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誰是“耶穌” (1)

七月八日大雨星期一

早上天下雨前,我告訴蘇老師,我不做他幫我找到的暑假工作了,這是我頭一次在他麵前說話不臉紅,可見決心之大。等於說,過幾天放暑假,我將回家。可悲的是,一個月前,為了得到一個不回家的正當理由,我求助蘇老師,讓他為我找一份工作,他做到了,我卻做不到。跟他說了好幾次對不起,心裏還是感覺愧疚,幸好他曆來不喜歡刨根問底。其實,我的原因十分可笑,隻不過因為昨晚夢見了“耶穌”。

我夢見的不是教堂裏的那個“耶穌”,我夢見的耶穌是ZA。事實上,ZA曾經親口對我說:“我是“耶穌”,我們這個大家族的“耶穌”,至少我父母這麽認為。”那天,我在騎樓街幫他整理他小時候的物品,我很奇怪,他能把小時候的物品保留得那麽完好、那麽完整。他就這樣回答我,還說了幾個他父母對他敬若神明的事例。看似隨隨便便,我聽得出他很無奈和悲愴,安慰他說,父母把自己的孩子當耶穌崇拜、當皇帝伺候,不算太壞,總比被父母當成寵物豢養強多了。

現在,我非常後悔幫他整理,後悔了解騎樓裏的一切比如我最喜愛的石鯛魚和花花吧,石鯛魚隻有一年左右的壽命,媽媽告訴我的,她是生物老師,不會有錯。可是,ZA卻對我說,他這條石鯛魚養十年了。還有“八歲”的花花,我仔細看過花花八年來的相片,發現不是同一個花花,盡管模樣非常相近,但是我很容易分辨出,至少有三個花花存在,而眼下的這個花花,一年前才出現在相片上。令人費解的是,ZA從不懷疑,他的花花是那條他十三歲時撿到的流浪狗,伴隨他成長至今。

我一直不敢對ZA說,他心愛的石鯛魚早已死去,眼前的這條隻是贗品,他貼心的夥伴花花也不在了,在他跟前跑來跑去的,不過是一條被偷梁換柱的普通狗。我希望他能自己發現,他是聰明人,憑他的敏銳一點不難發現。然而,昨晚上,我夢見他成了“耶穌”,夢見他不想知道真相,他對我說,他講的就是真相,毋庸置疑,因為,他是“耶穌”。

夢是人的潛意識,原來我已經感覺到他不願意承認真相。我害怕麵對這樣的事實,ZA僅僅表麵討厭做“耶穌”,心裏卻十分樂意,經過他整個家族多年的追捧和粉飾,他自己早就把自己成當“耶穌”了。我突然發覺他的臉模糊了,我看不清他的真麵目,這個節骨眼上,還是回避為好。所以,我決定回家。

今天,不敢和ZA見麵,我沒有想好怎麽向他解釋,他為了我們在一起度暑假,策劃了多個方案。明天,隻好給他一個謊言了……

蘇放看到這裏,端茶杯喝了一口早已冰涼的茶水,看見劉曉嵐盈盈走進大門,立即站起身招招手。沒到晚飯時間,餐廳裏人很少,身穿紫色冬裙的劉曉嵐很快走到他跟前。

“怕你迷路了呢,正想給你打電話。”蘇放把餐桌對麵的椅子拖開,讓她坐下。

劉曉嵐笑了,“迷路了找警察,警察迷路隻好找你了。喂,點菜了嗎?我午飯沒吃呢,餓壞了”掃了一眼餐桌上的手提電腦,皺起眉頭。

“馬上點”蘇放給她倒了茶,招來服務生,也不看菜譜就叫道:“酥肉塊、溜魚片、炸雞、清蒸鴨、紅燒香腸、蜜汁火腿……”

劉曉嵐喝茶差點被嗆,打斷道:“喂,喂!點這麽多肉菜,把我當老虎呀?還說是美食家呢,我看你比村幹部都不如。我自己來點。”搶過菜譜。

蘇放一怔,“啊,你不知道呀?這家餐廳全是素菜,不供應葷菜,這是素菜葷吃。”

服務生笑了起來,劉曉嵐這才想起餐廳名字有個“齋”字,臉有點發熱,嗔道:“哼,也不早說,幹脆你請我去和尚店吃齋算了”不快地扔掉菜譜。

蘇放點完菜笑道:“你不是說要減肥嗎,所以,我才到這裏來。”

“哇,你也認為我需要減肥了?”劉曉嵐白眼看他。

“沒有啊”蘇放打量她,“我反倒認為你需要增肥,這裏雖然是素菜,但做得跟葷菜的味道差不多,你不喜歡的話,以後我們不來了。”

劉曉嵐聽他這麽說,又開心起來,“喂,今天刮什麽風,突然請我吃飯?”

