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無垢山莊建在金陵城外三十裏的棲霞山。棲霞山前後共十二峰,峰峰奇險,而無垢山莊就落在最高最險的飛來峰之上。

飛來峰與其餘山峰間隔一道深淵,自成天塹,萬丈深淵不見底。飛來峰與其餘十一峰之間過往全由鐵索橋相連,隻要飛來峰上鐵索一斷,外人再想入莊,恐怕要在背上插兩個翅膀才行。

秦休在馬車上睡著,搖搖晃晃大半日,終於到了飛來峰腳下。鐵索橋行不得車馬,惟有步行,秦休雖嫌麻煩,卻也隻能打個哈欠下車。他人往鐵索橋上一踩,隻聽吱呀聲響,四周鐵索晃**,腳下木板顛騰,山澗裏疾風貼麵而過,在耳際刮得呼呼作響。再往橋下一看,隻見蒼茫白霧掩了淵底黑水,半掩半露,反倒更顯出這深淵的奇險。

秦痕年紀尚小,肖陵身上有傷,柳隨風自然先顧著他們,遣無垢山莊的人先護著他們過橋去。

秦休就站在橋上望了這麽一陣,不過片刻功夫的耽擱,再反應過來時,落在後麵的便隻有他和柳隨風了。

“這鐵索橋極險,兄台初次走,怕是不習慣,由我陪著好些。”

柳隨風柳大管家說話時溫文含笑,眼中神情誠摯。而秦休看著腳下厚重白霧,平淡無奇的臉上沒有多餘的神色,隻清清淺淺一笑,長眉薄唇,平常無奇,偏生一雙眼生得清明無比。

“陪我走?柳大管家真是客氣。但你不去守著你家少莊主,就不怕出什麽事嗎?”

“無垢山莊之內,誰能興風作浪?”

柳隨風話音才落,山澗裏便反駁似地襲來一道疾風,鐵索橋隨之猛烈搖晃,秦休腳下不穩,一個踉蹌,險些從橋上跌下去。幸好柳隨風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隻是他那扶人的手,一隻是搭在秦休腰間,另一隻,卻恰恰握了秦休手腕,扣著秦休脈門。

秦休暗笑,這幾日想試他武功的人未免也多了些。

不過他半點武藝不知,也不怕人試。

便任由柳隨風握了他手腕,邊笑道:“哎呀呀……這無垢山莊也不窮,怎麽這橋爛成這樣。我秦休雖是庸醫,但也沒醫死幾個人,若就這麽摔下去丟了性命,未免也太冤了。”

柳隨風臉上閃過一絲詫異,但很快便歉意一笑,放開秦休手腕,“秦兄弟說笑了。前麵路還長,咱們小心些。”

過了鐵索橋,還有數裏山路,山路崎嶇,直把秦休走得叫苦連天。對他的抱怨,柳隨風客氣地笑笑,也不說什麽,繼續往前走,走一陣,卻把秦痕抱了起來。

柳隨風是好心,秦痕卻不領情,強扭著要自己走。

遇見這麽不賣麵子的,柳大總管的臉難得僵了,秦休長眉斜飛,笑罵兒子。

“小痕你真是不識抬舉,爹可是腳軟也沒人肯管。”

柳大總管臉上表情再次凝結。

一路上拖著秦休這個懶骨頭,柳隨風一行人折騰到近午時,才終於入了無垢山莊。

無垢山莊數百年來享盡武林尊崇,莊子卻未建得多豪華,最多也就當得起古樸大方。秦休一路行去,眼觀莊中種種,隻覺周邊景致熟悉卻虛幻。

猶如相隔半生。

緊牽著的秦痕小手溫熱,一路燙進心裏,才勉強生出些真實的感覺。

秦休他們入了山莊後,柳隨風並未領他們去見肖明堂。隻說莊主正在閉關,隔幾日才能出來相見,請秦休父子在莊中小住幾日。

眼下這種狀況,墨蓮到不了手,秦休隻能點頭。

柳隨風用來安頓他們的院子地勢偏僻,卻極清幽,院門上掛了匾額,但空無一字。院中遍值翠竹,風一過沙沙聲起,涼意動人。

秦痕像挺喜歡這地方,“這地方還不錯。但它怎麽沒有名字?”

柳隨風看著秦痕,態度說不出的和軟慈愛。

“這是二少爺當年住的院子,他不願意取名字,莊主也就由著他了。”

“二少爺?是肖陵那瘟神的弟弟?”

