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鬼心人麵 (1)

“剛才在寫字樓裏參觀,我們注意到,你的公司沒有供奉佛像或者財神,這跟中國許多民營企業很不一樣,我想問的是,你不迷信嗎?或者你信仰基督教、天主教、伊斯蘭教等等其他宗教?”

張大年嚴肅認真地回答:“我沒有任何宗教信仰,我也不迷信什麽神靈,準確地說,我是一個唯物主義者。”

“作為一個唯物主義者,不需神靈保佑、眷顧,那麽,你總是一帆風順的嗎?”

“不,不,不”張大年派頭十足,點燃一支價值超過千元的雪茄,慢吞吞回答這個問題,“遠的不說,單說今年,八月底,我兒子的女朋友自殺,我兒子精神瀕臨崩潰,命懸一線,也差點自殺;九月,我最得力的一個子公司總經理,猝死在工作崗位上,年僅三十八歲,比我還小一歲;十月,我的兩名資深工程師和一名司機,出車禍身亡;幾乎同時,我的一個基建工地腳手架坍塌,三死十一傷。這是黑色的三個月啊,不,是血色的三個月,是充滿死亡的三個月!唉,我唯一得到點安慰的是,跟殯儀館館長成了好朋友。”他不忘記幽上一默,才接著說,“悲劇還在蔓延,歐美幾國通過的歧視性反傾銷法,直接、間接導致我全公司頭八個月的利潤全部賠光,我現在是一艘處於風口浪尖的破船了,你還認為我是一帆風順的嗎?”

類似這樣的一番話,張大年以前曾經在公司高層會議上說過,沒有人聽得出他要表達的真實意思。今天又說,正在采訪他的這個外國記者想必也一樣不理解。其實,他的真實意思很簡單,那就是,兒子倒黴,事業跟著遭殃。這是多次應驗後,他得出的結論。上一次,兒子頭天跟一個黑人打架受傷,隔日他的一個副總就莫名其妙地從步行梯上摔下死了,那個步行梯隻有五級。還有一個新聘請的女博士死得更離奇,走在街上,被高空落下的一個花盆準確地砸中腦袋。兒子養傷期間,公司一項應該旱澇保收的投資,淨虧損上千萬。當然,他這個結論,從未向外透露過,包括公司的高層或者妻子馬家慧。

“你是不是跟其他中國父親一樣,特別溺愛自己的兒子?”外國記者大概發現他把兒子的悲劇排第一位,就提出這個傳統問題。

“不,不,不”張大年又一次連聲否認,將雪茄擱煙缸上,“我希望能夠溺愛我的兒子,可惜他從沒給過我機會。或者這麽說,我兒子不需要我的溺愛。從小學到大學,他一直是個出類拔萃的好學生,也一直是個跟一般人沒兩樣的普通學生。學校愛他,老師愛他,同學也愛他,他在外麵擁有足夠的愛,用不著我從經濟上或其他方麵去幫助他,直到去年,學校的人才知道他是我的兒子。一般來講,接受溺愛的孩子,是因為在外邊得不到愛,才向父母攫取更多,你說對嗎?”

提起兒子,張大年也是隻講了個表麵。十八年前,他騎自行車送兒子上托兒所的第一天,下著大雨,兒子蓋在雨衣下,還是被淋濕了褲子。托兒所門外,有個小朋友坐轎車來,兒子說:“爸,明年你開汽車送我好嗎?”他忘記當時怎麽回答的了,那年他二十一歲,像兒子現在這麽大,才剛剛買得起自行車,根本沒把兒子的話掛在心上。但是,第二年的同一天,當他真的開汽車送兒子的時候,覺得兒子這句話是多麽的驚人。這一年,他順風順水,好運不斷,由小本生意,變成了做大買賣的倒爺,買車不是為了送兒子,是為投機生意搶時間。難道這孩子能帶來好運?再回想三年前,馬家慧懷孕,兩人著了魔似的,聽不進雙方家長的勸說,堅決不流產,寧可被學校開除。為了保住孩子,未滿十八歲的他,帶馬家慧從縣城躲到這個大城市,貨真價實地白手起家。不過,離開父母獨立生活,並不像傳說中的那麽艱難,兒子順利降生,一家三口也衣食無憂。

“你想過把兒子送到國外接受教育嗎?”外國記者抓著這個話題不放。

張大年把熄滅的雪茄重新點燃,“我從不給兒子做計劃,除非他主動問我,我才會給他一點兒建議。自從小學三年級,他不讓我開車送他上學後,他給我的建議,比我給他的多得多。現在,他能講一口流利的英語和法語,也去過不少國家,至於他是否去國外念書,我想他自有主張。”