“今天星期六嘛”蘇放不安地笑笑,“再說,兩天沒看見你了,唉,我有點擔心潘雄,他愛人天天打電話向我哭,我不知道怎麽安慰才好。”潘雄被抓起來兩天兩夜了,劉曉嵐卻避而不見,急得他心急火燎,他相信潘雄隻是被利用,絕非元凶。

劉曉嵐聽完他後麵的話,剛興奮的心情又涼了下來。來之前,她已經猜測到,蘇放是為了了解案情才請她吃飯。這也難怪,跟潘雄談過話後,險些遭到暗算,幸運的是,她開槍打中凶手,不幸的是,凶手當場死亡,連身份都還沒搞清楚。而潘雄反映的那些情況,根本沒法證實。那個姓武的電話號碼是空號,常駐的五星級酒店查無此人,模擬畫像也無人認出。所有的線索都斷了,唯一跟這些案件有關聯的隻剩下潘雄,所以才被抓。蘇放強烈反對也無濟於事,高隊長安慰他說:“拘留也是保護的一種方法。”

服務生端來第一道菜,劉曉嵐拿起筷子連吃兩塊紅燒香腸,口中稱讚:“哇,太棒了,真的像是吃肉腸一樣,用什麽東西做的?”盡管她理解蘇放的心情,但眼下,她仍然希望把蘇放的注意力轉移到自己身上,而不是案情。

蘇放言不由衷地答:“豆腐、腐皮,還有香菇、木耳等等剁碎裹在一起油炸。”

劉曉嵐明知故問,她早吃出是什麽東西做的。菜陸續上桌,她吃得不亦樂乎,同時,不厭其煩,一道道菜尋根究底,蘇放的忍耐力讓她佩服得五體投地。蘇放急得吃不下東西了,硬是憋住滿腹疑問,叫來兩支啤酒,邊喝邊詳細講解每一道菜的原料、工序、典故,一點不像敷衍了事,連旁桌的食客也聽得豎起耳朵,肅然起敬。如果不了解蘇放,她會飄飄然,以為自己成功地轉移了蘇放的注意力。然而,她太了解眼前這個男人了,非但沒有欣喜,反而感到心酸。

“我也喝一口。”劉曉嵐問完了點上桌的所有菜肴,奪過蘇放的酒杯,喝了一大口,她拿不定主意是否繼續刁難蘇放。桌上的菜問完了,可以用菜譜問。

蘇放不勝酒力,一支啤酒喝完,臉紅得像關公。他已感覺出來劉曉嵐在回避,打開第二支啤酒,歎息道:“我問你一個問題,與案情無關的,如果你愛上一個人,你會傷害他嗎?”這是他這幾天來,想得最多的一個問題。

“會!有時我甚至想殺了他”劉曉嵐回答得毫不猶豫,眼睛瞪著他。

蘇放大感意外,吃驚地說:“這、這不可能吧?嘿嘿,你開玩笑的,對吧?”

“我才不開玩笑”劉曉嵐又奪過他的啤酒喝了一口,“你愛上的人,對你不冷不熱,不離不合,有時把你當成不可或缺,有時他又視你若無物,你想盡辦法遷就他、迎合他、體貼他,他以為理所當然,卻不肯公開承認與你的關係,讓你時刻懷疑自己是一廂情願、是單相思,你說,經常承受這樣的折磨,你會不會發瘋發狂,會不會想傷害那個人?”說完,表情淒迷,眼泛淚光。

蘇放沒有察覺她的變化,隻是異常震驚,眼睛望向餐桌一角的手提電腦,喃喃自語:“這麽說來,不排除這種可能,可是,再怎麽鬧別扭,也不至於殺害自己的愛人呀?”