聽秦痕喚肖陵瘟神,柳隨風哭笑不得,但仍是耐心回答秦痕的問題。

“不是,我說的二少爺,是莊主的弟弟,也就是少莊主的二叔。”

“哦……”秦痕想起,剛才這大叔望著他出神的時候,也似喚了他一聲二少爺。玲瓏心肝一轉,當即就挑了眉,淩厲的鳳眼盯著柳隨風,“我和他是不是長得很像?”

“這……”

柳隨風倒沒料到秦痕會這麽問。

十歲上下的孩子,哪來那麽細膩的心思。

他看了看秦休,發現秦休眉頭不自覺皺了皺,心念一動,半蹲下身,拍著秦痕肩膀軟聲道:“是很像。除了這雙眼睛,你和二少爺小時候長得是一模一樣。”

秦痕定定看他,“你說的二少爺呢?”

柳隨風臉上笑容散開來,站起身,負手在身後,“早死了,死了十年。”他說這話,卻是看著秦休的,眼神冷得像冰一般。

秦痕還想再問,秦休卻伸手將他牽過去,“柳管家,走了這麽久路,我和小痕都餓了,麻煩你多準備些飯菜來。小痕嘴挑,別放辛辣的東西。哦……對了,吃過飯還請柳管家帶我去看看墨蓮,我這人心眼小,想要的東西若不親眼看看,總覺得心裏懸得慌。”

秦休說完話,就牽著秦痕的手往屋裏去了。

秦痕回過頭去看,柳隨風垂袖立在數壟翠竹間看著他,久久不肯離開。

吃飯的時候,秦痕忍不住問秦休,“爹,你認識柳管家說那個二少爺吧?”

秦休剛好夾了塊雲腿豆腐,聽秦痕這麽說,筷子先是一滯,然後穩穩將那塊豆腐夾入碗中。“認識,當年無垢山莊的肖二公子肖墨涵,有幾個人沒聽說過。”

無垢山莊的肖二公子肖墨涵,江湖中人有幾個人不認識?出生武林世家,卻不會半點武功,寫得一手好字畫得一手好畫,心有七竅,玲瓏剔透神機妙算,卻先天有心疾,請盡天下名醫也無用,隻得常年藥物隨身,性命如江中漁火,沉浮不定。

上天對人總是公平的,給你太多好處,就會收走別的。

秦痕又問:“柳管家說我和他長得像,是真的?”

秦休慢悠悠說道:“小痕,這個你問爹可沒用,你去問柳管家比較好,是他說你和肖二公子像,不是爹。”

“……”

碗中的雲腿豆腐大半入了秦休嘴,秦痕好看的鳳眼直視他,“爹,他是怎麽樣的人?”

“誰?”

“肖二公子。”

秦休擱了筷子,“這肖二公子是個蠢人,比肖陵還蠢。”

生為無垢山莊的人,卻要和那些正道所不恥的邪魔外道攪在一塊,最後落得身敗名裂,連自己的性命也沒保住,不是蠢是什麽?

秦休這般說,秦痕心裏莫名鬆了口氣,小聲嘟噥道:“那我還是別像他比較好……”

用過飯,秦休就等著柳隨風來帶他去看墨蓮,可等了一下午,都沒見到柳大管家的影子。

秦休等得厭了,就拍著秦痕頭笑道:“小痕,人家這別是想賴賬吧?走,陪爹要賬去!”

秦痕一撇嘴,“不去,要去你自己去。記得幫我把一百兩銀子要到就是。”

“你不去……爹可隻管要自己的東西……”

秦休甩甩袖子出門去,聽秦痕在背後忿忿哼了聲,“不要銀子你自己吃那朵墨蓮去。”

他彎唇笑笑,平淡無奇的臉上現了些柔和色彩。

他父子二人住的院子極偏僻,秦休花了不少時間,才**悠悠晃到柳隨風的地方。但他人還沒進前堂,就發現周圍氣氛不對勁。無垢山莊的弟子們一個個跟死了爹娘似的,臭著臉紅著眼,死死握了劍,跟誰都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等進了前堂,掃了眼堂中情景,秦休才暗地裏歎口氣。

他怎麽這麽倒黴,才上無垢山莊就遇見這種事。

堂中一排七具屍首,以白布覆麵,但從露在外麵的衣飾佩劍可看出,這些全是無垢山莊的弟子。

柳隨風人在堂上,臉色沉如水,見秦休前來,說:“秦兄懂醫道,不妨看看。”