兒子的主張能帶來好運,張大年堅信不移。兒子六歲時,馬家慧不願意在家當主婦,想開一家商店,夫妻倆為商店賣什麽東西討論了幾天,兒子說:“賣玩具,我的小朋友都來買”這句話,將他由一個投機商轉化為實業家,他不但賣玩具,還生產玩具,三年後,媒體給他一綽號:“兒童大王”,他生產的玩具、童裝、童車等等兒童用品,賣到了幾十個國家。如今,歸馬家慧掌舵的兒童產業,仍在他的王國裏占相當的比重。此後,兒子成了他創業的指南針、風向標、護身符,他沒有把兒子的天賦看成特異功能,遇上難以抉擇的棘手事,並不主動向兒子問這問那,除非兒子自己開口。他掌握了一個規律,隻要兒子順順當當,開開心心,身體健康,他的生意必定一帆風順,甚至逢凶化吉,如果兒子大病小災或在學校遇上挫折,那麽,一連串的虧本生意不可避免將要發生,甚至,他身邊的手下要有一兩個突遭橫禍,非死即傷。

“你打算培養兒子接你的班嗎?或者你準備讓他自己創業?”外國記者對張大年的兒子越來越感興趣了。

張大年大笑,“給我看過相的算命先生都認為,我不是一個短命人,關鍵是,我的醫生對我的健康非常有信心,所以,在我這個年紀,回答第一個問題為時尚早,至於第二個問題呢,應該問我兒子,不過他不接受任何媒體采訪,我剛才也曾經說過,我向來尊重他的主張,不管他將來怎麽打算。”

在張大年眼裏,兒子有點石成金的能力。前幾年,投資圈裏刮起一股互聯網風潮,阿貓阿狗都想從中撈一把。正好,他手中有一大筆閑散資金,也躍躍欲試,又舉棋不定。上高中的兒子開口了:“老大,網站對你來講太難、太複雜了,如果你真想賭一把,不如到NASDAQ去試試中國概念股。”當時,在NASDAQ上市的幾支中國概念股,跌得一塌糊塗,慘不忍睹。非但公司所有高層反對,連馬家慧也不讚成,他毅然決然帶兒子飛往紐約。一年半的時間,這筆投資翻了將近二十番。雖然沒人知道是兒子的主意,但他還是把一半的利潤存到兒子名下,兒子開始不接受,他對兒子說:“你十八歲了,如果這筆投資失敗,你同樣要負擔一半的損失。”那以後,兒子擁有了一輩子也花不完的錢。真要創業,兒子會幹什麽呢?估計不會往財富方麵發展,他自己也搞不懂兒子的目標。

“聽說你夫人是個女強人,她是你創業的搭檔嗎?平時,你們怎麽處理公事和私事之間的關係?”外國記者轉移了目標。

“實在抱歉,我要接一個重要電話”張大年身上手機響了,他起身離開采訪所在的會議廳,走回自己的辦公室才接。

“老大,這麽久才接電話,正在幹壞事,還是不歡迎我回家?”兒子愉悅的聲音傳了過來。

張大年大笑出聲,“什麽話呀?有個外國記者采訪,耽擱了一下,我以為你們坐明早的飛機呢。”

兒子也笑,“老媽對你不放心唄,你可得悠著點,別做壞事啊”

張大年又笑,“我不怕你老媽,我怕你了”他說的是心裏話。

“不會吧?”兒子似乎很開心,“也難講,你不是有句名言嗎?能讓父親害怕的兒子才是好兒子,哈哈……老媽也說怕我了,已經同意讓我自己開車,這樣你心裏平衡一點了吧?”

兒子掛了電話,張大年發呆地回想他是否說過那句“名言”。秘書提醒記者等了半小時了,他才記起采訪沒有結束。

駕駛一輛款式很酷、顏色很炫的敞篷車,身邊坐個長發飄飄的絕色女生,在搖滾樂的節奏中,奔馳在校園的林**上兜風。這樣的願望,不是每一個男生都有過,但是,如果有機會成為現實,恐怕任何一個男生都不會拒絕。

李海山從沒有過這樣的願望,他是個很現實的人,對他而言,這不是願望,是癡心妄想。來到這所大學的第一天,張子昂走在校園裏,說出了這個願望,被他笑話是做白日夢。當時,不了解張子昂有能力把這個願望變為現實,再酷、再炫的敞篷車對張子昂也不是什麽難題,隻缺一個長發飄飄的絕色女生。現在,李海山明白了,為什麽張子昂第二個學期邀請他去學駕駛。大概那個時候,張子昂心目中有了長發飄飄的絕色女生,也就是林丹丹,一切是在為了實現這個願望做準備。然而,令人費解的是,張子昂後來開的是一輛非敞篷的寶馬X,說明他最終還是沒有實現願望。

命運總是喜歡跟人開玩笑,李海山以為的癡心妄想,偏偏在他自己身上實現了。

“李海山,李海山”

陽光明媚,南國的初冬,溫暖如春。駕駛紅色的四座軟頂敞篷車,在校園裏轉了兩圈,李海山正為身邊少一個美女而興致索然,第三次經過女生宿舍,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美女來了”李海山看清叫他的是秦湘,急促刹車,把車倒了回去,停在秦湘身側。

