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九點,「晶典」出版社的員工們陸陸續續打卡上班。

這是一間頗有曆史的愛情小說出版社,坊間俗稱為言情小說,所有的出版刊物皆走粉嫩嫩的夢幻路線,充滿愛與夢想……姑且不問它的製作過程如何慘烈的話。

任婕宜二十七歲,算一算大學一畢業,除了在一間參考書出版社任職不滿一年外,她人生最精華的歲月全耗在這兒,似水年華虛空度。

她高中第一次接觸言小,從此著迷,覺得那些夢幻閃亮的情節讓她的人生充滿不一樣的光明,教人欣羨、向往,後來是年紀大了,禁不起太多折騰,至少言小中間再苦再悲,主角都會好好活著在一起,誰教她就是個心靈脆弱的阿桑?

隻可惜,幻想是美好的,現實是崎嶇的。

她拖著一早被高中同學炸爛的焦軀來上班,才剛登入MSN,真正跟她要好的高中同學莫薇亞便在彼端敲她。「我今天收到你們美編發來的設定了。」

「喔,如何?」莫薇亞是Soho族,專職插畫,與他們出版社簽約進行封麵繪製的工作,不過通常都是美編在跟她接洽,難得她會用這事找她。

「什麽叫要笑得冷酷又溫柔?衣服要Armani的襯衫?誰看得出來啊!還有女主皮膚要白,白到近乎透明?而且隻穿白色?老天,她知不知道這樣印出來畫麵會超白,變成阿飄……」每次一收到設定,一堆天花亂墜天方夜譚的要求,搞得她頭都大了。「這畫出來還是人嗎?」

任婕宜乾笑……那是她的作者。「不然我再問問可不可以加點別的東西好了。」

「這個我會跟美編說……倒是要告訴你,我要結婚了。」

「喔買尬!」任婕宜驚叫,好險人在MSN彼端的莫薇亞聽不見。

今天什麽日子!她瞥向月曆,四月早過了,時值八月,莫非鬼門開,大家都被鬼上身?「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和老大。估計在年底……你會來吧?」

她……她可以說不嗎?

「一定一定。」唉,她俗辣,不可能推拒,何況莫薇亞確實是她閨密好友,兩肋都能插刀了,金錢當然是……痛得她唉唉叫。

任婕宜歎息,把好友講的日子在行事曆上注記。

不翻開還好,一翻開,就發現從九十九年開始,她幾乎三個月就跑一場婚禮,跟她同齡的朋友有的甚至是三個孩子的媽了,她嘛……媽的倒是沒少罵過,當媽至今還沒機會,更沒對象。

仔細一數,真不知自己這一、兩年究竟參加了多少婚禮、包了多少禮金、拿了多少喜餅、胖了多少公斤。

偏偏至今還是孤家寡人一個。

如果要把世上的女人分類為「受男人歡迎」跟「不受男人歡迎」兩種,她無疑是屬於後麵那一個。

她樣貌不差,有一張粉潤圓巧的臉蛋,眼睛大大的,雙眼皮深邃,睫毛挺翹,雙目有神得像會說話一般。纖秀的鼻梁下是圓圓的鼻頭,菱唇自然上揚,搭著可愛討喜的眉眼,整個人好似隨時在笑,可一旦認識她久了,就會知道那不過是傻笑而已。

曾經她大學時的男性同學幫忙分析,說她的身上充滿一種濃濃的村姑風情,任婕宜至今沒搞懂那是什麽,總之那位先生的說法是這樣的。「人不是有所謂的費洛蒙嗎?就是那種會吸引異性的激素,你的話……大概就是村姑蒙吧,看到你就像看到小時老家附近耕田插秧的姊姊……」

說罷,好似怕她打擊過大,同學很亡羊補牢地豎起拇指附加一句。「很親切喔!」

她一點都不開心好嗎?

總之不管那叫什麽村姑蒙的東西是否真實存在,她沒男人緣是事實,這輩子大概隻有自己被炸沒有炸別人的分,簡直就是空襲戰爭中無依無靠的百姓……

好,既然如此——

「我、要、工、作!」工作才是一輩子的伴侶!畢竟她還是對這個行業有憧憬,才會在各種苦難下捱了過來,熱情熱情熱情!讓她來唱一首熱情的沙漠吧~~

結果這份熱情,維持不到三天就「咻」一聲地熄滅了。

因為她是個三分鍾熱度的村姑。

初應徵的時候,任婕宜興致勃勃,幹勁十足,身為編輯能做自己喜歡的書,真是再幸福不過了,直到實際入行,她才恍悟自己以前究竟有多天真單……蠢。

「晶典」每個月出版三十本言情小說,兩本近年當紅的對岸原創小說,配置九名文編三個美編一個主編,其餘還有業務企劃等工作人員,扣除負責原創的兩名編輯,平均一個編輯負責約八位作者,一個月得做四本稿子。

