沒料到這一句又引得紀蘇眼圈兒紅了起來,她哽咽著道:“你一時氣憤……一時氣憤便要殺人,那若是放縱你這性情,天下人還有活路麽?”?

李均心中一凜,自己如今勢高權重,若是放縱性情,倒也真非天下人之福,但紀蘇當麵這樣說他,他心中究竟有些不快,因此臉也不禁沉了下來。?

“昨日裏也怪不得你。”紀蘇不理會他的臉色,隻是自顧自地道,“怨隻怨我不好,若是墨蓉姐姐在此,定然能解開你的心結,偏生是我這粗枝大葉的戎人女子在你身邊……”?

聽得她提起墨蓉,再見她自怨自艾的神色,李均心中憐惜又起,他雖然成親數載,但墨蓉與紀蘇都是女中豪傑,極少給他看到這種神情,因此他並不知這一哭二鬧三上吊原本是女子製服丈夫的不二法門,想到為了二十年的仇恨,令這生死與共的賢妻也發出這般怨聲,李均隻得歎了口氣,道:“好了好了,你就莫提蓉姐了,我依你們便是,隻是那鍾彪我見了他便有殺了他的衝動,以後讓他少來見我為妙。”?

紀蘇破啼為笑:“你是天下無雙的英雄,可不能對我婦人言而無信。”?

見她如梨花帶雨的神色,李均苦笑道:“我算服了……”?

正這時,門外衛兵高聲道:“稟報統領,魏先生有緊急軍情來稟。”?

“請他進來。”李均又對紀蘇道:“你去把臉洗洗,這般樣子太難看了。”?

紀蘇一擰身子,道:“魏先生又不是外人,我都不怕,你怕什麽?”嘴中如此說,人卻閃入裏間屋子去了。?

“統領,有三件緊急軍情要報。”見紀蘇已不在屋裏,魏展心中大定,臉上神色如常,仿佛昨日什麽也不曾發生一般。?

“哦,快說來聽聽。”李均聽得有緊急軍情,暫時也將心事放在一邊,向前傾了傾,道。?

“首先是好消息,屠龍子雲與任遷將昏君奸臣堵在盧家堡,隨行禁軍作鳥獸散,奸臣見勢不妙,綁了昏君請降,信使說屠龍子雲派了五千人押送他們來這柳寧了。”?

聽得柳寧二字,李均先是一怔,旋即想起自己初入城時已經為柳州改了名字,不由大笑起來:“好好,屠龍子雲果然不曾讓我們失望,他小事有些粗放,這大事卻從來不曾誤過。”?

“第二件軍情在統領意料之中,嵐國伍威親統三十萬大軍,號稱百萬,揮師南下,在十日之前便過了吳陰城,其先鋒騎兵在屠龍子雲擒昏君奸臣之際出現在盧家堡附近,隻是見盧家堡已為我軍奪占才退走。看來伍威聽到伍鵬敗績,便已經明白我軍計策了,這先鋒騎兵定是趕來迎接昏君奸臣的。”?

“伍威能將陸帥逼入絕境,自然非伍鵬之流可比。”李均精神一振,將伍威的嵐國精銳引來,他的計策便能完整鋪開,一場神洲戰史中少有的大手筆戰役便將展開。?

但他等了片刻,魏展也不曾將第三件軍情說出來,他不禁問道:“魏先生,這第三件是什麽?如今軍情緊迫,若不是什麽重要消息,我們便去點兵備戰,與伍威決一雌雄!”?

“哦,這第三件事正與此有關。”魏展微閉了一下眼,暗自想了想措辭,然後再道:“要破伍威,我軍必須團結,可是如今我軍中有將士密謀叛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