柳隨風對待秦休的態度,比才進莊時差了許多。

好在秦休不在意,點點頭伸手掀了白布。這些人手腕腳踝處全是一片血肉模糊,應該生前便被人毀了手腳關節。再查看他們頸部胸口這些要害部分,發現這些人心口處都有個掌印,顏色泛紅。

秦休驚道:“哎呀……無垢山莊這是得罪了誰呀?下這麽狠的手。先廢了手腳折磨半天,才一掌震斷心脈,連個爽快也不肯給……”

柳隨風視線緊隨秦休動作,“這掌印是誰留下的,你難道不知道?沈千揚這個人,炎焰掌這門功夫,你應當很清楚。”

柳隨風說的,秦休自然清楚。

沈千揚是赤峰教教主,炎焰掌是他成名武功。

而這兩者,都是中原武林一個噩夢。

十年前的噩夢。

如今再續。

赤峰教由北疆流入中原,十多年前便已是江湖第一大教,說它勢力如日中天並無半點誇張。而沈千揚行事狠絕,不肯留半點餘地,他與江左水盟爭江左地域,江左水盟大敗,七路頭領家人全被誅殺,江左水盟不餘一條血脈。就連主動歸降的人,也被赤峰教殺了個幹幹淨淨。

當年沈千揚不過十九歲,他對著被江左水盟人血染紅了一半的淮水,和他麵前哭嚎磕頭歸降的眾人,無絲毫動容。

“這些人能背叛江左水盟,它日何嚐不會背叛我。我此生最容不下的,就是別人的背叛。殺!”

再往後,赤峰教吞並中原大小門派數十個,每一次皆是血染赤峰火雲旗,被滅門派無一活口。

此般毒辣手段,中原武林終是坐不住了,各大門派相商數日,最後決定由無垢山莊領頭,攜手對抗赤峰教。相抗數年,倒真將赤峰教逐出中原,赤峰教教主沈千揚也生死不明。

中原武林僥幸得了十年安穩。

但江湖反複不定,誰能料赤峰教十年後再出,赤峰火雲旗首先指向的,便是無垢山莊。

柳隨風這番話,無異於直指秦休與赤峰教有牽連。堂上無垢山莊的其他弟子聽了,臉色立馬就變了,看秦休的眼神都帶了懷疑。更有年輕氣盛定力差的弟子緊握住劍柄,隻待柳管家一聲令下,就撲上去把秦休拿下。

堂上氣氛緊張,秦休卻淡淡笑了,反問柳隨風,“柳管家這話什麽意思呢?我聽著怎麽不對味。沈千揚這人和我有什麽幹係?莫不是無垢山莊被人尋釁,柳管家心裏不舒坦,想找秦休撒氣?”見柳隨風沉了臉色,秦休麵上笑容加深,“柳管家臉色這麽難看,該不是真讓我說中了,惱羞成怒吧?”

“……”

柳隨風到底風度極佳,秦休這般說話,他也沒有發怒,隻道:“秦兄想太多了。我隻是想告訴你一聲,近日赤峰教連連向無垢山莊挑釁,沈千揚更揚言要在七日內踏平無垢山莊。山莊正值多事之秋,秦兄行事須謹慎些,莫落人口實。”

說到底,還是懷疑秦休。

秦休將死去弟子的衣物整好,又把白布蓋上,才擺擺手慢悠悠道:“柳管家不必和我說這些。秦休不是江湖中人,也不會半點武功。江湖中的恩怨與我無關,七日後這無垢山莊是誰的地盤我管不著。我就隻要一朵墨蓮而已,東西到手……”秦休轉眼掃了眼堂上眾人,“貴莊這種是非地,求我我也不留。”

柳隨風眼中冰寒,“要真是這樣,再好不過。”

秦休無所謂一笑,“既然這死人也看過了,懷疑也懷疑過了,柳管家是不是該帶我去看看墨蓮?”

墨蓮喜陰喜寒,明納洞中陰寒,寒潭中潭水更是冰涼刺骨。洞府幽暗,一條狹道通往洞底,柳隨風點了火折子走在前麵,火光將他的影子在兩壁上拉長來,光影閃爍,倒回的,仿佛是舊日時光。

走著走著,柳隨風突然停下來,轉身麵對秦休,語氣森寒,“慕少遊,你究竟回來做什麽?”