乍看之下這樣的陣容很好、沒問題,可實際運作起來,卻是水深火熱、困難重重。

首先,做稿是編輯的基本,沒什麽好講的。

但做稿之前要有稿,這件事就很難搞。

他們得先與作者經曆三百萬次溝通,敲定寫作內容、截稿日期,才能安排檔期,而在確切拿到稿件前,各種狀況層出不窮,作者家裏有事、身體不適,發生拖稿或者取消出書,編輯就要想盡方式找蘿卜補坑,接下來就是一連串死趕猛趕。

不趕的時候,同樣有一堆雜務要忙,開編輯會議、撰寫企劃、與經銷商溝通、檢討賣量、搞定作者。

總之到最後,編輯壓力過大,掉發、胃潰瘍、壓力性皮膚炎的不在少數。

真是上輩子做了什麽壞事,這輩子才會來當編輯。

任婕宜趴在桌上,一邊校稿一邊捫心自問,這時編輯部裏一位相當資深的前輩走了過來,手裏拿著稿子「砰」一聲坐她旁邊,咬牙切齒。「我快瘋了。」

「……啥?」

「你知道那個XX作者,她說她下個係列要寫什麽?」年過三十五歲依然保養得宜的美人前輩,此刻表情扭曲,一臉很想捏爆橘子的模樣。「幫派,而且是現代。」

「噗!」任婕宜嘴裏一口奶茶差點噴出來,她嗆咳。「咳咳咳咳咳——好——好複古。」

「真是夠了,她知不知道她之前寫那什麽槍戰賣量很差啊?是差到穀底的那種差喔!什麽『讀者風評很好啊』,靠,讀者的風評能全信嗎?她懂不懂什麽叫現實!現實!Reality!她的賣量都打對折了,我今天又被主編叫去念了一頓,跟她說這個不好不要寫,她給我鬧脾氣不回信……拜托,我是幫她不是害她!」

前輩怒火燎原,比沙漠還火熱,任婕宜隻得寬慰。「要不你就讓她寫啊……」

前輩聞言,恨恨瞪她一眼,好似在嫌怪她成不了鋼……這也是事實。「像你這樣得過且過的真的很輕鬆啊,反正稿子來了就做,如果可以我也很想這個樣子啊!」

自知踩到了前輩的雷點,任婕宜惦惦。

前輩是她進「晶典」後負責帶她的人,她作風直率,能力卓越,推行過不少成功企劃。確實在推銷作者及爭取活動廣告的積極度上,她敵不過出版社幾個資深文編,企劃的idea也多數都是她們在發想,可她用她的方式,希望給予創作者最大的空間及自由,讓她們的稿子品質水準維持,才有長久可言……

前輩敏銳,一下子就看出她心聲。「喏,看到沒?『鑽石恒久遠,一顆永流傳』。」她伸出左手,給任婕宜看戴在無名指上熠熠發亮的婚戒。「就算是同樣等級的鑽石,沒有行銷宣傳、名氣不夠的你要不要?敢不敢買?」

不過任婕宜的重點在別處。「這……哪兒來的?」

「……搞半天你注意到的就隻有這個?」前輩無言。

任婕宜這個人,臉圓圓的,眼睛圓圓的,個性也是圓圓的,傻氣、迷糊、神經粗得已經不隻是電纜線,而是曬衣竿,就算有什麽不滿也隻會嘟起嘴來哼一聲,沒兩下就散了。

思及此,前輩好氣又好笑,忍不住捏了她嫩嫩的臉一把。

任婕宜痛叫。「幹……幹麽啦!」

美人前輩勾唇一笑,道:「我要結婚了。」

「噗!」這次,任婕宜真的噴茶了……雖然她感覺自己噴的是血。

「你髒不髒啊!」前輩一臉嫌惡地把手抽回,拿衛生紙擦拭。

「你你你……你要結婚了?!」

「是啊。」

有沒有搞錯!她不敢置信。「你不是說要嫁給工作一輩子?你的義氣呢?我們的桃園單身公寓呢?粉紅老人院呢?你家的貓呢?」

別看編輯這個工作聽來漂亮,忙起來可是昏天暗地,朝九晚五隻是喊爽的口號,實際上一個月有半個月都在死線上奔馳,根本沒時間經營感情,多數不是早已成家,就是抱持一輩子單身度過的打算了,尤其這位前輩,更曾在出版社招募夥伴,說沒對象的乾脆集資在桃園買間公寓,一起養老。

