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習字01 師父,**請 書包網

次日晌午,井娃背著竹簍疾奔進城,趕到藥市時見李春花正在街口等候,井娃衝她“呀”了聲,做個稍等的手勢,跑到[醜婆山院]對麵的[山老兒洗麵堂]送外敷的藥材,山老兒送給井娃一小袋蠶豆做跑腿費,這袋蠶豆自然進了李春花的肚子。井娃腳不停歇地跑著來送藥,忙完之後不敢有片刻耽擱,又匆匆趕去中保村。

村塾的學生多是附近村戶,授課時數通常在一個月至三個月之間,家人要求不高,隻求孩子能識幾個字,日後好記賬、寫春聯,有些學生還要幫家裏種田、帶孩子,因此放堂很早,井娃與李春花趕到村前那會兒還未到申時,學生卻早已走光了。

方澤芹依約守在村口,見到井娃時愣了一愣,幾大步跨上前,皺眉輕問:“你的臉是怎麽了?誰打你的?”

井娃被他嚴厲的臉色嚇得往後一跳,捂住臉搖頭,蹲下來拍地,李春花道:“她這意思是摔倒了,想是摔倒時撞上臉了才會發紫。”井娃隨即點了點頭。

方澤芹帶兩人去村西的小河邊,那處有座供遊人歇腳的茅棚,棚裏擺放著破舊的方桌木凳,三人便在桌前坐下。

李春花問道:“學堂裏又沒人,咱們為啥不去學堂,非要跑來這兒?”她哪知道方夫子隻是受聘教書,不能私自帶人入學堂。

方澤芹笑道:“隻要有心想學,在何處都一樣。”

井娃“啊”了一聲,把雙手放在膝蓋上,坐得端端正正。方澤芹盯著她緊繃的小臉看了會兒,伸手要摸,誰知剛一抬手,井娃便像受驚似的閉緊雙眼,舉手擋住頭,她平時被柳元春打慣了,隻要大人一揚手便覺得要挨打,先護住頭臉再說。

方澤芹眉頭輕蹙,緩緩收回手,拉開藥箱最上層的屜子,取出一個青綠色的圓形瓷盒,打開盒蓋,裏麵裝著黃色軟泥,散發出淡淡的土腥味,有些嗆鼻。

方澤芹彎下腰平視井娃,輕聲說道:“別怕,這是金瘡藥,敷上之後,臉上的淤腫很快便能消了。”

井娃這才放下手,方澤芹指沾藥膏輕輕塗抹在她的臉頰上,李春花看得新奇,也指著自己的左臉說道:“我昨兒也被人打了一拳,先生,這藥也給我塗塗吧。”

方澤芹將瓷盒遞給她,李春花接過之後先拿在手上把玩了一會兒才上藥,方澤芹將盒蓋也給她,說道:“這藥管治外傷,你便收著,日後有個跌打損傷也能用得上。”

李春花嘻嘻一笑,也不曉得說謝,隻道別人願送自個兒願收,本是天經地義,便直接將瓷盒揣進懷裏。

方澤芹做的是短學教育,三個月後還要遊曆他方,也不依循由易而難的過程,單以蒙學經冊《千字文》來教導學生認字識音,閑話不多,隻簡述《千字文》的著作者與成文朝代,接著念誦篇首十六字:“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成宿列張。”

李春花天資聰穎,方澤芹隻念了一遍,她便能複述出來,咬字發音都很準。井娃握緊拳頭,用勁地吐字:“打!呀…嗄!”隻掙得麵紅耳赤,她雖記下了每個字的讀音,卻不知道該怎麽將心裏的聲音用嘴巴發出來。

方澤芹坐到她身邊,安撫道:“不急,慢慢來。”

他將書冊攤在桌上,指著字一個一個念給井娃聽,又問:“這十六字可能記下?”

井娃指著心口,用力點了一下頭,又捂住喉嚨,眉心緊皺,鼓起腮幫努力發聲:“炎!易!啊!呀——呀!”她總是發不出想要發的音,急得站起來跺腳,白麵皮瞬間就漲得通紅,像顆熟透的小蘋果。

李春花道:“別白費力氣了,都跟你說了她是小啞巴,她又不是聽不懂人話,就是說不出來唄。”

方澤芹將井娃拉坐下來,輕拍她的背,沉思半晌,從藥箱裏取出筆墨紙硯,從河裏打來一罐水,說道:“若講不出口,我便教你寫吧。”

他將顆粒粗糙的黃紙鋪在桌麵上,這種紙便宜,可用碎布頭和麻草自製,壓紙的紙鎮是隨手可得的長條形石塊,隻要用水洗淨,再將棱角磨平便可使用。磨墨時先在硯池滴入清水,順著同一個方向研磨,力勻而輕緩適中,研磨完之後即時將墨放回匣內。在研磨之前先以清水潤筆,倒掛晾筆,磨好墨之後,將筆在黃紙邊緣輕拖,吸幹水分後再蘸墨書寫。

李春花學著忘著,在研墨之前忘了潤筆,研墨之後又忘了將墨條即時取出,研磨時加水過多,浸軟了墨條,她見不出墨,便加重研磨的力度,墨汁四濺,還沒書寫便將桌上弄得一團糟。她將筆狠狠一摜,抱頭大呼:“煩啊,不就是寫幾個字,哪兒要這麽麻煩!”

