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混搭[校對版] 第5章

火車東站附近是一大片荒灘,除了候車樓沒有別的建築,人跡寥落,司機放慢速度小心地開著,不住地扭頭看我:“大哥,再往前真的沒路了。”

“快到了。”

路越走越荒,司機臉色也越來越難看,我看出來他是嚇的,最近我們這有幾起搶劫都是針對出租司機的。最後這小子頭發都乍起來了,眼看就要棄車逃命的當間,我指著幾十米以外路邊的一座小二樓道:“就那兒。”

小二樓二樓的窗戶上,花裏胡哨地貼著“音樂茶吧”“環境優雅”“住宿”“免費上網”等字,司機長出了一口氣道:“這地方有人來嗎?生怕人找著似的,也不知道哪個缺心眼開的。”

我邊掏錢包邊指著自己的鼻子道:“我開的。”

“呃,大哥你眼光還真是獨到。”

我把錢遞給他道:“歡迎你沒事的時候也來坐坐。”

司機幹笑道:“下回我可未必能找著。”

我指著窗外說:“那我告訴你,過了火車站以後看見歪脖樹就往左轉,一準能找著。”

司機找給我錢,一邊擦汗。

我笑道:“你剛才是不把我當搶劫犯了?”

司機看著我的眼睛,真誠地說:“那倒沒有,真的,不過我知道大哥肯定不是一般人——就憑住這地兒,說實話你要不是一男的我都以為你是狐狸變的。”

我幽幽地看著他道:“你走吧,回家看看我給你的錢變沒變成雞骨頭——”

司機一縮脖子,腳轟油門逃之夭夭。

我歎著氣打開玻璃門上的鏈鎖,進來,先上二樓的公共衛生間洗了一把臉,把頭上燒焦的顆粒末梢撲拉掉,然後下樓用飲水機裏的水泡了一桶方便麵,點了根煙坐在櫃台後麵等著。

這就是我開的店,離火車站大概一裏地不到,按說這是個黃金地段,早在十幾年前這一片的土地就成了炙手可熱的香餑餑,我爸和孟姨為了搶這塊地沒少和同行結怨,好不容易到手以後就建了這家賓館,二樓有十來間客房,都是帶衛生間帶空調的標間,樓下是一個小餐廳,配套的都是茶色玻璃茶幾和雙人沙發。當年我爹誌不在小,錢是其次,主要是想正正經經開家買賣,裝修都是選最上檔次的,那時節,學上到了頭的我躊躇滿誌地接管了這裏,就等著開業賺錢了,然後……然後中國鐵道部就開始提速了……

——短短兩年時間,中國鐵道部三次提速,預先打算賴以生存的火車站,被人用2B鉛筆在祖國的藍圖上把從前的箭頭改成了虛線。火車經停大多改在硬件設施更好的西站,從此以後,東站就被遠遠的甩到了曆史的車輪後麵……

東站離市區較遠,周圍也沒有像樣的建築,以前最多就是有人賣個茶葉蛋搭個鐵棚賣賣早點——後來我對這些人都充滿了羨慕嫉妒恨,他們籃子一提都跑了,就剩下我和我的小二樓孤零零地矗立在荒郊野地,成了龍門客棧的外景。

我也想過把地賣掉,可是實行起來很難,火車道邊上蓋商業區肯定是行不通,居民樓,沒人住,好不容易有一個養牛專業戶有興趣,可他在最後關頭得出結論:火車的噪音會影響母牛**而耽誤下崽。

到後來我索性也死心了,寂寞歸寂寞,不過沒有不開張的油鹽店,有幾趟綠皮老爺車半夜四五點還是會抖虱子一樣放下幾個人的,這些人荒郊野外沒著沒落的,我就權當為人民服務了。

一邊吃著麵,我一邊把一遝嶄新的鈔票塞進點鈔機,聽著“嘩啦啦”的聲音流淌,看著小窗口上的數字飛快地變化,我的心裏就順暢了很多,忽然“哢”的一聲,一張混雜在鈔票中的名片被彈了出來,我鎮靜地把名片和鈔票都取出來,給名片換個位置繼續點,一陣“嘩啦啦”之後名片再次被明察秋毫地彈出。我取鈔票,重新點……

