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紅血(上)

伍威頗有些懶洋洋地縮在馬背上,狐裘外套罩著他高大的身軀,紫貂皮的帽子護住耳朵,便是在嗬一口下就往下掉冰渣子的嵐國極北之地,他這身裝備也足以抵禦朔風的寒意。但到了相對溫暖的蘇國,他反倒覺得冷起來。

“空氣太潮,反倒讓人覺得寒冷了。”他慢慢地想,這蘇國的山河錦秀,惟有在春暖花開的季節才讓人覺得嫵媚,此刻卻是冬季,空中下著頭屑般的小雪,這雪落在地上積不起來,原野間到處是黑一塊灰一塊的斑痕,比起冰河萬裏銀妝無涯的北國,這點雪根本算不得雪麽。

“冬季非用兵之時啊。”身傍的行軍參謀謝昆道,“這蘇國的氣侯與我大嵐相差甚遠,我擔憂將士們身體。”

“我也想過,此時作戰,確有諸多不便。”伍威舒展了一下身軀,停了會又道:“最好的攻擊之時,是秋高氣爽時節,但時不我予,若是等上大半年到來年秋時,這蘇國早成了李均口中之食。況且冬季疾疫不易發生,若是換了天氣較暖的時節來,數十萬大軍難保不會有疾疫。此刻李均所奪蘇國地界,人心尚不穩,我軍以蘇國君王大義之名,還可得到百姓支持。想來想去,都非得此刻用兵不可。”

謝昆連連點頭,過了會兒道:“大元帥所言甚是,但願那蘇國君臣不要過於無能,千萬要堅持到我軍到達。”

“恐怕不易。”伍威微微一笑,“陸翔之後,蘇國名將凋零,惟有一個董成尚可一戰,但卻兵少力微,降了李均。李均在不足十年之中,以區區千餘殘兵敗將,席卷數國之地,跨州連郡,占地奪城,如今已有將士二十餘萬,東征倭虜,西退陳軍,北和戎人,兼吞蘇南,與其吞並天下之誌相稱,他也有不俗之才器。蘇國君臣但知有己不知有人,若非百姓支撐,早被我嵐國滅了,要想擋住李均,隻怕難嗬,我隻希望前鋒騎兵能搶先進占盧家堡,給這蘇國君臣留下一條退路。”

“大元帥如此盛讚李均,未免長他人誌氣。”大將高萬金不以為然,“便是李均之師陸翔,在大元帥妙策之下也殞身喪命,區區李均,無須大元帥出馬,末將便能將他擒來。”

“哦?”伍威看了看他,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哈哈哈,你與伍鵬一樣,過於小瞧李均了。”

見被主帥取笑,高萬金仍不服氣,道:“大元帥,伍鵬敗亡,是因為不知李均詭計多端,如今我已有了防備,李均能奈我何?”

伍威搖了搖頭,半晌不語,這些年來,他在嵐國過著醇酒美人的生活,卻不曾忘懷天下大勢。嵐國地廣人稀,到了今日雄據北神洲,已近極限,因此他早年也曾想南下吞滅洪蘇兩國,但到後來卻發覺這二國雖弱,聯合起來仍足以與嵐國一戰,蘇國的陸翔更是他前進中的大敵,好容易除去陸翔,嵐國國內的牽連又讓他無法放開手腳,因此隻能將萬丈雄心收起,慢慢挑撥分化洪國與蘇國,但這醇酒美人最能消磨壯誌,三五年太平歲月一過,武藝雖不曾放下,卻也無心征伐了。

更重要的是,伍威清楚地看到,嵐國國內也是危機重重。多年征戰帶來了廣闊的土地與無盡財富,金礦的開采讓嵐國貨幣成了全神洲都通行的寶貨,也帶來了複雜的矛盾與仇恨,而且這些財富都掌握在宗室貴戚手中,貧者無立錐之地,饑者無隔日之糧,嵐國在吞滅蘇國與洪國的同時,也勢必將迎來自己的滅亡。他雖然清楚看到這一點,也曾努力想從政事上改變這局麵,但無論何種措施,效果都不甚理想。到得後來,他也放棄了,隻希望以一己之力,將國家維持一時算一時。

“報大元帥!”

一騎信使自雪水中奔行過來,在老遠便跪下,大聲稟報道:“前鋒呂建忠將軍有緊急軍情稟報!”

“快呈上來!”伍威身上的疏懶神色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坐直了身子,目光炯然如炬,那快使呈上一封書信,伍威拆開火漆看了兩眼,嘿然一笑,又遞給了謝昆:“你看,我說得不錯吧。”

看了那軍情,謝昆雙眼瞪得老大,道:“竟然如此不堪一擊!李均竟然用水師斷了盧家堡的歸路!蘇國君臣竟然如此無能!”

