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天色要到六點半才會暗下來,到七點鍾方才入夜。

卻說這一天,正是五月二十四日,星期六。

當山鹿恭介將汽車從大森的街區開上通往大井碼頭方向寬闊的大道後,他就感到十分意外。因為他原以為,隻要一離開街市,就會看到廣袤的原野、倉庫、立交橋下的灣岸公路和軌道,到了夜晚一定漆黑一片,但事實上並非如此。

恭介在大井南天橋處下了車。該橋與下麵的灣岸公路交叉而過。由於這裏比較高,放眼望去,整片填埋地盡收眼底。白天來的時候雖然已知道這裏有路燈,但沒想到夜間所看到的情景竟會與白天如此不同,一盞盞明亮的路燈一直延伸到遼闊地麵的盡頭,站在這裏望過去,宛如盛開在田野上明亮的鮮花。

定睛向東方遠眺,隻見夜空下隱隱約約有三四盞小紅燈縱向排列,幽幽地閃著光。同樣的紅燈在橫向也相隔一定距離排列著好幾盞。那裏是碼頭上的起重機,小紅燈就安在長頸鹿般的鋼骨望樓上的。

恭介靠在天橋的混凝土欄杆上抽著煙。星期二物色好的拍攝位置就是左起第三台起重機。那兒離橫濱植物防疫站和京濱外貿碼頭公團前的公路最近。那台起重機上,也有一盞紅燈在夜幕中閃著微弱的光芒。

通過天橋的汽車很少,五分鍾之內隻有兩輛卡車和一輛轎車開過,且都是從倉庫開往市區的,相反方向的車輛一輛也沒有。

頭頂上響起了轟鳴聲。抬頭一看,一架很大的客機黑壓壓地飛過了頭頂。飛機上也亮著三盞紅燈,形成一個三角形,看上去就像三顆紅色彗星。飛機正準備著陸,所以機身顯得特別大。機身側麵圓窗的白光排成筆直的一行,就像是用縫紉機踩出來的。

恭介瞅了一眼手表。時間是七點四十五分,已經比約定的時間晚了十五分鍾了。中野晉一曾說他會從橫須賀乘電車,然後在品川站改乘出租車來這兒。如果真是那樣,出租車現在應該已經拐過森東的十字路口朝這兒開來了。恭介朝那個方向望去,但沒看到朝這兒來的車燈。總不會是記錯了約定時間吧?既然他是那麽希望來現場看自己拍攝,肯定會來的。恭介心想,估計路上擁擠,或是出租車司機迷了路。

路上沒有行人,當然也不見白天所看到的做練習的自行車手。在沒有人的地方,路燈明晃晃地亮著,似乎有些浪費。

恭介用打火機點燃了第二根香煙,剛吸了兩三口,突然從橋邊閃出一個人影,像是從地下冒出來的,把恭介嚇了一跳。

“山鹿先生,晚上好。”

聽那聲音的確是中野晉一。

有一刹那恭介還以為冒出來的是自行車手呢。中野晉一頭戴一頂帶有長帽簷的黑色帽子,上身穿著黑色上衣,裏麵一件黑襯衫,褲子也是黑的。路燈映出他帽子下的胡子,但在帽簷的遮擋下,他的上半部臉處在黑暗之中。

他出現的地方也出人意料之外,更何況這一身黑烏鴉般的裝束,恭介簡直是目瞪口呆了。

“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

中野的胡子中露出了雪白的牙齒。

“您剛才在哪兒呀?”恭介目不轉睛地盯著中野這一身黑裝束問道。

“在這天橋下麵啊。”

“橋下?”

“嗯。這裏是公路天橋,但下麵還有人行天橋。我是七點二十分左右乘出租車到這兒的,心想時間還早,就從下麵的天橋走到公路上溜達了一會兒,不知不覺就來晚了,真對不起。”

“原來是這樣啊。不過,您的穿著也太別致了。您不叫我,我都認不出是您呐。”恭介打量著渾身上下漆黑一團的中野說道。

“啊,您說這個呀?”中野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裝束,繼續說道“我有個熟人是當棒球裁判的,這就是從他那兒借的裁判服。”

“哦,怪不得呢。”

“我想如果不穿這樣的黑色衣服將自己隱蔽起來,說不定會被暴走族發現,揍上一頓的,聽說最近年輕一代的暴走族經常襲擊行人。”

“那倒也是。穿上這身裁判服,簡直就是夜間的忍者了,絕對沒問題啊。”恭介帶著幾分揶

揄的成分笑道。

“馬上就開始做攝影準備嗎?時間倒還早。暴走族不是要到十點左右才出來嗎?”中野說道。

“首先得選定拍攝的位置啊。我們先沿公路轉一圈,您就坐我的車了,可以嗎?”