「居然叛團?你……你太沒義氣了!」任婕宜悲憤交加,大起膽子數落人家。

「蛤?」前輩一臉見到鬼。「任婕宜,你白癡啊,難道你真的打算為這種工作賣命奮鬥一輩子?」

「……」

「我是很熱愛工作沒錯,但我更向往正常人的生活,每次做稿趕得要死累得要命以後,能有個人照顧我……總之跟你說你也不懂,我想換個方式度過我的人生,不要再是這個樣子。還有,我的貓還是我的貓,重點是我養的是母貓!就算人貓可以通婚,我也不想搞同性戀!」

說罷,前輩抽出夾在藍本裏的喜帖給她,語重心長。「你啊,拿出一點幹勁來吧,你不是一直很想結婚?工作跟找男人都是一樣的,機會是降臨在懂得爭取的人身上,隻會傻愣愣地坐在那兒,你就真的準備包袱,等著『一個人』到桃園終老吧!」

前輩施施然地走了,任婕宜看著被她放在桌上紅得刺目的帖子,感覺自己滿口鮮血正自嘴角溢出。

連續接到三封炸彈,嗚……她上輩子是炸彈魔嗎?

晚上,任婕宜躺在**,一邊把前輩給她的喜帖翻來覆去地看,一邊吃上個月拿回來的喜餅。

還是紅帽子好吃啊……這一、兩年累積下來的經驗,都足夠她發表一篇精辟的喜餅感想文了。

她四肢一攤,望著天花板。二十七歲的年紀,正值女人最具自信光輝閃閃動人的時候,她卻覺得自己像極了小時候曬在阿嬤家門口的魚乾,進門的人無一不用嫌惡的目光瞟過。

「我也想好好工作啊……」隻是現實的高牆總教人一再倒下。和前輩講完以後,她就接到作者電話,談及賣量下滑的事,對方言語裏隱約透露對她這編輯不夠積極活躍的不滿,使她再度陷入沮喪裏。

前輩說的沒錯,一部作品即便寫得好,沒有活動企劃包裝推廣,在這多媒體橫行的時代,又有多少人願意注意?現實如此。但一想到連工作能力出色,甚至一手捧出天後的前輩都產生倦怠了,不禁讓她對眼下的生活產生了巨大的迷惘。

真的要這樣過一輩子?

任婕宜搖開腦裏的負麵念想,翻身坐起,準備把喜帖塞回信封裏,卻發現裏頭還擺了一張小東西,她疑惑掏出,竟是一張婚友社的名片。

她愣住,翻麵一瞧,是前輩龍飛鳳舞的字跡。「機會是給爭取的人,施主別再胡亂放生,有空去看看吧。」

她哭笑不得。前輩你真貼心啊……

事實上,對於感情,她也非一開始就采取放生策略。剛大學畢業那一年,她甚至起誓,在民國百年以前,要找到一個喜歡的男人,然後把自己嫁出去。

那時以為時間充裕,可以慢慢來,所以沒強求,不料至今渾渾噩噩地過了五年,驀然回首,唯一跟她有過親密關係的異性是朋友家裏養的公貓,還是被她強「抱」得逞的。

人生逼哀啊……

「對呴,要買牛奶。」她想起這件更重要的事,每天她都要喝很多杯奶茶,要茶很濃、奶很多的那種,那是她一天的活力來源,不喝會死。

所以即便已深夜十一點,她還是認分地走到衣櫃前,換衣服出門。

盛夏夜裏,晚風輕拂,白日的溽氣難得一掃而空。最近看新聞說台風快來了,任婕宜最喜歡這時期的天空,白天很藍,夜晚很淨,她感受清涼微風自臉畔拂過,被喜帖炸到焦爛的心情逐漸好轉許多。

原本她就是個隨遇而安的人,煩惱總是沒一下就過去。沒什麽不好啊,人生嘛,想得太多又是何必?

她笑笑,邊自我安慰邊走進便利商店。

挑好牛奶,她左右閑逛,不小心——真的是不小心,晃到賣保險套的櫃子前,看著一排排花色、口味各異的保險套,研究了起來。

飆風碼保險套?是怎樣,戴上了就可以飆~~飆~~飆?飆去哪兒啊……

螺紋……不會感覺自己像木板,被螺絲鑽啊鑽啊鑽?