“你有駕駛證嗎?”秦湘像個女交警一樣問話。

李海山瀟灑地拉下墨鏡,“想跟我學車呀,沒問題,美女免費,上車吧”雖說秦湘人長得不賴,但為人太過嚴肅,穿著又保守,說起話來老氣橫秋,李海山心目中從沒把她當美女看待,不過,此時隻要她坐到身邊來,她就是絕色女生。

“我要看駕駛證”秦湘冷冰冰伸出一隻手。

李海山對這個不解風情的女班長大搖其頭,關掉搖滾樂。“你、你什麽時候當女交警了?唉,看吧,看吧……沒有違章、沒有超速、沒有喝酒、沒有吸毒……”拿出駕駛證給她看。

“不知道是真是假。”秦湘看過駕駛證後問他。

“哎喲喂,我說警察小姐”李海山哭喪著臉亂叫,“也不想想這裏是什麽地方,我敢拿假證駕車兜風?吃豹子膽還是想被開除呀?我神經病呀我”

秦湘見他著急反而嫣然一笑,“好吧,本警官信你一回,不過,送我到市區去一趟。”說完上了車。

“早說呀”李海山知道她看駕駛證的目的了,發動汽車,“這麽早去會男朋友呀?”

秦湘答非所問,“你借誰的車,張子的?”眼睛四處打量,手按了幾下音響按鈕,搖滾樂響起,嚇了她一跳。

“我的洋人學生的”李海山得意揚揚。昨晚,他的外國學生凱爾泡夜店,喝得爛醉如泥,被他駕這輛車送回家,他順便把車開回學校,今天特意起個大早在校園裏駕車拉風。

秦湘可能受搖滾樂感染,笑容滿麵地看向兩旁掠過的花草樹木,“坐這種車真過癮,比坐宋妮娜的車還要刺激”

“哈哈,你也high了!喂,宋妮娜從哪搞來的新車,三四十萬呢,她男朋友的?”

“我也不知道,看情形更像她的。”

“走了個張子,又冒出一個女張子,我們班有錢人真多呀”

“你嫉妒呀,怪你父母去”

“我才不怪我父母,我對他們的產品非常滿意,咱不是有錢人,照樣駕敞篷車帶美女拉風,哈哈……”

“真是個阿Q,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有什麽好開心的?”

“哈哈,能high一時算一時,喂,幹嗎不叫宋妮娜送你去會男朋友?”

“什麽男朋友呀,我要趕去做家教,自行車壞了,宋妮娜這個懶鬼沒起床呢”

“自行車壞了,送到蘇老師的‘修理鋪’去呀。”

“蘇老師的‘修理鋪’?你說他家呀,怎麽好意思……喂,你把車開哪去了,半天出不了大門。”秦湘發現車在校園裏兜圈子。

李海山是故意的,“快了,快了,前麵籃球場拐個彎,馬上到大門。”

這輛耀眼的敞篷車已經是第三次經過籃球場了,每經過一次,正在打球的中文係的楊衛都要向車子豎起一根中指。這一次也不例外,為了效果更好,他還特意跑到路邊等候,當車子駛近,凝聚全身力量在中指上,解恨地做出這個猥褻下流的動作。他那高大健美的身軀,有如古羅馬雕塑一般立在路邊,具體形象地詮釋出這個動作的含義。隻是看到學校的大紅人秦湘坐在車上,他自己先目瞪口呆,然後落荒而逃。

“這人怎麽這麽惡心,還想競選學生會主席呢。”秦湘又惱又羞。

李海山大笑,“我敢打賭,今天晚上,你的郵箱裏肯定會出現一封洋洋萬言的致歉書,除了對他剛才的作為痛心疾首,說不定還會趁機傾訴他對你的仰慕之情,我早看出來,這小子暗戀你至少一年了。”

秦湘嗔道:“胡說八道,這人是打林丹丹的主意。”

“你不懂了吧?你跟林黛玉是死黨,他玩旁敲側擊呢,醉翁之意隻在你。”

“你們男生,花花腸子真多,我才不想懂呢!哇,總算到大門了”

大門在望,李海山看秦湘在身邊長發飄飄、笑語嫣然,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車子徐徐通過大門,他想到了張子昂。如果張子昂看見自己的願望被他實現了,不知道是羨慕還是嫉妒。或許會大罵李海山盜版他的願望吧?唉,別讓張子昂看見的好,否則,他又會想起林丹丹。

要是以前,李海山絕不會忽略停在大門對麵馬路的那輛灰色寶馬X,尤其是,這樣的車在學校附近並不多見,等於擺在那兒給人參觀。然而,現在李海山卻視而不見。駕敞篷車、身邊坐了絕色女生,他認為自己不是參觀者,而是被參觀的對象。此時此刻,他已經目空一切,享受著當參觀對象的快感。他怎麽也想不到,寶馬X擺在那麽顯眼的地方,目的就是為了給他看見。這輛車,全學校兩萬多人中,隻有他一個人認識,本來還有一個,但這個人在三個月前,香消玉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