其實方澤芹已掠去諸多繁瑣步驟,首先潤筆研墨的水就必須清澈不含雜質,河水再清也摻著細泥沙,窮秀才尚且不屑用之,即便要用,至少也要靜置一晚,待泥沙沉底再取上層清水。

若習字隻圖日常方便則無需太講究,若教富家子弟又另當別論了,遊醫不比飽學秀才,被視作賤職,不入文人雅士之流,在生活方麵,方澤芹慣常舍繁從簡。

李春花摜筆的舉動看在旁人眼裏便是目無尊長,換了別的先生,即便不拂袖而去也少不得要訓斥一頓。方澤芹倒也不惱,不慍不火地用濕布巾將桌麵擦拭幹淨,將沾上墨點的黃紙仍鋪回原位,取出另一杆筆遞給井娃,說道:“你來試試。”

井娃原本還有些害怕,怕做錯了會受責罰,可見方澤芹沒對李春花的放肆動怒,也就按下心來,提起袖子接過筆,從潤筆到入墨,全都仿照方澤芹的動作來做,一絲也不敢大意,甚至連研磨時轉幾圈、墨條在硯池上敲幾下,她也一一記下,照葫蘆畫瓢,模仿得似模似樣。

方澤芹大感意外,又接著教她正確的執筆姿勢,果然是一教便會。方澤芹在紙上緩緩寫下“天地玄黃”四字,指著字念道:“天、地、玄、黃,你們先學著書寫這四字。”

李春花道:“先生,你再多寫幾遍,尤其是最後那個黃字,該從哪兒寫起?我方才沒看清楚。”

方澤芹又提筆寫了兩遍,讓她們各自習練,李春花還不懂得控製力道,隻將筆毛壓在紙上用力刮擦,寫出來的字大而雜亂,歪七八扭的,筆順也不對,能將形描摹個大概便算不錯了。

井娃默不作聲地在黃紙一角寫下“天地”二字,抬頭看了看天色,眼見雲霞泛紅,她心知再不回去又要挨打,便將筆還給方澤芹,起身背上竹簍。

方澤芹問道:“這就要回去了麽?”探頭看黃紙一角的小字,臨寫的有一二分相似,雖墨跡不均,筆畫倒是清晰齊整。

井娃望向天邊雲彩,又指了指基山的方位,彎腰行禮,“嘰嘰呀呀”的擺動小手。

方澤芹揚聲叮囑道:“記得明日再來此地,我等你。”

井娃已經跑出茅棚,聽到話後,回頭燦然一笑,蒼白的皮膚被陽光染出一層暖色,方澤芹看了這笑容,心口湧出陣陣暖意。

李春花朝井娃揮了揮手,笑著大喊:“喂!小啞巴,明兒我還在街口等你!要早點來呀!”

井娃“唉”了一聲,沿著河岸跑開。

目送她走遠後,方澤芹看看天色,對李春花道:“時候不早,你也回去吧。”頓了頓,又問:“你家住哪裏?”

李春花嬉皮笑臉地往河那頭一指,回道:“就在前麵的土地廟裏,幾步路就到了,先生,你要不要到我家坐坐順道上兩柱香?”

方澤芹笑道:“不必。”摸出三文錢,讓她去買些吃食,收拾好藥箱便自往村裏去了。!!!

井娃沿著山路往回跑,經過一片泥潭時駐足,她手上的墨跡雖然已用河水洗去,濺在衣裙上的墨點卻無法打理,隻怕回去後會被柳元春發現,便跳進泥潭滾得滿身臭泥。

到家之後,井娃不敢進院子,隻站在柵欄外大喊:“啊!啊!”

柳元春出屋一看,快步走了過來,井娃連忙跪下來,也不敢吱聲,“咚咚”的磕頭賠罪。柳元春扶起她,和顏悅色地問道:“是不慎跌進泥潭裏去了嗎?”

井娃連連點頭,柳元春又問:“可沒在外頭和什麽人搭話,吃什麽不幹淨的食物吧?”

井娃趕緊搖頭,柳元春道:“把舌頭伸出來讓我看看。”

井娃依言吐出舌頭,柳元春湊近細瞧,以指甲輕刮舌麵,察看指甲裏的白苔,微微一笑,頷首道:“好,你沒說謊,這才是娘的乖孩子,在這兒等著。”

她進屋取來竹籃和水桶,籃子裏裝著套淡綠色的衫裙,藍底墊層油布紙,衣裳上又蓋兩層布巾,對井娃道:“娘還要熬藥,你自個兒去把身子洗幹淨,髒衣服便扔了吧,也不缺這一件兩件。”

井娃這才鬆了口氣,接過籃子,繞到屋後的小溪邊,這條溪流是山泉匯聚而成,水質清澈,在夕陽的映照下泛出粼粼波光,柳元春單以井水烹煮食物,除此之外,平常洗浣與澆灌藥田都是用這小溪裏的活水。

這山間罕無人跡,井娃脫下衣褲,解開兩條麻花辮,光著身子跳進水裏遊泳,仰麵朝天浮在水麵上,睜大眼睛放聲念道:“炎、易、炎、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