凸點……環型……哇,還有香蕉、草莓、橘子及奇異果口味耶!好好吃的樣子……不對吧?!

任婕宜紅了臉。對這種東西,她的認知最多就是在作者寫的書裏看過,實際用起來,是什麽感覺呢?

她好好奇,自我催眠這也是編輯工作的一環,不如……買一盒回去瞧瞧。

同時,一隻手臂從她臉旁出現,陡地拿起了一盒螢光顆粒的保險套。

她伸到一半的手在半空中僵住,轉過頭去,順著那隻骨節分明纖長好看的手,看見了背後的男人。

哇噻,這是哪兒來的男模?

男人身形挺拔,肩寬腰窄,穿了件淺灰色的V領T,下身配黑色飛鼠褲,銀白色的皮帶頭質感良好,腳上則套了雙豔綠色的All Star,畫龍點睛一般,使得整個人益加年輕出彩。

尤其任婕宜一轉身,迎上的便是男人V領之外光潔的胸口肌膚,以及那條隱隱顯露的……事業線。

任婕宜咽了口口水,直覺仰頭,逆光下男人的五官十分立體,眼眸狹長,鼻梁纖直,樣貌冷俊秀美。他右邊劉海偏長,幾乎遮住了眼,但仍能清晰看見另一邊的眉毛,似乎正因不悅而微微擰起。

他在那排保險套裏翻找許久,冷肅的神情沒太多起伏,直到那雙略顯銳利的眸盯住她,薄唇掀起。「……看什麽。」

他聲音沈冷,整個人散發一股濃烈的不快氣息。

她傻了傻,終於回神。「對、對不起!」天啊,她居然這般傻傻瞅著別人,實在……很不禮貌。

更別提他們的位置有多尷尬,而這人手裏,甚至拿著那盒螢光顆粒的保險套。

「沒、沒事,你……你慢慢挑……」

任婕宜臉脹紅,差點咬斷自己的舌,隻見男人聞言一愣,眼眸微睜,但表情始終維持極度的淡漠。

他輕輕哼了聲,從鼻腔裏發出一種很不屑的聲音,又挑了一盒草莓口味,走向櫃台,態度輕鬆得好像在買衛生紙。

也是啦,對這麽好看的男人來說,保險套或許跟衛生紙沒有不同。反正,都是消耗品。

她杵在那兒,打算先躲到一旁,等男子結完帳再過去,不料這時他竟調過頭來,一雙又黑又深的眸猛地直盯著她,把她從頭看到腳。

她下意識抱緊牛奶,頭皮發麻。

他……他是怎樣?因為被看了,所以想看回來?

她若聰明一點,隻要裝作若無其事走到死角就好,偏偏她就是呆,呆呆地迎接男人的注視,呆呆地想自己的打扮應該正常,然後覺得自己在這兒挑了這麽久,沒買就輸了……於是她更呆地隨手拿了一盒,才遲緩地走到其他地方。

男人見狀,秀氣好看的眉似微微攢起。

可他很快地斂起表情,向櫃台前的店員問道:「有加大尺寸的嗎?」

「噗!」便利商店很小,男人的「要求」,任婕宜自然聽見了。

那店員一時愣住,隨即恢複專業。「有、有有有,您……請稍等。」說罷,忍不住瞥過男人的下身一眼。

男人麵無表情,但隱隱看得出不耐煩,電話響起,他接聽。「……嗯,再等一下,快買好了。」

哇咧……深夜的便利商店,出來買保險套的男人,打來催促的……應該是女人吧?這種種條件兜在一起,莫名令任婕宜空虛寂寞覺得冷,而且螢光顆粒、草莓口味、加大尺寸……她看向手裏最基本的超薄,嗚,她連這款的都沒看過,太哀傷了。

盡管催眠自己拿起它、放下它,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一想到自己今天一連被三人放了炸彈,她孤家寡人,一時悲從中來,正所謂衝動是魔鬼,她的理智已被徹底炸爛,索性拿著手裏的保險套和牛奶,走到了結帳櫃台。

饒是見過各種情況、甚至遭遇搶劫威脅的便利商店店員,這時也有些傻了。

「結……結帳。」事已至此,她除了硬著頭皮,實在沒膽有其他選擇。

尤其她感受到那男人落在她頭頂上的X射線。

「喔……請稍等。」店員先幫男人結好帳,再處理她的。

反正她的點數差一些就集滿了,至少這盒保險套可以讓她換到一隻拉拉熊……用保險套換來的,自己想想都無言,拉拉熊會哭吧?

