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隻要你告訴我,你到底是誰?秦休……抑或是慕少遊?”

秦休一恍神,下一刻,沈千揚帶了薄繭已然描上他的眉眼,極低的口吻,恨意背後,卻盡是掠奪侵略的痕跡。

“這世上,怎麽會有兩個人的眼睛可以相似到這種地步?就算是師兄弟,藥王穀一樣水土,也養不出相同的人吧?這……還得勞煩秦大夫替我解解惑。”

藥王穀一樣水土,自然養不出相同的人。

秦休與慕少遊,本就是一體,隻是這話,秦休無論如何不能對沈千揚說出來。

撇開這人對他刻骨的恨,就算是當日舊友站在他麵前,他也不肯拋棄今日生活,再頂上慕少遊那個身份。

“秦大夫為什麽不說話,在想什麽?是在想該怎麽回答我,還是在想,這下又該裝出何種討厭的姿態,來趕走我這個討厭的人?”

……

聽這話,秦休心頓時一沉,揮開沈千揚在他眉上輕描的手,“小痕在哪裏?”

沈千揚剛剛這話,明明是那日在客棧裏,他裝腔作勢擋走沈千揚和魏淮後,與秦痕玩笑說的話。現在原封不動再從對方嘴裏吐出來,他再不擔心擔心自己兒子,這做爹的也就太失敗了。

“嗬嗬……”沈千揚隻一笑,“秦大夫真是敏銳。令公子是在我手上,但你放心,我還不至於和個小孩子計較。”

放屁!

秦休在心裏重重啐了口。

沈千揚說這話,當真不怕笑掉人大牙。不和小孩子計較,那當年赤峰教血洗各大門派時殺的那些小孩子算什麽?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這話沈千揚素來記得清楚。

但心裏不屑,秦休也不能說出來,畢竟兒子在人家手裏捏著。緊接著,便聽沈千揚在他耳邊壓低聲音道:“現在,告訴我,你到底是誰?”

對方死死扣住自己手腕的掌心滾燙,貼近的身子,噴在耳後的氣息,全都彰顯著它們的主人對這個答案的渴求。

秦休垂了眼,緩緩吐了口氣。

“在下秦休。”

四個字答得斬釘截鐵。

過往種種都已埋葬,無論如何,他隻是秦休而已。

扣住手腕的手力道緊了下,岩洞裏的沉默籠罩所有。

過度的沉默,秦休又道:“沈教主所說的慕少遊,的確是我叛出師門的師兄。但你要找他,我怕是無能為力。因為他叛出藥王穀後,就再未回過師門。”

“沒有他的消息,你也就沒有求我高抬貴手的條件。”

陳述卻無情的口吻,又將話題倒回原點。

墨蓮與秦痕,全都在對方掌握之中,沈千揚不肯放手,秦休自然頭痛。

而看這情形,無垢山莊多半已在赤峰教掌握之中,他倒不曾想,十年光景,無垢山莊會無用到這種地步。

他高估了現今的無垢山莊,低估了現今的沈千揚。這人銷聲匿跡十年,如今再出江湖,定是要掀一場腥風血雨。

秦休眉間皺成川字形,“沈教主一教之尊,何必與我這種小人物計較。”

“你有值得我計較的原因。我當日說過,你這雙眼,像足了我一個故人。”

“像又如何?終究不是。我以為沈教主該是聰明人,沒想到也這麽無聊。”

“我不信你。”

“……”秦休撇撇嘴角,戲謔道:“你要不肯信,我隻怕早沒了活路。不管我是不是慕少遊,沈教主要對付的人,一刀殺了算便宜的,揪根究底做什麽?”

“我該提醒你,激將法對我無用嗎?”沈千揚低低笑了來,“何況,你是不是慕少遊,這答案對我很重要。”

“哦?”

“對付人的手段多的是。可那個人,該得到的懲罰,與所有人不同。”

噴在耳際的氣息,故意曖昧的口吻,說著的卻是恨的話語。秦休垂了下眼瞼,頓了頓待再開口,卻聽見有人進洞來的聲響。

這會岩洞裏煙霧遠不如之前濃厚,那人持了火把進來,火把裏加了藥材,片刻功夫,便將山洞裏的煙霧驅散開。

“秦兄,久違。”

秦休轉眼去看,來這人麵上溫文含笑,白衣墨靴,清雅如竹。

卻是那日客棧裏有過些交集的魏淮。

他跟在沈千揚身邊,這會出現,也是正常。

魏淮的目光先掃過沈千揚緊扣住秦休的手,眼裏眸光一轉,再吸吸鼻子,淡淡笑道:“用含香、菖蒲還有天麻壓過七星海棠的藥性,秦大夫的反應夠快,對藥物的了解……也夠多。枉我是唐門中人,用藥的功夫,隻怕比不過你。”

秦休一下子揪住魏淮話中關鍵,“你就是唐秋?”