劉曉嵐借題表白自己,原以為蘇放多少有所領悟,誰知蘇放卻顧左右而言他,簡直氣炸了肺,叫道:“怎麽不至於,我現在就想殺了你”

這麽一叫,蘇放再麻木不仁也明白過來了被人愛戀總是一件開心事,姑且不論是否愛那個人。這一瞬間,像有一雙手將他從遙遠的地方拉回來,放到劉曉嵐身邊。他腦海裏飛快閃過如何認識劉曉嵐,如何冒冒失失半夜裏撞進她的新居,且留宿不走,又如何去她辦公室找她、去她父母家找她。尤其煤氣爆炸死裏逃生後,她成了他唯一的依靠,可以說是同呼吸共命運,不久前,還雙雙經曆一場汽車爆炸。“我發現跟你不怎麽認識呢,居然讓你住到我家去。”想起她說過的話,蘇放又是欣喜又是羞愧,握住她一邊手說:“如果我是你,我也會把我殺掉。”

劉曉嵐被他這句不倫不類的話逗笑了,“哼,總算還有自知之明。”也不掙脫手,羞澀地用另一隻手把電腦轉過來麵向自己。

“給我一點時間,不,不,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蘇放這回真的把注意力轉移到她身上了,眼睛盯著她酒後泛紅、嬌豔欲滴的麵龐不放。

“你怕我會殺了你?”劉曉嵐眼波流動,似笑非笑,“算了吧,好像我逼你就範一樣。”說著,掙脫被他緊握的手。

蘇放急了,馬上又把她的手抓祝“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還記得李海山把你叫做師母嗎?其實,我早就把你當成那個角色了,隻是剛剛才意識到這一點。”

這個呆子說出這種話,勉為其難了。劉曉嵐先是心花怒放,突然間,鼻子發酸,小聲抽泣起來。

蘇放嚇了一跳,緊張地說:“我、我說錯什麽了?唉,我不會說話,你……”

“我、我沒事,隻是開心。”劉曉嵐用餐巾擦拭眼睛,羞答答扭頭,手指電腦,“林丹丹的日記,你恐怕看了幾十遍了吧?有沒有發現少了幾天的日記?”

蘇放見她換了話題,這才鬆開她的手,“是啊,她這兩年的日記很連貫,每天都寫,唯獨少了最後一個暑假回家前後那幾天的,嗯,大概五天吧?你們發現什麽了?”

“我昨天剛從她家回來。”劉曉嵐打開提包,拿出幾張打印紙,“從她家裏的電腦裏找到了這五天的日記,裏麵有個秘密,嗯,你看這張就可以了,關鍵部分高隊長用紅筆畫出來了。”把一張打印紙遞給他。

蘇放迫不及待地看過紅筆畫的幾行字,瞪大眼睛,“啊,宋妮娜居然跟張子昂的父親好……這、這……真想不到,張子昂知道了怎麽能接受……”想到這個家族的“耶穌”不能容忍父親與同學相好,馬上又想到林丹丹可能因為知道這個秘密引來殺身之禍,手也顫抖了。

“張子昂應該不知道,是林丹丹意外碰見的,所以她才把這幾天的日記放在家裏。”劉曉嵐剛發現的時候一樣驚奇,現在她已心平氣和。

蘇放看完了,意猶未盡,“看樣子她也很難接受,心裏矛盾,那幾張裏寫的是什麽?”想去拿她的包,又不敢。

劉曉嵐氣惱地笑著看他,“看人家的日記上癮了,當心變成偷窺狂”

“不會的,不會的。”蘇放尷尬地搓手,“啊,你們隻查到這個?”

劉曉嵐又拿起筷子吃東西,“當然不止了,不過,你跟嫌疑人關係密切,不便向你透露太多,哦,有個情況可以讓你知道,據潘雄交代,張子昂與宋妮娜正處於熱戀當中,兩人計劃下學期出國留學。”

“啊!你、你是說,宋妮娜同時跟張子昂和他父親相、相好?”蘇放的表情由驚奇變成了恐懼。此時,他的腦子一片混亂本來,聽過潘雄的訴說,聯係發生的一係列事件,他的思路已漸漸清晰了。事到如今,哪怕他有一萬個不情願的理由、一萬個想不通的問題,也無法改變始作俑者直指張子昂。為此,他反反複複翻看林丹丹日記,尤其關於“耶穌”的那一篇。每看一遍,感覺向真相又邁進一步,甚至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動機,剛才劉曉嵐也現身說法,以自己為例子,說明了“愛人傷害愛人”並非不可能。然而,現在宋妮娜像一股突如其來的激流,把他心中快要水落石出的局麵徹底攪渾。

“又為你的學生難過了?”劉曉嵐主動握他的手,感覺有點冰涼,“還沒到難過的時候呢,事情恐怕比我們想象的更加複雜,但是,無論如何,始作俑者肯定是你的一個學生,你要有思想準備。”

蘇放慘然笑了笑,“放心吧,不管是誰,我不會跟他是一夥的了。”

“歡迎站到人民一邊來”劉曉嵐很高興他這麽表態。

蘇放歎息道:“唉,不管你信不信,我不想再管這件事了,其實,我也無力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