“不是他們無能,實是李均這挾擊之策他們無法招架。”伍威歎息了聲,“他自己與董成形成挾擊之勢,利用蘇國君臣貪生怕死這一弱點,將他們自堅固難破的柳州城中逼出,既保住了柳州城的百姓不受大的兵災,又迫使敵人自棄堅城。而他真正的殺著,還是那水師的運用……我一直以為李均東征倭虜有言過其實之處,如今看來,李均確實有一支極強的水師,我們不得不防其故技重施。來人!”

“在!”

“傳我急令,自安東、陽城兩郡調兵至雲港,讓雲港小心防備,莫讓李均水師偷襲了。”

信使飛奔而去之後,謝昆捋了捋須,笑道:“幸好我大嵐國冬日裏仍可通航的港口不多,否則倒真不知該如何防備李均的水師了。看來我大嵐也得建成一支無敵於天下的水師才是。”

“日後再說吧,如今李均也應得到我軍南下的消息,李均啊李均……”伍威說得後來,禁不住喃喃自語,將李均的名字重複了兩遍。大將高萬金滿臉盡是不服之色,道:“大元帥太將李均放在心上了,我料他必不是大元帥對手!”

看到盲目信任自己的部將,伍威苦笑了,這些部將或者已經忘記,但伍威卻清楚記得,當年在雪原之戰中,自己曾將李均困在土城之中,卻給他一夜間築起冰城所阻。那個時侯,他便拿李均沒有辦法,心中隱隱意識到,一個足堪與陸翔相提並論,甚至超出陸翔的名將即將誕生了……

“軍中有人謀亂?”李均霍然站起,雖然他越是大事越鎮定,但這個時侯魏展帶來這個消息,仍讓他吃驚不小。

“正是。”魏展目光炯炯,瞪著李均,“軍中將士都以為有功者不賞,無罪者受誅,如此行事極為不公,故此都有謀亂之心。”

聽了他這樣說,李均神情一鬆,又坐回椅中,道:“原來又是這事,我答應你們,不尋鍾彪晦氣就是。”

魏展搖了搖頭,道:“統領,你首舉大義起兵之時,大多兄弟隻為隨你有條活路,到了餘州之後你以狂瀾城之誓給了將士百姓一個目標,但這些年來投入我軍者日眾,他們中除去為了你那目標而戰,還有個目標是為了在你帳下謀得富貴。如今柳寧城已落入我軍之手,蘇國昏臣盡成俘虜,眾將士都望你能身登大寶,他們也可加官進爵封妻蔭子,但大勝之後你卻有功不賞,怎能不令將士寒心?”

李均抬眼看著魏展,苦笑道:“一時三刻,我尚無登基之心。先生之意,是我不但要放過鍾彪這個殺父仇敵,還得親自去賞賜於他麽?”

“不但要親自賞賜,而且應重重賞賜,以示統領胸襟。若是重賞了鍾彪,那麽眾將士見連統領仇敵有功尚受上賞,心中自安,立功之誌便起,如此統領即便暫不稱王封侯,也可令將士勇於捐軀。”

輕輕用手拍打了幾下劍柄,李均此刻心中好生為難,他也知道魏展言之有理,但一想起放過鍾彪已是心有不甘,遑論重賞他?

“請先生傳我軍令,召集眾將士。”良久之後,李均輕喟了聲,“我隨後便到。”

和平軍臨時的校場在柳寧城北,這原本是蘇國禁軍校場,可以容下數萬將士操練。

“此次召集全軍,是為了獎賞攻克柳寧時有功的將士。”李均運足靈力,揚聲道,“倚靠諸位奮勇當先,我軍一日間便攻下堅城。有功當賞,有過必罰,還望諸位再接再厲,壯我和平軍軍威!”

早已準備好的賞賜一一分發給了有功將士,與其餘部隊不同,和平軍頒發獎勵往往是當眾進行,鳳九天以為如此可以讓有功者覺得榮耀,未立功者生豔羨之心。當各部將領將本部的獎賞一一頒給本部立功戰士時,軍中不時傳來“萬歲”的呼聲與雷鳴般的掌聲。

當戰士的賞賜頒發完後,眾軍又肅靜起來。李均道:“攻城之時,清桂都督董成麾下前鋒鍾彪立下首功,當受上賞。故此,賞鍾彪金十萬絹六百匹,拔鍾彪為萬夫長!”

眾軍早已知道這個消息,也知道鍾彪是李均仇人,聽得他依言賞賜,禁不住議論起來,緊接著李均又道:“除此之外,因鍾彪身先士卒,第一個登城,再贈鍾彪‘破城侯’之號!”

聽得這個消息,全軍先是一靜,緊接著暴發出驚天動地的歡呼起來,李均贈鍾彪破城侯之號,不僅意味著李均不念舊仇賞罰分明,更意味著李均將自立為王,和平軍眾將士將成為開國元勳!