縱然看不慣秦休,魏淮笑容仍然如三月暖陽,“正是。”

“柳隨風糊塗。”

歎口氣下了定語,秦休算是知道,這沈千揚入無垢山莊為何如入無人之境了。

蜀中唐門一向與無垢山莊交好,柳隨風此番被沈千揚逼得焦頭爛額,病急亂投醫,定會向唐門求助。

可唐秋居然為沈千揚所用……

這內鬼細作的作用,永遠出乎人意料地大。

說話的空當,唐秋注意力已被寒潭中的墨蓮吸引過去。他持了火把疾步過去,細細看了一陣,眼裏突然漫出喜悅的光亮來。

“原來無垢山莊真有墨蓮,我還當這事是假的。千揚,有了這藥,你身上的傷便可以……”

“咳咳……”顧不得手腕還扣在沈千揚掌中,秦休趕緊打斷唐秋的話,“慢慢慢,這墨蓮無垢山莊已經許給我,而沈教主也答應不同我搶……”

現在先把話說好,東西是他的,赤峰教再動手,就是強搶。

唐秋不置信回過頭去,看向沈千揚,問:“千揚?”

沈千揚未回他話,卻在秦休耳邊用隻有他才能聽見的聲音說道:“我什麽時候答應過你?現在無垢山莊都在我掌握之中,它過去許給誰的東西,我不認賬又怎麽樣?何況,我還需要這墨蓮療傷。”

秦休從沈千揚掌中硬抽出手,反手搭上他手腕探脈象,沈千揚並不避,任由他替自己號脈。接著,見秦休眉頭舒展開來,“沈教主無非是三焦經脈有損,三五月會發作一次,發作起來氣府虛空真氣運行不順罷了,這些傷我還治得好。”

“那又怎樣?”

“你放了小痕,墨蓮讓我帶走,而你的傷,我來治。”秦休算了算時辰,與沈千揚在這裏耽擱了這麽,天就要亮了,天一亮墨蓮開敗,他如何有第二個十年來等。心裏略慌,又催促道:“沈教主最好早些拿決定,這墨蓮若開敗,沈教主身上的傷,這世上除了我,我擔保沒第二個人治得好。”

其實秦休話說得再滿,口氣再肯定,也掩蓋不了這個交易的不公平性。

無垢山莊若已落入沈千揚之手,秦休不會武功,岩洞裏的唐秋沈千揚都是高手。這朵墨蓮沈千揚唾手可得,有了這藥,唐秋就能治好他。

根本沒有與秦休做交易的必要。

這事誰都看得明白。

唐秋在一旁要插話,沈千揚先他一步擺擺手,衝秦休點頭道,“好!”

“沈教主真爽快。既然交易達成,那現在能不能勞煩兩位出去,讓我摘了墨蓮煉藥?”

明明是占盡了便宜,秦休笑得卻很無力。

他比誰都了解對方,肯應下這麽吃虧的交易,絕對有他自己的算計。

他要的,是從自己身上逼出慕少遊的痕跡,然後一雪前仇舊恨。

這種如地獄中鑽出來的恨意執念,他該躲開,可眼下卻由不得他躲。他現在能用來保住小痕保住墨蓮的,也隻有沈千揚這份想逼他入絕境的執念而已。

“少遊你總是這樣,置之死地而後生……這招雖管用,但用得多了,難保下一次不是真正的死地。”

舊日裏某個人看著他搖頭歎氣說出來的話,放到今時今日,真是再恰當不過。

秦休笑著搖搖頭,那人果真是最了解他的。

但心底舊日痕跡還未散去,卻見對麵的沈千揚突然變了臉色,抬手一道手刃狠劈向他,秦休隻覺頸上一疼,人癱軟下去,再往後便是無邊黑暗鋪天蓋地地漫天湧了上來。

無盡黑暗裏,隱約是沈千揚逆光的輪廓,冷硬如刀鋒刻就。

“敢在我麵前想著別人,你膽子倒真大。”

依稀是舊日裏早該模糊的霸道言語,又真實得過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