這已經成為我百無聊賴時消遣的一種方式,錢一共是56塊,都是一塊一塊的。

就在這時,門外進來一個人,看年紀四十上下,濃眉大眼五官端正,頭發茂密得不像話,像是好幾個人的頭發都長到他一個頭頂上去了,穿著一件樸素的襯衫,臉上笑意盎然。

我忙站起問:“住店還是吃飯?”難得來一個客人,我顯得很殷勤。

來人笑嗬嗬地說:“我想在你這住一陣子,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我賠笑道:“方便!當然方便——這麽說你不是趕火車?”

“哦,不是,我是看這環境好,想修養一段時間。”

“這環境好?”我納悶地看著他,也隻好隨著他的口氣道,“是啊,城市裏頭難得有這麽……”

我話沒說完一輛火車飛快地從我的飯店旁經過,發出巨大的“況且況且”的聲音,震得我腳底發麻。

那人大聲問:“你要說什麽?”

在巨大的嘈雜聲中,我扯著嗓子喊:“城市裏頭難得有這麽僻靜的地方——”

他看著我樂了。

我也很不好意思:“其實平時也不怎麽過車。”

“過也不要緊,我就看中這地方了。”

我靦腆地說:“標間一天100,你要常住我給你打八五折。”長時間的沒有客流,搞得我都不像個做生意的了,特羞於跟人談錢。

他睜大眼睛道:“什麽意思?”

“就是說一天85,得,80吧。”我先自己砍了自己兩刀,一天能有80入賬,水電費什麽的就不用賠錢了。

他眼睛瞪得更大了:“你還要錢?”

“呃……大哥,我這是飯店,不是能免費借宿的老鄉家。”

他攤開手道:“可是我沒錢。”

我氣不打一處來:“沒錢你住什麽店啊,拿我當猴耍呢?”

他顯得更茫然了:“你要錢幹什麽?”

你要錢幹什麽?這個問題問得好!其深度僅次於你是誰,你來這個世界有什麽意義之類能把人想瘋的論題,我發現我一時竟真的無從答起,我要錢幹什麽?我吃喝不愁,一般人買車買房的問題對我而言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要是我堅決一點,完全可以過那種揮金如土的紈絝生活,可我執拗地堅守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與56塊一元鈔相依為命,我為的又是什麽?想到這我心情特沉重,有一種隱私被窺探的憤怒,我勃然道:“我數著玩,你管得著嗎?”

他似乎有點恍然,點點頭道:“我懂了。”說完這句話就默默地走了出去,還幫我帶上門,坐在了外麵的台階上。

我餘怒未消地罵了一句:“神經病!”

結果這半大老頭一坐就是一上午一下午,從烈日炎炎坐到天都擦黑了,而且姿勢不變,雙手穩穩當當地放在膝蓋上,腦袋微微揚起,隻有偶爾微風拂過那一頭茂密的短發微微抖動,像棵植物似的。

其實下午那會我就已經不落忍了,這人看著年紀可不小了,看穿著打扮也不像那種牙尖嘴利愛占人便宜的老油條,一下午我給他安了好幾個身份:落魄的外地人、生意失敗的老板、和家裏鬧別扭的中年問題男,最後覺得還是最後一種更靠譜。最主要的是:我真擔心這位心一橫死在我這,本來就沒生意,龍門客棧再開成古墓荒齋,我就真成狐狸精了。

等晚霞飄紅的時分,我氣也消了,捏了包煙悠然走出來,蹲在他邊上一邊點一邊看著夕陽問:“和老婆鬧別扭了?”

坐了這麽長時間,他倒是情緒沒受絲毫影響,依舊笑嗬嗬道:“我哪來的老婆?”

我寬慰他:“你這是氣話,這麽大歲數了還能沒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