“明白了。”

恭介坐到駕駛位置後,身後的中野並沒有馬上上車,而是朝橋頭方向跑去,連人影都不見了。那裏就是剛才他冒出來的地方。

這又是在幹什麽呢?恭介剛這麽想著,還不到兩分鍾,棒球裁判的身影就又冒出來了。不過,這次他肩上背著一個高爾夫球包,興衝衝地跑回來。他沒有發出腳步聲,原來是腳上穿了運動鞋。

難道他來這兒之前是去打高爾夫了嗎?

“請上車吧。”

這輛小轎車是雙門車,為了讓中野上車,恭介向前放倒了駕駛座旁的車座。黑夜中,深紅色的車身看起來發黑。

“謝謝。”

中野低下戴著黑帽子的頭,雙手抱著高爾夫球包鑽進車內,在後座的一側坐了下來,顯出些憋屈的樣子。他將球杆袋豎在雙膝之前,用手扶著,裏麵不時發出金屬的撞擊聲。後座的另一側放著恭介的大攝影包。

“您去打高爾夫了嗎?”

恭介從駕駛座上斜過身子,伸出一隻手把門關上,隨後便按下了車前燈的開關。前麵的公路瞬時被車燈照得一片雪白。

“沒有啊,這是個高爾夫球包,但裏麵裝的是別的東西。現在有些不好意思告訴您。必要時會拿出來讓您看的。”

中野的話說得吞吞吐吐的,叫人摸不著頭腦。

“這個先不用管它,我倒想早點看看山鹿先生的拍攝技巧呢。想看看您到底是用怎樣嶄新的角度來拍攝暴走族這一題材……我很期待今晚的活動。謝謝您滿足我的願望。”

“哪裏哪裏,您別抱太大的希望。說到底,新聞照片的拍攝主要還是看當時的運氣啊。”

“不過,您腦子裏應該事先有個草圖吧?要拍成什麽樣的畫麵,采用什麽樣的構圖……”

恭介發動了引擎,啟動了深紅色的小汽車。

“當然了,模模模糊糊的構想是有的,否則的話不就是抓瞎了嗎?不過,有時候到了現場,也可能情況完全不是那麽回事兒,那就得隨機應變了。”

“是這樣啊。”

車前燈照亮了前麵寬闊的馬路,汽車慢慢地行駛著。路燈的燈光從馬路兩側照向路麵。馬路上果然再也沒有別的車輛了。

“還是要比想象中的亮得多啊。沒想到這裏有這麽多的路燈。”中野坐在後座上說道。

“中野先生第一次來這兒嗎?”

“大井碼頭這個名字早就聽說了,但從來沒來過。”

中野好奇地朝車窗外東張西望。

“我說,遠處那點點紅燈,是什麽呀?”中野朝著恭介的後背問道。

“啊,是那個嗎?”

恭介心裏想,那就是馬上要帶你去的地方,但他嘴上卻解釋道:“那是起重機。碼頭嘛,有好多台卸貨用的起重機呢。”

“哦……”

中野欲言又止,朝左邊車窗望了一眼後,突然對恭介說道:“對不起,請在這兒停一下。”

恭介慢慢地踩下刹車,心想:中野看見什麽了?

“我下車去看看。”

中野穿過恭介朝前放倒車座後騰出的空間,出了車門。

站在路邊的中野,背對著黑黝黝的茂密樹叢,瞪大眼睛東張西望著。由於正處在路燈之下,植物的葉子都被照得白閃閃的。

恭介心想,中野在看些什麽呢?他沒讓汽車熄火,從車上走了下來。

“暴走族要走這條路嗎?”見恭介走到了自己的身旁,中野問道。

燈光下,他那一身裁判服烏黑錚亮。

“是啊。他們會順著剛才我們碰頭的大井南天橋公路來到這兒,然後沿著這條筆直的公路往北去,再掉頭朝西,隨後又朝南開來。這樣就會出現在大井南天橋上。這條公路基本上就是這樣一條呈四邊形的環行線。”恭介手指著兩側路燈成排