周邊岩壁凝霜,秦休手指在上麵敲了下,冰寒從指尖直透心底,說話的口吻卻是雲淡風輕。

“慕少遊?嗬嗬……在下是秦休,柳管家可是人多事忙,風邪入腦,連帶著人也愛說胡話?這癲癇症可得治啊,拖久了害人害己。”

柳隨風嘴角抽搐了下,表情也有些扭曲,“我問你,你帶來那孩子,是不是跟二少爺一樣先天有心疾?”

秦休抬頭看著對方,眉稍挑起,“柳管家是不是管太多了?”

柳隨風徑自下了定論,“他是二少爺的孩子!”

山洞裏突然有陣涼風穿過,柳隨風手裏火折子晃了下,洞裏火光明滅不定,秦休臉上神色無絲毫改變。

“小痕是有心疾,也需要墨蓮醫治。但他是我兒子,與肖二公子……沒有半點幹係。這一點,勞煩柳管家記清楚。”

“你的兒子,你還能有兒子嗎?沈千揚容得下?”柳隨風卸下人前溫潤麵具,語帶嘲諷,口氣中不屑低看猶如尖針,直指對麵的秦休,一心想要在那人麵具上撕開一條裂縫,“慕少遊,說起來,這朵墨蓮還是你替二少爺尋回來的。藥王莊十洞藏書翻了個遍,北疆雪峰上找了一年,再費盡心思移回莊內栽種,不顧明納洞陰寒,日日在洞中守著。當時連我都覺得,你是著世上最肯為二少爺花心思的人!隻可惜我看錯了你!今日也同樣,我當你回莊隻是要墨蓮替那孩子醫治而已,可你人一到,沈千揚就有動作,你還敢說你們沒有牽連?”

聽柳隨風說著話,秦休臉上浮出笑,明滅不定的火光將他眼光水色般的眼描得更加動人,卻也更加朦朧。

“柳管家是真聽不懂話還是怎樣?赤峰教也好,沈千揚也好,與我沒有關係。你的癲癇症要是太嚴重,我可以讓小痕便宜替你紮兩針,保證針到病除。”

“你是想和過去撇得一幹二淨還是怎樣?可惜世上知道這朵墨蓮的人屈指可數,秦休不可能知道。知道它的,隻該是慕少遊。”

柳隨風仍不死心,秦休卻聽得倦了,閉眼打了個哈欠,“柳管家自說自話的毛病還是改改好。但你執意要說,我也隻能當沒聽見。而且柳管家要有說這些閑話的時間,不如好好想想怎麽應付赤峰教。無垢山莊數百年基業,別就毀在這一代手上……”

言語說盡,對方隻當不痛不癢,柳隨風猛一拂袖,道:“沈千揚要想入莊,也得過得了飛來峰才是。十年前無垢山莊可將他趕出中原,十年後也不懼著他。倒是你慕少遊,若讓我發現你和沈千揚合謀算計無垢山莊,我第一個不放過你。”

“柳管家,你確定不需要小痕替你紮兩針?”

“……”

“不過,紮針之前,你還是先帶我去看看墨蓮好。”

秦休懶懶一笑,麵上無虞,心裏其實有些驚憂。

柳隨風怎麽想怎麽誤會都無所謂,偏偏沈千揚這個名字,卻銳利如刀鋒,割得他心底發疼。而記憶中那雙如狼般狠戾而好掠奪的眼,也讓他背脊生寒。

沈千揚這種人,吃過一次虧,必定記得比任何人都狠,而他的報複,定然也比誰都恐怖。

而他,根本不想再與這人有任何交集牽。他隻要取了墨蓮治好小痕,父子倆平平順順過一輩子就是。

僅此而已。

“到了!”

柳隨風冷冷的音色在耳際響起,秦休抬眼,才發覺自己已經到了明納洞盡頭。洞中,寒潭內墨蓮含苞,亭亭帶露立於水中。

這朵墨蓮,便是治小痕心疾的關鍵。

秦休向柳隨風道:“我等會寫張單子,麻煩柳管家替我備齊上麵的藥材,送到這洞中來,我要在這裏守著這墨蓮。”

十年一開,花開僅一夜,上一個十年已經錯過,這次他絕不允許自己再錯過。

見柳隨風沒有應聲,秦休笑笑,又補了句話,“柳管家,這墨蓮可是你們少莊主親口允諾給我的。無垢山莊的人,不是最重信譽嗎?”

柳隨風微變了臉色,應了句,“我會讓人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