魏展也沒有料到李均會有如此安排,見了將士們歡聲雷動,他微微一笑。反倒是鍾彪本人,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竟會是和平軍眾將中第一個封侯者,臉上露出驚喜不定的神色,待身旁將士紛紛向他道喜之時,他才想到自己該謝禮。因此快步自陣列中出來,撲通跪在李均麵前,叩首道:“臣深感大王不念舊怨之恩,願為大王效死力!”

李均皺眉避開鍾彪之一拜,淡淡道:“你且起來,我不是什麽大王,你也不是什麽臣子,和平軍中非向故去將士,不得行跪拜叩首之禮,你難道不知麽?”

鍾彪心中已經被喜悅所衝滿,因此根本不將李均的淡漠放在心上,他也知道李均肯饒過自己已是僥天之幸,又起身行了一個軍禮之後退了下去。

“另有一好消息告之全軍。”李均見眾將士漸漸安靜下來,便道:“水師都督屠龍子雲已在盧家堡生擒昏君李構與奸相吳恕,不日便將解押來這柳寧!”

比起方才的消息,在和平軍心中這個消息倒是理所當然的。雖然他們並不知道屠龍子雲的水師早被李均調來斷蘇國君臣的退路,但都以為蘇國君臣束手就擒隻是時間問題,因此他們的歡呼聲較之方才就小了些。

屠龍子雲懶洋洋伸展了一下身軀,雙眼中閃爍著狡猾的光芒:“任先生,你回了狂瀾城可千萬別亂說。”

“嘿嘿,我自然不會亂說,最多是實話實說罷了。”任遷抿著的嘴唇,將目光投向遠處曠野。盧家堡原本是姓盧的聚居的小村落,自蘇國都城遷到柳州之後才逐漸發展起來,成為柳州北方的一座重鎮,所占地域也擴大到海邊,並建起了海港。其附近大多是坡度不大的丘陵,沒有什麽險隘,除了城池可以利用外,易攻而難守。物產也算不得豐富,隻有城西丘陵中出產磁石。隆冬時節,萬物凋零,原野之上本已是灰敗之色,再加上星星點點的冬雨,讓眼前景色列顯蒼涼。

“任先生,任大哥,你可千萬別說!”屠龍子雲臉上浮起苦色,“要不我回狂瀾城後請你去海天樓大吃一頓,這總成了吧?”

“哼哼,我還不知道你,和你一起去大吃,最後吃得多的定然是你,而掏腰包的定然是我。”任遷哼了聲,獨目瞥了屠龍子雲一眼,自從與屠龍子雲一同去征討倭賊之後,二人間便結成深厚情誼。

“這樣說那便算了,反正我也沒有用強,那女子和我是兩相情願。”屠龍子雲扭動了下胳膊,在和平軍諸將中,他最不檢點,常與些風liu女子往來。

任遷沒有理他,隻是看著城外的地貌,盤算著若是來敵攻城當如何防守,過了半晌,他才道:“旁人倒不會管你閑事,隻怕小恬知道了你沒好日子過。”

屠龍子雲生性風liu,而呂恬卻對他青睞有加。偏偏屠龍子雲雖然對她心存憐愛,卻隻有兄妹之情,二人之間情怨糾纏遠非一日,倒不是外人能解決的。屠龍子雲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呂恬眼淚汪汪埋怨他,因此在狂瀾城中倒還收斂,但如今統兵在外,卻落得他放縱。好在李均知他決不會因此誤事,也不過於拘束他,換了旁人早就軍法從事了。

因此,聽到任遷提到呂恬,屠龍子雲的臉立刻苦了起來,道:“任大哥,算我怕了你,小恬那你可千萬別說,否則我沒好日子過了。”

“你也是的,既是怕小恬傷心,就不要在外邊尋花惹草,早日裏和小恬將喜事辦了,豈不天下太平?”任遷瞪了他一眼,呂恬乖巧可愛身世堪憐,除了與墨蓉交好,也很得和平軍將官的歡喜,因此大夥都想替她了了這個心事。

屠龍子雲臉色微整,他何嚐不知呂恬心意,但想起自己放浪生涯,自覺不應辱了呂恬這純稚少女。雖然如今呂恬也已二十,但在屠龍子雲心中,她仍舊是那個自己從海船上帶來的十三四歲的少女。

“不談這個了。”他偏開話題,雙眉一挑,“我覺得隱隱有些不安,那日裏嵐國的先鋒究竟去了何處?”

任遷也微微動容,以嵐國軍勢,自然不會畏懼了他們,不乘銳氣攻城,證明來將謹慎,而得到的軍情敵將是伍威心腹愛將夷人呂建忠,傳聞此人智勇雙全,看來名符其實啊。

“幸好我們早到了一步,否則這昏君就真地被他們接應走了。”任遷撓了撓頭,臉上現出輕鬆的神色來:“是夷人啊,任他呂建忠如何謹慎,我也有計讓他吃個大虧,先重挫伍威的銳氣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