的公路說道。

公路的前方如同透視的示例圖畫一般縮成一點,路兩邊照明燈的間隔也越來越小,燈光也越來越弱。在這一遼闊的地麵上交錯著好多條公路,可謂是四通八達,這些公路旁成排的路燈和倉庫等處的燈光交相輝映,正像恭介剛才所感覺到的那樣,宛如盛開在漆黑曠野上明亮的鮮花。

“這裏是個慢彎啊。”中野望著剛才走過的路說道。

公路緩緩地彎曲著,這一段人行道後的樹籬也稍稍向前突出。

“是啊。”

恭介隨他一起眺望:中野讓自己停車,就是因為發現了這個轉彎嗎?

“這個彎轉得不急,彎度半徑大概五百米左右吧。”中野說道。

“這是什麽意思?”

“就是說,圓弧的半徑約等於五百米。我曾經問過研究道路工程學的朋友關於彎道比率的情況。對了,東名高速公路上不就有許多彎道嗎?據說是因為車速在一百公裏以上的汽車很多,所以才將彎道的彎度設計得比較舒緩。聽我朋友說,彎道半徑差不多是一千二百米。這樣的話,在彎道上汽車前方的能見距離約為五百米。”

恭介的心跳加快了。

“這條路的彎道上,能見距離大概兩百米,相當於東名高速公路的三分之一。所以在我這個外行人看來,彎道半徑大概是五百米。”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的彎道說道。

“中野先生曾到東名高速公路這樣的彎道現場去作過調查嗎?”恭介用眼角關注著中野晉一的表情,若無其事地問道。

“沒有,怎麽會特意去看那個呢?不過每次經過東名高速公路時,都會看到好多彎道而已。”

中野的聲音很平靜。他繼續平靜地說道:“我在想,駕駛摩托車的暴走族的車速一般都在一百五十公裏左右。車速那麽快,他們能轉過這個彎來嗎?”

中野將話題拉回到暴走族身上。

“或許在轉彎時他們會放慢速度吧。因為他們是成群結隊呼嘯而來的,如果有一輛車衝出了路麵,那就一片混亂了。”恭介說道。

“對了,就在這兒。”

“啊?您說什麽?”

“敵對團夥間的鬥毆啊。您想,從這個彎道向前看出去兩百米,不就看不到彼此的身影了嗎?來到這裏時車速也放慢了,如果是發生衝撞後大打出手,這裏不就是絕佳的地點嗎?”

“我還沒親眼見過暴走族鬥毆的場麵,所以不太清楚。”

“可是,這種可能性肯定是有的。這樣的話,將照相機設置在這條彎道的路邊,怎麽樣?這裏的樹林很密,我們可以隱蔽在這裏,等那幫家夥駕車開來。”

說完,中野就大步流星地朝人行道走去,然後站定身軀,抱著胳膊凝視著轉彎處。

“嗯,很像啊。”

他像是自言自語地咕噥了一句。

“什麽?像什麽?”恭介毫不放鬆地追問道。

“我突然覺得,這裏簡直就是東名高速公路彎道的縮小版。前麵的公路有二十米寬,路上又是這麽空,想開多快就能開多快,簡直就跟那條高速公路的情形一模一樣啊。”

聽中野的口氣,似乎他並沒有專門去那個現場調查過,是從多次經過東名高速公路的經驗得出的結論。

正當恭介尋找恰當的話來應對時,中野又開口了:“我說,山鹿先生,聽說暴走族有時也伏擊敵對的團夥,對吧?要是那樣的話,這裏做埋伏的地點不是也很合適嗎?”

“這個嘛……”

恭介歪了歪腦袋,似乎在說:我不清楚。

於是,中野走近茂密的樹木叢。

“這裏麵,又是怎麽樣的呢?”

說著話,他的運動鞋似乎立刻就要踩進去了。

“裏麵什麽也沒有,是一片長滿了野草的空地。”

恭介不禁脫口而出。但說出口後,他自己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要是被中野晉一察覺到自己此前來過這裏,就不妙了。

“哦,我也沒有來過這兒,是從地圖上看來的。”

中野晉一悄無聲息地折了回來。

(本章完)