「我要換點數。」她遞出收集紙。

忽然,一隻手伸到她麵前。「給你。」

她一怔,發現男人把點數給她,不禁抬頭。

隻見他麵容依舊清淡,唯獨炯黑的眼一直一直盯著她瞧,瞧得她渾身不自在,很想學他剛才那樣酷酷地「看什麽」回去。但心裏的天秤一下子因點數沈落,任婕宜一邊暗怪自己沒骨氣,一邊收下了這嗟來之食。

「謝……謝謝。」她決定,不再深思點數的來源究竟是什麽。

「嗯。」男人應了一聲,像終於看夠了,轉身走了。

任婕宜鬆了口氣。

這男人長相雖秀麗好看,但整個人陰陽怪氣的,看著她的方式既深又沈,好似她欠他錢,實在可怕……她胸口怦怦跳,這般現象若在她作者交來的稿子裏,就是心動悸動情動,但現實裏往往隻是被嚇得不輕而已。

唉,看來往後這間便利商店,她是不敢再來了……

高為棠走出了便利商店。

馬路對麵停了一台醒目的鮮紅色跑車,他走上去,一名美豔動人的長鬈發女郎從駕駛座探出身來,笑得很燦爛。「買好了?螢光顆粒?草莓口味?加大尺寸?」

「嗯。」他麵無表情,提著袋子搭上車。

「嗟,沒意思。」女郎見他態度一點都沒動搖,覺得無趣。「你真的是個大麵癱耶,都不考慮去醫院看一看?也許是顏麵神經失調……」

高為棠淡淡地瞥了女郎一眼。「開車。」

「啊,是是是。」女郎自討沒趣,發動車子上路。

高為棠坐在副駕駛座裏,隻手撐額,淡眸睇向窗外,一閃而逝的街燈映亮了他冷俊輪廓。他微微撩起右邊劉海,眼皮上有道淺淡疤痕,良久,他撤手,低沈呢喃了一句。「阿呆……」

「什麽?」女子沒聽清楚。

「沒事。」高為棠扯了扯唇,腦裏浮現剛才那個在便利商店遇見的、清清秀秀的女孩子。

隻是,高中時的她比現在稚氣,臉蛋更加圓潤。

她總是一臉憨憨地微笑,被班上同學戲稱阿呆,布偶似地任人揉捏擺弄,極好欺負,生氣了也隻會鼓起嘴來,嘟沒兩下便煙消雲散。

不至於有什麽特殊感覺,畢竟當時他們僅是同學,而他對她那副沒脾沒氣、什麽都好的樣子很感冒,談不上愉快,隻是不能不感歎歲月流逝,那性格潔白、單純傻氣的女孩,如今也變成會在便利商店買保險套的大人了。

回憶就讓它保持回憶的樣子最好,反正從今爾後,他們應該不會再有交集。

思及此,高為棠擰眉,很快地將心底衍生出的一點憂悶在意抹去,隻覺高中時那種說不清分不明,因她而生的一股焦躁感,隱隱又回來了。

任婕宜提著牛奶和保險套回到家。

她正襟危坐,跪在**盯著那盒燙手山芋似的保險套直瞧,不知該不該打開來看……她是大略有聽過這東西的樣子,卻沒實際見識,但包裝一拆就等同糟蹋,她苦惱了很久,轉而看向盒子外盒的說明,上頭顯示保存期限為三到五年。

三到五年……不至於這麽久,都讓她找不到男人用掉它吧?

她瞥向床頭櫃,上頭擺著刺眼的紅色喜帖,以及那張婚友社的名片。

「你啊,拿出一點幹勁來吧,你不是一直很想結婚?工作跟找男人都是一樣的,機會是降臨在懂得爭取的人身上,隻會傻愣愣地坐在那兒,你就真的準備包袱,等著『一個人』到桃園終老吧!」

白天前輩說的話猶在耳邊,她想到那些曾跟她說好結伴老死的人,如今一個個都扔下她,去過幸福快樂的日子了,朋友間的約定本來就是騙人的,如果能有機會遇上對的人,成雙成對,誰還要揪團去老人院啊?

至少……她不想。

於是在初次購買保險套的這個晚上,任婕宜燃燒小雨衣——不對,是小宇宙,決定不再得過且過,而要主動出擊,在民國一百年過完前找到適合的男人,快快結婚,發揮鄉村婦女刻苦耐勞、勤儉持家的本事,讓這盒保險套派上它該有的用場。

任婕宜,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